十日后。

    九尾妖王府的地下宮殿。

    從憶在九尾妖王的帶領下，往宮殿深處走去。

    路過正殿時，他微微側過頭，瞥了眼祭壇上用各色法寶溫養(yǎng)著的兩枚魂魄——雖然形狀還看不分明，但已經(jīng)隱隱有了輪廓了。

    九尾妖王注意道從憶的眼神，笑道：“不必擔心，快則三月，慢則半年，他們的魂魄就都能成形了。待魂魄成形后，我再教你如何運用昆侖玉，為他們慢慢補回身體?！?/br>
    從憶感激道：“嗯，明白，多虧爺爺能有這么個法子護住他們的魂魄?！?/br>
    爺孫兩說著說著，已經(jīng)到了地方。

    九尾妖王停下腳步，回頭望著從憶，道：“從憶，你確定已經(jīng)想好了？”

    從憶點點頭，語氣堅定，道：“爺爺，我已經(jīng)想得十分明白了。既然天道肯定了我的選擇，那么它必然不會讓我葬身幻海。”

    九尾妖王不再多說，以手帶動妖氣，開始在地上畫陣。

    一炷香功夫后，地面的大陣泛出了瑩瑩藍光。

    九尾妖王再徒手連續(xù)結了兩個印之后，地面緩緩裂開了。

    幻海，終于出現(xiàn)在了從憶面前。

    無數(shù)星光如鑲嵌在深藍色絨布上一般，閃爍不停。

    從憶深吸一口氣，對九尾妖王道：“爺爺，我去去就回?！?/br>
    語罷，他一抬腳，跳入了那深邃的虛空。

    剎那間，從憶就被黑暗所包圍了。

    一股無法形容的力量，將他緊緊裹住，帶著他不住下沉，下沉。

    他閉上眼，任由這股力量引導著他。

    到處都是虛無，卻又到處都是滿滿當當?shù)摹?/br>
    從憶只覺得自己仿佛被母親抱在了懷里，哪里都是軟軟的，暖暖的。

    不知過了多久，他的眼前漸漸有了光。

    他嘗試著睜開了眼，發(fā)現(xiàn)自己漂在一處幽藍色的空間中。

    他試圖轉了轉身體，發(fā)現(xiàn)這個空間，似乎沒有方向。

    正疑惑著，他突然聽見一個聲音：“小憶？”

    他轉過身，看著那飄出來的人影，瞪大了眼睛，張著嘴，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那是，常樂公主，容貌沒有絲毫變化的常樂公主。

    從憶嘴唇抖了抖，聲音有些哽咽：“母……母親？”

    人影飄到他的身前，抬起手，想要摸一摸從憶的臉，手卻從他的身體穿了過去。

    常樂公主的“身體”，只是個虛影。

    “嗐，你看我這糊涂的。我在這里只是個神念罷了，碰不到你的?！泵髅魇羌У氖?，常樂公主卻笑嘻嘻的說了出來，一如從憶記憶中那般爽朗大方。

    從憶自己的眼角卻是濕了。盡管明知道碰不到，他仍是伸出手，在常樂公主的手臂上碰了碰，聲音沙?。骸澳赣H，母親，真的是你……”

    常樂公主做了個刮臉蛋的姿勢，笑道：“小憶都這么高了，怎么還哭鼻子啊。怎么，功課做不出來，被師父罵了？”

    聽到“被師父罵了”，從憶感慨萬千，盡量隱去了他和那四人的種種糾葛，將這幾年的事簡短扼要的說了，又提到了在羊城時，天道做出的反應。

    然而，常樂公主還是狡黠一笑，道：“我剛剛仔細數(shù)了數(shù)，小憶這是一下子給自己找了四個媳婦兒？不會忙不過來么？”

    從憶這下再有萬般感觸，也哭不出來了，只能面紅耳赤，一臉尷尬道：“也，也還好……”

    常樂拍了拍手，沒心沒肺的大笑起來，一邊笑一邊道：“小憶隨我來，我?guī)闳ヒ娔愀赣H?！?/br>
    “我父親？”從憶先是怔了一下，隨即釋然了。既然母親可以在幻海里保留一縷神念，那父親，想來也是可以的？

    就跟看透了從憶的想法似的，常樂公主解釋道：“我和你父親的rou體，靈魂，都已經(jīng)融在這幻海當中了。唯有一縷殘念，還保留著。”

    從憶跟在常樂公主身后，往幻海的更深處飄去，有些難過的道：“那，母親，父親，你們就這樣一直被禁錮在這幻海之中？”

    常樂公主歪了歪頭，道：“嗯……倒也不能算是禁錮?！?/br>
    說著說著，周圍的幽藍色不住變幻，從憶原本只覺得自己踏在棉花上，現(xiàn)在腳下的地面也逐漸硬實起來。

    終于，周遭景色定住了。

    從憶看了看，徹底懵了：“這，這地方，是幻海？”

    這地方，背靠青山，綠水環(huán)繞，清風徐徐，鳥鳴陣陣。

    竹林掩映下，分明是一座人間的村落。

    一位身材修長，面若冠玉的青年男子站在村口，有幾分焦慮，又有幾分期待的望著常樂和從憶兩人。

    盡管從未見過面，從憶還是覺得，這男子的容貌神態(tài)，是那么的親切，熟悉。

    男子眼角發(fā)紅，對他敞開手，道：“小憶，我離不開這村落，所以感到這幻海波動之后，只有你母親去接你了。”

    從憶鼻中一酸，終于落下淚來。

    待三人進了村，從憶驚奇的發(fā)現(xiàn)，父母親的身體，都不再是虛影，而是有了實體。

    青狐妖將從憶摟在懷里片刻，才松開他道：“當日我跳下幻海之后，神魂散盡之時，模模糊糊的聽見一個聲音對我說，讓我將神念釋放出來。等我醒轉過來，我就已經(jīng)在這村莊之內(nèi)了。在這村莊里，我一切行動與外界無異，只是邁不出這村子。我猜測，幻海既然肯將我留在此處，那必然有它的用意。我便安心住了下來，造了小院，開了農(nóng)田，還養(yǎng)了動物，接著，你母親就來了……”

    說到這里，常樂牽過從憶的手，笑道：“快來看我們養(yǎng)的動物！”

    接著便半跑著，拉著從憶到了一處草地。

    草坪上，散著幾只白色的山羊。

    其中一只正在埋頭吃草的，突然抬起頭來，奔到從憶腳邊，在他身上蹭了蹭。

    從憶這下看清楚了，這幾只“羊”，身上都有黑色的花紋，頭上的角都是四只，分明是土螻，而不是山羊。

    那只蹭到他身邊的，抬起頭，黑溜溜的眼睛轉了轉，嗷了一聲，又回過頭去吃草了。

    常樂道：“可愛吧！我們還養(yǎng)了許多這樣的動物，漫山遍野都是?！?/br>
    從憶看著那只土螻，深深的點點頭，道：“嗯，非?？蓯邸！?/br>
    一家人在村子里一邊逛蕩，一邊說話。當從憶說道自己將來打算如何讓人與妖共處時，青狐妖沉吟片刻，道：“你閉上眼，將你的想法，在腦海里再細細過上一遍?！?/br>
    從憶依言照做，閉眼沉思起來。

    須臾間，他腦海里就響起一個蒼老的聲音：“求同，存異，這就是你的解決之道？”

    從憶已然知道，同他對話的是誰了。

    他沒有絲毫畏縮，道：“不，這不是我的解決之道。這是心懷仁念的妖族，與心胸開闊的人族，共同試驗出來的方式?？恐@個方式，我們在人間，已經(jīng)打造了一個人與妖可以和平共處的小世界。若是您愿意修改幻海的規(guī)則，不再禁制妖族的生息繁衍，而是禁止進入這個小世界的妖族使用妖力，那么，或許，人與妖族，可以長久的相處下去?！?/br>
    “你想讓我限制妖族的力量？可是，又由誰來限制人類，由誰來保護妖族呢？”聲音追問道。

    從憶稍微想了想，道：“若是您愿意相信我，幫我實現(xiàn)一個小小的心愿，我，一定能說服當今的皇帝修改律令，讓妖族再不用遮遮掩掩，活在黑暗之中。”

    聲音笑了起來：“居然敢對天道提條件……不愧是他們兩的孩子。好，你要我實現(xiàn)什么心愿？”

    片刻后，從憶睜開了眼睛，望著父親母親，道：“父親，母親，孩兒需要離開這幻海了——但是，我還會回來的?！?/br>
    常樂的眼中閃過不舍，隨即又笑道：“你剛才和天道說什么了？能不能讓他改改規(guī)則，允許你帶著妖怪媳婦兒們一起來看我們？”

    青狐妖愣住了：“妖怪……媳婦兒……們？從憶，怎么你同時娶了好幾個姑娘嗎？這，這，這，我倒真是沒想到。從憶，為父雖然沒資格教導你什么，但是，唉，你既然已經(jīng)娶了人家，那作為丈夫，一定要有擔當，好好對待她們，切不可有所偏差，讓她們傷心?！?/br>
    從憶這下窘迫得不行，哪里還有方才鎮(zhèn)定自若的模樣，只能囁嚅道：“呃，啊，這個，呃，孩兒知道了……”

    常樂一邊偷笑，一邊拉著從憶的胳膊，帶著他離了這村落，再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了一片幽藍中。

    次日。

    臨安城皇宮，慈明殿內(nèi)。

    一道黑影從梁上落下。

    太后的放下手中書卷，道：“開陽，最近從憶如何了？”

    然而，那影子從黑暗中走了出來，輕聲喚道：“太后！”

    太后驀的站了起來：“從憶？！怎么是你？！你為何在此？！”

    從憶緩緩跪到太后面前，誠懇無比的，將這些日子的見聞娓娓道來。

    然而，當從憶最后說出，想要用律法來保障妖族的生命時，太后帶著怒容，道：“從憶，你怕也是被妖蠱惑了！竟然有了這種念頭！人與妖，本就不應相容！”

    太后的反應，自然也在從憶預料中。

    他仰著頭，輕聲道：“太后如此憎惡妖族，是因著我母親的緣故么？”

    太后臉色更差了，道：“從憶，難道你忘了，你母親，就是被妖族虐殺的么？”

    從憶不再說話，而是催動妖力，不顧太后的驚詫，在地上畫起陣來。

    不多時，廳內(nèi)一片幽藍。

    太后到底是經(jīng)歷過風浪的，并不失態(tài)，只沉聲道：“從憶，這是何意？”

    然而下一刻，太后的鎮(zhèn)定就被打破了。

    虛空之中，款款走出來的，是與她陰陽相隔十五年的女兒，她曾經(jīng)捧在手心，奉若至寶的女兒。

    看著祖母與母親臉上的淚水，從憶靜靜的，躲到了一邊。

    一個時辰過去了。

    廳中的幽藍色，漸漸消散。

    太后坐在椅上，兩眼紅腫，嘴角卻掛著點微笑。

    從憶小心翼翼道：“太后？”

    太后抬抬眼皮，道：“起來吧。就算你是半妖之身，跪這么久，不難受么?！?/br>
    從憶愣了下，微窘道：“母親都告訴你了？”

    太后嘆口氣，道：“自然。如今，我還知道，我一直信賴有加的冉總管，鶴先生——個個的，都不是人?！?/br>
    聽到這里，從憶一時語塞，不知如何作答。

    太后撫了撫太陽xue，聲音里帶著些無奈：“從憶，你先回去吧。你剛才所說的，我會去跟皇帝講。但是，你聽著，大梁朝律令已有千年，絕不可能朝夕之間就全部改掉。我會為你爭取一些時間，給你劃定一片地方，若是你的法子能夠在這小范圍內(nèi)推開來，我們，再來改掉。”

    這結果，已經(jīng)比從憶預想得還要好了。他抑住心中喜悅，再次雙膝跪下，對太后叩首拜謝。

    太后長嘆口氣，揮了揮手，不再言語。

    一年后。

    落雁村的小南，發(fā)現(xiàn)村子里多了些怪事。

    首先，是村子里的人，越來越多了。

    以前一年不過增加個數(shù)十口人或者妖，這一年，居然嘩啦啦涌來了百余號人和妖。

    然后，是那位許先生，現(xiàn)在時不時的就往這落雁村跑，每次都要找沈先生聊上半天，還給這村子里增加了些奇奇怪怪的設施，不知道這人到底要做什么？

    更奇怪的，是村子里新出生的嬰兒，居然……有了小妖？

    有小小的馬妖，小小的羊妖，和人類的寶寶不同，這些小妖生下來就會滿地打滾，到處亂跑，特別的好玩兒。

    最最奇怪的是，有一位嬸嬸，生下來的本來是個人類寶寶，但剛一落地，就變成了小狗狗？這位嬸嬸和她的丈夫，看到小狗狗的時候，都又哭又笑，嘴里一直在念叨：“太好了，太好了。”

    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唔，好想去找沈先生一一問個明白啊……哎，不過沈先生最近都很忙，不知道會不會不理我呢……

    要不，我偷偷溜到他家里，等著他沒那么忙了，再讓他教我吧。嗯，這個主意不錯，就這么定了！

    八歲的幼童小南，背著上學堂用的布口袋，高高興興的走在了回家路上。

    他身后，是溫柔的夕陽，是碧綠的稻田，是勞作了一天的農(nóng)人，說說笑笑，三三兩兩走在路上；他要去的地方，炊煙裊裊，雞鳴狗吠，鍋碗瓢盆響成一片。

    剛從沈亦鳴宅子里出來的從憶，望見這一派熱鬧景象，極欣慰的笑了起來，放心的點點頭，轉身往空中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