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是浮生無可說
“四弟不見了,是不是你?”江籬怒氣沖沖闖進來,質問斐萩。 “小寶怎么了?籬兒?”斐萩一臉茫然。 “你裝什么無辜?你沒來之前,這里風平浪靜,這才一個月就出事了。不是你帶來的麻煩又是誰?莫不是你又想把自己兒子掐死!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斐萩臉一白,不欲與之爭辯,沖進菘藍房間,嬰兒床上空空如也,他撲上去翻找著,不放過任何一個可能遺漏的角落。 “小寶,你在和爹爹玩捉迷藏嗎?別玩了,爹爹看到你了?!彼蛳氯ャ@進床底,碩大的身軀在狹小空間里爬行,顯得遲鈍可笑。 “別假惺惺了,你看看這是什么?”江籬掀開床板,像拎小雞般把人拎了過來,“你房間里為何會有四弟的肚兜?你剛來的時候不是承諾不進來嗎?幸好四弟的衣服都繡了名,我看你還怎么狡辯!” “不是,籬兒,我沒有,我是……” 斐萩這副欲言又止的樣子越是激起他的心頭火,他大喝一聲,“斐萩,當年父親懷著我時,你就恨不得置我們父子于死地,我們命大,才逃出來,如今梁國亡了,你來投奔我們,我們看你可憐收留你,你卻包藏禍心,想故技重施,我告訴你,今時不同往日了!”說完,就握住腰間的鞭子,一鞭甩過來。 直到臉上的火辣傳來,斐萩才反應過來——他的長子在打他。 伏虎和山奈都驚呆了,連忙上去勸,江籬一振鞭,怒道:“二弟三妹,你們少來勸我。你倆嗷嗷待哺時,是我?guī)е銈兲油?,吃了上頓沒下頓的日子你們不記得了,我記得!不是斐萩的追殺令,我們不至于此?!背枚缩剀X之際,江籬又問,“最后一次,你把四弟拐去哪了?或是埋去哪了?!” 斐萩一個勁搖頭,只是喊他,“籬兒……籬兒……” “你不配叫我的名字,我沒有你這樣的爹?!彼久伎拷橙c,“你真是無藥可救!”江籬激憤之下,用出十成十的力道。 “別……籬兒……長公子……”數(shù)鞭下去,衣裳破裂,皮開rou綻,斐萩努力縮成一團,他祈求地看向伏虎和山奈,希望有人能幫他說說話。 迎接他的,只有漠然。 他不安地低下頭,囁嚅道:“小虎,奈奈……”能不能先去找小寶?等找到,隨便怎么打我。 “你還想讓他們求情?沒想到威名赫赫的斐侯爺亦是如此貪生怕死之徒,敢做不敢當?shù)奶搨涡∪?!”斐萩楚楚可憐的目光讓他煩躁不已,他毫不留情地加大力度,衣屑碎落,斐萩赤裸上身,抱緊雙臂,“長公子,能不能別打臉?”你父親他最愛我的臉,打爛了他就不喜歡我了。 “你可真夠恬不知恥,怕痛是么?父親當日的痛又何止這點?你可曾饒過他?父親仁慈,我可不是,今天就要你嘗嘗鞭刑的滋味?!?/br> 雷驅電熾的鞭子落到斐萩臉上、身上,爆裂的疼痛炸開,眼前一片金光,他死死咬著唇,企圖保留最后的尊嚴。 “虎毒不食子,這種人枉為人父!” “他怎么像個災星一樣,去哪兒哪兒倒霉?!?/br> “可不就是?連自己的國都被滅了,怎么好意思活著?!?/br> …… 別說了,別說了。斐萩捂住耳朵,想擋住無孔不入的指責,至于鞭子是什么時候停的,他全然不知。 山奈望著成了血人的斐萩,心有不忍,“大哥,算了,他也說不出什么,我們再去找找,別浪費時間了。” “三妹說的是,大哥,當務之急是先找人。” 江籬活動下發(fā)酸的手腕,走上前,想再放幾句狠話。 “你背后藏著什么?”江籬扭過斐萩背在身后的右手,咔噠一聲,手腕脫臼,皺巴巴的紅肚兜落在地上。 江籬撿起衣物,“長公子?!膘橙c攥住布料,不愿松手,“求你。”清澄的眉眼溢滿哀怨,這是斐萩第一次說‘求’,江籬反倒像被扎了一下,粗暴扯過,肚兜撕為兩截。 斐萩卸了力,呆呆望著斷裂處,秀徹美目滾下兩行淚。 “走?!苯h扭過身,不去看失魂落魄的男人,將半截衣物將給侍從,“讓鬣狗再來聞了重新排查,亥時前務必找到小公子!” ****** “小寶……咳……小寶……”斐萩弓下身子,咳得斷斷續(xù)續(xù)。大概是傷到肺了,稍微出聲大點,肺就扯著腹腔痛。 他放心不下小寶,隨意扯了件衣物就出來找人,王府靜悄悄的,第一輪排查毫無所獲,江籬帶人去了府外找,但他覺得小寶還在府里,一個兩歲半的奶娃娃,能去多遠的地方呢? 北燕的晚秋,天黑得早,剛走到花園,眼前就霧蒙蒙的,斐萩苦笑一聲,真真屋漏偏逢連夜雨,鉤吻上趕著現(xiàn)在發(fā)作了。 捱過惱人的痛楚,他直起身,腿一軟,腦袋磕到假山上,身子即不聽使喚栽倒在地,滾到石洞口前。 兩只白嫩的腳巴掌出現(xiàn)在眼前,“小寶?小寶是你嗎?” 斐萩認得腳丫子上的長命鎖,那是他給小寶的周歲禮物。石洞前雜草叢生,洞口極小位置隱蔽,是以沒人發(fā)現(xiàn)。 “爹爹?里面好黑,小寶出不來了?!陛克{帶著顫音,顯然是怕極了。 “別怕啊~爹爹現(xiàn)在就帶你出去?!闭婧醚剑€有菘藍肯認他,他擦干臉上的水漬。 “小寶,你走進去些?!贝_保小寶遠離足夠的距離后,他強提真氣,一掌打碎了石洞邊緣,抱出了孩子。 “小寶,爹爹就帶你到這里了,進去后,你知道怎么說了吧?” “嗯!追蝴蝶跑進洞里,玩夠又鉆出來了?!?/br> 斐萩慈愛地摸摸菘藍的頭,“爹爹,為什么不讓我說是你把我?guī)С鰜淼陌???/br> “如果提了我,下次就沒有糖葫蘆和牛奶米布啦~” “唔~好吧。爹爹你下次什么時候來看我???每次你都是好晚來,嬤嬤都睡了?!?/br> “你乖乖的,爹爹會經(jīng)常過來看你的。” “嘿嘿,那我也給爹爹留我最愛的奶糖吃?!?/br> 菘藍剛走兩步,“小寶!”斐萩抱住孩子,定定注視了好一會兒,才依依不舍地放手。 “去吧,我看著你進去?!?/br> 爹爹的懷抱又冷又硬,可他就是舍不得離開,他拉過爹爹的手,在布條上嫲了一大口,“爹爹再見!” 他背了一簍秋天笑嘻嘻往前奔,我追不上他,也不想喊他回來。前面的陽光總是更好的。 ****** “父親,您回來了。” 江籬熱忱地迎上去,“前方戰(zhàn)事結束了么?” 芫華輕飄飄一眼,“還瞞我?菘藍現(xiàn)下如何?” 本想著不驚動前線指揮的父親,現(xiàn)在看來一切都瞞不住了,江籬干脆和盤托出。 “混賬東西!你誣陷你爹爹又對他動手,我看你是反了天了!還不快去請罪!” 江籬心中不服,又不得不聽從父親的命令。不情不愿來到斐萩的院落,秋風蕭瑟,門庭冷落,扣了幾下門才傳來幾聲輕咳。 “家父讓我來跟你道歉,那天的事是我莽撞了,對不住?!苯h一口氣說完,也不管對方聽清沒有,接道:“我?guī)Я隧敽玫膫?,包你七天準好,丁點疤不留,快開門我給你送進去?!?/br> 對方沉默半晌,啞著嗓子道:“長公子不必多禮,過錯全在小人,您何錯之有?” 江籬聽到斐萩口氣如此疏離,被刺得惱了,放下藥,丟下一句,“放門口了,你愛用不用。” 說罷,甩袖離去。 翌日,斐萩留書一封,遠走他國。 他毒發(fā)愈頻,已無法承受舟車勞頓之苦,剛出國境,他的雙腿就失去知覺,眼睛亦徹底失去光感。他不得不在代國與燕國的交界處停留下來,選一村莊,了卻殘生。 這里常年戰(zhàn)亂,屬于三不管地帶,村民生活極度困苦,他沒來幾天,就發(fā)現(xiàn)讀書的孩子少得可憐,青壯年應征服役,男娃早早就要背上生活的重擔,女娃更不必說,剛到外傅之年就被嫁出以博得豐厚彩禮。 方圓五十里內,僅存的一家學堂也早已人去樓空,斐萩挨家挨戶上門,說(shui)服大人在傍晚把干完農活的孩子送來識字學習,就算不考科舉,多學點知識傍身也是好的。 下課后,已是星月斜垂,棲身之所離學堂甚遠,謝絕了學生送他的好意,他摩挲著拿過竹杖,轉著輪椅向前移。 山路橫絕,枯松倒掛,青泥盤盤,百步九折。暴雨過后,何其峭險?山風襲來,激得斐萩急咳不止,之前肺腑的傷勢一直未愈,再加上連日來的辛勞,陳疾舊患一并爆發(fā),斐萩被動地垂頭咳嗽,全身無力坐都坐不住,失去控制的輪椅在泥濘小道上滑行,眼見就要跌入萬丈深淵! 強大的外力阻止了慘劇發(fā)生,來人穩(wěn)住輪椅,將人抱進懷中。一口血箭從斐萩口中射出,然后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再醒來的時候依然是一片黑暗,身體忽熱忽冷,抖如篩糠,嗓子奇癢無比,他掐著脖子,咳得上氣不接下氣,血沫順著唇角流下,像凋零的牡丹,冶艷凄厲。 有人抱住他,往他褥子里塞暖爐,他難受得渾身抽搐,張大嘴依舊喘不上氣,全身無一不疼無一不冷,他甚至能聽到關節(jié)腐朽的聲音,像生滿銅銹的齒輪轉動,被一點點湮沒吞噬! 他下意識咬緊舌根,咽進呼之欲出的痛吟,脖頸抻直后仰,來人掰開他緊閉的牙關,用手指墊住軟舌,任由斐萩啃咬咀嚼。 “小萩……小萩……”芫華呼喊,想以此來分散愛人的注意力。 斐萩一臉茫然,世界寂靜,他聽不見了。 鉤吻,可祛風除濕,僅作外用。大毒,誤食必死。先手足無力,漫至全身,后五感漸失,呼吸麻痹,遂亡。 數(shù)月前,叛徒在軍營中投毒,芫華初感不適,醒來后無甚大礙,小萩守著他忙前忙后,待他身體狀況穩(wěn)定后就再沒入過營帳,那時,他還心有怨懟。原來不是他命大,而是小萩在暗處替他遮風擋雨。 癡人!癡人! 替他過毒不說,找回小寶不說,散盡家財賑濟窮人不說……小萩還默默做過多少事?他們仍一無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