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太陽透過眼皮直射下來，映出一片柔軟豐厚的rou紅色。

    蟬鳴聒噪，天上淅淅瀝瀝的下起了雨。

    好熱。

    飛濺的雨滴帶起了地面的暑氣，整個(gè)世界就像個(gè)蒸籠一般。

    秋瑜整個(gè)臉頰都貼在涼席上，從發(fā)梢滴落的汗滴蒸起一片氤氳。

    背對著他的少年肩膀?qū)掗?，露出的后頸一片瓷白，看起來絲毫沒有受到氣候的影響。

    或許是因?yàn)樘珶?，秋瑜雜亂無章的思緒被高溫給融化了，于是不知不覺伸出了手。

    他的少爺看起來跟他好近，好近。

    眼見著指尖就要碰到了——對方卻翻了一個(gè)身。

    秋瑜猝不及防對上了他的眼睛，伸出的手顫了顫。

    “你哭了？”對方伸出手，用指尖點(diǎn)著秋瑜泛紅的眼眶。

    秋瑜這才發(fā)覺自己無知無覺淌流下來的眼淚，他小聲吸了鼻子，“沒有，少爺。”

    聽到回答的王靖沒說話，秋瑜也沒敢看他，他微微的別過頭去，眼睫微微發(fā)顫，顯出不安和彷徨來，于是王靖湊了過來。

    秋瑜叫長長的頭發(fā)擋住了眼睛，看不真切，只覺得溫?zé)岬暮粑鼛е睔鈸渖⒃谘燮?，少爺輕輕的在他的眼皮上落下一吻，在他的耳邊說道，“秋瑜，沒事的，你爺爺會治好的，我向你保證。”

    于是秋瑜忍了好久，終于忍不住抽泣一聲，“少爺……”

    他近日來的惶惶不安終于在此刻爆發(fā)，秋瑜鼓足勇氣，睜開眼睛——

    ……

    混沌的黑暗被光亮撕扯開，秋瑜睜開眼睛，緩了好一會，連帶著宿醉帶來的惡心感，以前的事情像走馬燈一樣從他眼前一幕幕閃過。

    疾馳而過的時(shí)光，像水一般浸沒了他。

    他被煩人的鳥鳴吵醒，才從溺水般的夢魘中醒過來，依稀想起這并不是十七歲，或者十八歲的時(shí)光。

    外頭沒有蟬鳴，屋內(nèi)的氣溫并沒有讓人覺得燥熱不安。

    他的身畔一片冰冷，沒有人睡過他旁邊。

    秋瑜心中一片悵然。

    前幾年，秋瑜的爺爺生了一場大病，幾近彌留之際。治療的過程用了一年半，花出去的銀錢不知幾許，秋瑜勢單力薄，在家中沒有地位，因著爺爺?shù)牟〔恢馐芰硕嗌侔籽?，每日惶惶不可終日，一方面求著大夫人，一方面對叔父伏小做低，那時(shí)大夫人和叔父互相不對付，他雙面人的做派惹得兩邊都不討好，低賤得像個(gè)誰都能踩上幾腳的物什，小廝不把他當(dāng)人看，婢女因著他這層童養(yǎng)媳的身份嫉恨于他。他看著在床上久病枯黃瘦臘的爺爺，恨不得他死了才好，死了，他們兩人都可以得到解脫。

    可是，當(dāng)爺爺好不容易能有精力睜開眼睛，秋瑜一下子就崩潰了，跪下來，伏在爺爺?shù)纳砩?，哀求爺爺再陪陪他，千萬要熬過來，不要再留秋瑜一個(gè)人在這世上，秋瑜只有爺爺這一個(gè)親人了。

    爺爺昏黃暗淡的眼睛不知看向何處，長期臥病在床的身體枯瘦得跟個(gè)干尸一般，所有人都說他熬不過去，但他硬生生的吊著一口氣，怎么都不咽下去。

    在這個(gè)情況之下，是王靖，是大少爺發(fā)話，無論如何，不惜一切代價(jià)都要治好爺爺。本來已經(jīng)斷了幾個(gè)星期的湯藥，這才重新續(xù)上。而爺爺在第二年的春天，終于能夠起身下床。

    一切看起來都向好的方面發(fā)展。

    秋瑜洗漱好，先去大夫人那里請了安，再去書房看了會賬本，臨近中午了，秋瑜才疲憊地捏了捏鼻梁，吩咐下人把午飯擺在先前他居住的小院，他今日想和爺爺一起用膳。

    在清凈無人的小院，秋瑜才能做回自己，他屏退伺候的下人，親自伺候爺爺用膳，秋瑜的爺爺今年七十又五，秋瑜的父親是爺爺?shù)睦蟻淼米?，自然疼愛非常。秋瑜一出生就享受了全家人的疼愛，可是爹爹沙場?zhàn)死，政治時(shí)局動(dòng)蕩，異族人常常來城里放火搶劫，母親抑郁而終，早早地撒手人寰，至今還能稱為血親的只有自己的爺爺。

    但是爺爺接受不了父親的死去，早年間便有些癡癡傻傻，大病一場過后，再也認(rèn)不得旁人，整天不是坐著就是躺著，宛若一個(gè)木頭人一般。

    秋瑜給爺爺擦干凈手掌，給他夾他先前喜歡的飯菜，即使?fàn)敔敳粫龀鋈魏畏磻?yīng)，秋瑜的獨(dú)角戲一連唱了好幾年也樂此不疲。

    他說自己的近況，也談自己剛剛與少爺完婚，每談起少爺?shù)臅r(shí)候，秋瑜也許沒發(fā)現(xiàn)，他的臉上總是多了一抹神采，神采飛揚(yáng)的，總算是有了幾分他這個(gè)年紀(jì)該有的活力，“少爺總歸是疼我，身為男妻卻不想生子，少爺也同意了，他總是如此寬宏大量，當(dāng)初是，現(xiàn)在也是?！?/br>
    秋瑜露出一絲羞澀的笑意，“所以，我總是想，無論少爺現(xiàn)在的行為如何，他總是對我有情意的……”

    爺爺坐在一旁，顫顫巍巍舉起的湯匙，終于“啪”地一聲落在地上，碎了。

    秋瑜驚呼一聲，趕緊蹲下身來收拾。他并未注意他爺爺如樹皮一般的臉上，嘴巴微微顫抖著，似乎想要說些什么。

    “可是，若我不生孩子的話，少爺總會納妾的?！鼻镨そo爺爺換了一副碗筷，他扯著嘴角，微微笑著，“夫人那邊也不會放過我的?！?/br>
    “王家對我們有恩，我本該只盼著王家好，夫人長命百歲，可是……我有時(shí)候總在想，夫人要是死了就好了……”秋瑜如同赤城的稚子一般看著爺爺，渴求著答案，“我有這樣的想法，是因?yàn)槲姨^惡毒了嗎，爺爺？”

    “我是不是違背了你們給我的教導(dǎo)，我是不是不配當(dāng)一個(gè)秋家的人，我……”秋瑜一時(shí)語塞，哽咽道，“大奶奶死的時(shí)候不過七十，大夫人……也不過三四十年，秋瑜還等得起！”

    “可是，爺爺，若你離我而去……”我該如何是好。

    靜默了一陣，秋瑜重新動(dòng)起了碗筷，自若地說笑道：“……我總是對爺爺撒嬌，就好像我還很小一樣，還是喜歡賴在爺爺懷里撒嬌的年紀(jì)?！?/br>
    秋瑜握住爺爺?shù)氖?，目光?jiān)定的說，“爺爺你放心，秋瑜不會總是任人欺負(fù)的。”

    “少爺待我很好，他會一直待我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