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疏雨正悄悄地掀開被子下床穿衣，岑聞昨日打了一場球會累了，睡得正熟。她腳步輕得不能再輕了，可是開門叫水的時候，吱呀聲還是被岑聞給聽到了。岑聞睜了眼，看疏雨不在床上，她懶懶地喚了一聲“jiejie?！?/br>
    聽她出聲，疏雨幾步走過來，還沒梳髻呢，她柔聲問：“我吵醒你了么？”

    岑聞看她過來，打了個呵欠，撐起腦袋來，搖頭道：“聽到你開門聲了，一會兒梳洗完，就要走了么？”

    疏雨應道：“嗯，一會兒就要過去了?！闭f完，又想到了昨日她說背后有些癢，便關切地問起來：“身上還癢么？”

    剛醒來，還沒甚感覺，但隱約還是有感覺，岑聞撇了撇嘴，呢喃道：“還有點癢…”

    疏雨看她那樣子，感嘆起來，明明從前看起來是最活潑有勁的姑娘，卻總是小病不斷。她叮囑岑聞說：“你不許抓，要是被我發(fā)現(xiàn)你偷偷撓了，我便…”

    岑聞一聽這話，扭過頭來，還有些期待她要說甚么的樣子，“你便如何？”

    疏雨又能如何，她無奈道：“不能如何，我便不許你翻身，只許你趴著睡?！贬劼犃巳滩蛔】┛┬ζ饋恚呅呉票蛔?。秋日到了，到了她最愛賴床的時候了，但這會兒，她也得回她自己院里了，免得jiejie又被人落下甚么口舌。

    岑聞從床里側(cè)費力挪到床邊，看著疏雨說道：“你早些去罷?！闭f罷站了起來，看jiejie被窗外的光照著，連耳側(cè)都透著些暖光，她便趁機在疏雨耳邊又輕咬了一下在疏雨耳邊又輕咬了一下，牙齒磨著耳廓，熱氣吐在耳邊，接著說：“去了早些回來?！笔栌臧W得臉上緋紅，捂上了耳朵，轉(zhuǎn)身時還險些踩到自己裙角。

    疏雨從李宅到沈風靜的住處也就兩炷香功夫，她被人引到院中，不是去坐著喝迎客茶，而是直接被沈風靜在廚房門口喊住了，她倚著門，笑著同疏雨說：“我剛把魚片上，你就來了！”

    疏雨看她挽起了袖子，腰間還背著那把匕首，背后是灶房里頭的水霧，是怎么看怎么怪異的一副景象，疏雨好笑地回道：“這才是來得巧么不是?！?/br>
    疏雨邊說，邊拿出一路帶過來的一個漆盒來，“我也想不出，還有甚么是能給你用上的東西了。這是岑家之前新做的乳膏茶，熙州寒涼，冬日喝上一口乳膏茶，暖身又不會像毛尖那般喝了睡不下。你帶去熙州，我想著正好?！?/br>
    “好啊，那我也不同你客氣，這乳膏茶倒是近兩年的新鮮東西，熙州鐵定是喝不上的，茶葉金貴，多謝你了！”

    說完，沈風靜將疏雨招呼進來，叫人給她在鍋邊上了茶。疏雨說是打下手，其實也只是幫著遞東西罷了，不多時，魚膾和菜羹都上了桌。片好的魚膾晶瑩剔透，光是蘸著醋吃已經(jīng)鮮嫩得不行了，沈風靜一遍催疏雨下筷嘗，一邊與疏雨說：“我已跟林遠楠談妥了，他這個月忙完手頭的事，便會修書一封提退婚。”

    疏雨想起中秋那日沈風靜說的話，開起了玩笑，“林大人這般好說話？沒挨你一頓打？”

    沈風靜聽了這話，放下筷子來，就要與她好好說道說道，“他啊，我沒同你細講過罷。他比我更有理由來提退婚?！?/br>
    “想來你大概也猜到了，我娘沈若嬋出身武將世家，兄長早逝，父親老弱，十八歲替我外公掛了帥旗討匪患，立下了軍功。后來我爹入贅沈家，她便在二十三的時候生下了我。”

    “林遠楠這廝本來是有些志氣的，可他倒霉呢，與我定了親?！?/br>
    “我娘只我一個獨女，本來先前是由著我的，所以我才能早早隨軍?！?/br>
    沈風靜說到這會兒的時候，眼中輕蔑漸盛，“但你說男人啊，天性就是見不得女人手中得了權(quán)勢。因為我娘做著指揮使，所以陳相打壓我沈家，在軍中更是送來自己混賬侄子來做都虞侯。”

    疏雨聽出這其中有故事，便問起：“怎么個混賬法？”

    沈風靜捏著自己的手指，眼神冷了下來，她說道：“他jianyin女子時被我發(fā)現(xiàn)，那女子是駐軍地附近的婦人，我娘治軍極嚴，軍中若有人jianyin擄掠，必受重罰?！?/br>
    “所以我就替我娘，用我的匕首把他那物事給割了下來，我這手藝自然不如凈身師傅，這不，他這就算落下了殘疾?！?/br>
    看疏雨默默望著她腰間的匕首，沈風靜擺手道：“你放心，不是這把?！?/br>
    “回京后，陳相自然不會放過我，一句狼子野心，目無綱常便給我沈家扣下個帽子，這多荒唐啊?！?/br>
    疏雨咂摸著目無綱常四個字，感嘆道：“綱常倫理，不過是男子吃女子，高位吃低位罷了?！?/br>
    沈風靜也覺得可笑，“是，可官家不介意啊，他需要沈家制裁陳相，可又不想沈家風頭過盛。這不，官家正缺這個么由頭來敲打沈家，所以下了圣旨。我沈家被打發(fā)去了熙州，三月內(nèi)必須遷走。他林遠楠也遭殃，被貶至遂州作通判。要知道遂州雖無地頭強蛇，但李家可是與鄠州知府關系甚密?！?/br>
    疏雨聽李跡說起過，鄂州知府老爺?shù)莫氉有烨鍨椋c他相交甚密，疏雨甚至還在他招待徐清為時作過陪，疏雨便不確定地說道：“鄠州知府，曾是陳相的門生？”

    疏雨人在李家，知道這些自然不奇怪，沈風靜默默點頭道：“是，所以他林遠楠跟我沈家若是再不扯斷關系，他怕是要久留遂州，無法出頭嘍。”

    說著，又拿起筷子，夾了幾片魚膾，正待放入口中，卻想起來，“再說了，先前他防汛的物資，大半是從李老頭兒嘴里摳出來的，但剩下還有些是與我借的，“吃人嘴軟拿人手短。他要是不答應，那還能是人么？”

    疏雨聽了半晌，聽她講完了前因后果，聽著都是林遠楠的理由，疏雨于是進一步問道：“這只是林大人的理由，那你的理由呢？”

    沈風靜向來是坦蕩率直，這會兒卻沉默了起來，看著像是不知道如何開口的樣子。沈風靜思索了一會兒，嘆了口氣，“咱們吃完，路上再說?！?/br>
    收拾完餐盤，疏雨便同沈風靜一起坐上了出城的馬車，雁喬在后頭，趕著她來時的馬車。

    在車上時，沈風靜突然對疏雨說起：“你不是想問我的理由么？”

    沈風靜自嘲地笑了下，“不怕你笑話，我沒甚么別的理由，就是怕我母親不讓我跟著她去熙州，我便就真的只能在后院里終了此生。”

    沈風靜向來崇拜自己的母親，在她眼中，她母親敢拿起刀槍從男人的非議中闖出自己一片席地，是這世上最叫人欽佩的女子。

    可為甚，明明看起來最血性剛強的女子，在她長大后，卻拿那些條條框框來壓她呢？

    想到母親，沈風靜心中矛盾得很，她深呼了一口氣，有些難堪地說起：“我娘這人，別看是刀槍里過來的，內(nèi)里卻還是認那一套。她覺得她自己已經(jīng)吃了半輩子的苦，不能常伴家人左右，沒法盡到為人女，為人妻，為人母的責任?！?/br>
    “再加上又遇到了陳相這事，所以她現(xiàn)在只愿我能過上安穩(wěn)的生活，嫁給林遠楠，跟他一起找個定處，過點安生日子?！?/br>
    沈風靜眉頭高高揚起，說起自己心中一寸不讓的東西，“可她覺得安穩(wěn)的這些東西，正是束縛住女子的東西。世間女子多為他人所累，一生不得展心中之志。”

    “我就是愿意去建功立業(yè)，馳騁沙場，為人妻母，與我又有何干系？讓我能盡興的地方，只有這廣闊天地！”

    疏雨聽著這話，句句震蕩在她心中，撞起聲聲回響，她默默念叨著“盡興…”

    沈風靜看著她的反應，卻突然話音一轉(zhuǎn)，問道：“你呢，疏雨？”

    “你和你二meimei呢？你們…”說到你們，她刻意頓了一下，才接著說，“日后又該如何呢？”

    疏雨心中頓跳了一下，話音轉(zhuǎn)得是快，但沈風靜話中之意，她猜到了：沈風靜，那日確實是知道她與聞兒的事了。疏雨不動聲色地說道：“真的是你?！笔强隙ǖ恼Z氣。

    沒頭沒腦的一句話，沈風靜卻也不覺得疑惑，是知道她言下所指的。沈風靜聽了，也沒確切說是或者不是，她只轉(zhuǎn)過來問疏雨：”你和你二meimei，真甘心一輩子留在李家么？”

    原來那天，她遍尋不到疏雨和岑聞，正要去問雁喬呢，就聽到樹叢后有人低聲交談，好熟悉的聲音，她便輕手輕腳走了過去。果然，那露出的衣角就是岑聞與疏雨，好啊，這兩姊妹在這躲清閑呢，她正準備嚇她們一跳，卻看到岑聞的手勾住了疏雨的，然后她們…

    沈風靜心中驚愕，岑家姐妹竟是這種關系！這磨鏡之事她也曾聽聞過，只是不想這親姐妹之間，竟這般…，但她轉(zhuǎn)瞬就也想明白了，怪不得兩姐妹一同進了李家，這就說得通了。沈風靜看著兩姊妹，心中嘆氣，她們?nèi)羰切囊庀嗤?，又要怎么在李家消磨一輩子呢？兩人今后的路，看來是不好走?/br>
    她沒去打擾她們，悄悄退開了。這日頭這么好，便讓它多照會兒癡情人罷。

    疏雨看出她沒惡意，平靜地說道：“不，我們定是要離開李家的?！彪x開李家，回岑家去，女子若要不依附于男子而立世，便只能逆著著世道硬闖出一條生路來。

    沈風靜思索片刻，問起：“岑家事茶，你是要回去繼承家業(yè)？”

    看疏雨點頭默認了，她也點頭附和著，接著說：“這倒是好得很，但你父親若是不同意女子事茶，你們要如何同族中兄弟去搶呢？”

    疏雨低下頭去笑了，不緊不慢道：“我父親，他多半是不會答應，不過他答不答應，與我們爭不爭是兩碼事?！?/br>
    這倒是讓沈風靜吃了一驚，她見到的疏雨雖還是牙尖嘴利的樣子，但總是收著甚么東西一般，今日這句話，倒是露了些鋒芒，沈風靜朗聲笑道：“本就該是這樣?！?/br>
    “不過真是奇妙，短短幾日，你就跟換了個人似的，我還當你要裝一輩子乖順呢。”

    疏雨聽了，暗暗笑起自己來，原來人人都能看出自己這兩年的不甘心，只有自己心里看不清。而這會兒，車夫喝停了馬，回頭隔著簾子對沈風靜說：“二位姑娘，到城外問山亭了?！痹偻叭?，翻過長云山，就出遂州了。

    沈風靜答了一聲，撩開簾子，看見了簾外半是深碧半是枯黃，對疏雨說道：“就送到這里罷?！?/br>
    兩人下了車，到了這離別的當口，倒是默默相對了起來。沈風靜低頭在自己的繡囊里翻找出一塊玉牌，上頭刻了厚德載物的字樣，她將那玉牌推到疏雨面前，說道：“這塊玉牌你留著，之后若是遇到甚么事，便拿著它，來熙州找我，若是急事，找林遠楠也成，他欠我的人情，總有要還的一天?！?/br>
    疏雨看著玉牌，認真地看著沈風靜說道：“這真的太貴重了。”

    看沈風靜皺眉，她馬上接過來，笑著說道：“但我也沒道理推辭?！?/br>
    沈風靜這才展開蹙起的眉頭，瀟灑一揮手，嘴角揚起，“別再送了！快些回去罷！”

    疏雨羨慕她，她這般瀟灑，何處都不是她的樊籠，也無需訴任何別情，這短短幾日，她心中自會珍重。今日一別，等明年新綠時，自己也該從這蔽目俗塵中掙脫出來了，于是疏雨會心笑了起來，由衷說道：“山高水長，你我定會再見！”

    沈風靜穿的仍是初見時一身碧，與身后青山連成一片去，她不帶留戀地轉(zhuǎn)過身，嘴上鄭重地回應著：“定會再見！”

    回去的路上，接近日暮，夕陽西下，本是愁怨暗生的時候，疏雨心頭卻異常輕松，既然去意已決，那前路曲折又有何懼。左右再苦，苦不過這連痛癢都不敢細看的兩年。

    她剛進了院門，就看有一身影哀嚎著從墻角撲過來，雁喬嚇了一跳，趕緊攔在疏雨前頭，可等看清了這人的樣子，卻愣住了。那人哀嚎著“夫人！”然后一把跪在疏雨面前，一身樸素衣裝，臉上帶著常年勞作的曬斑。

    疏雨看定后，心中有不甚好的預感，她遲疑道：“你是，聞…三夫人院里伺候的銀黃？”

    銀黃頻頻點頭，激動道：“是我，夫人！求求您救救我家夫人！”

    疏雨聽了這話，面色一白，正色問道：“怎么回事，你冷靜些同我說?！?/br>
    銀黃這才道出：“前院疑心我們夫人得了天花，叫了護院來將我們的院子給封了！藥湯送不進去！餐食也不給！”

    “這是要活活熬死我們夫人?。　?/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