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雁喬套了兩架馬車來,一架坐人,一架來裝要帶回去的物件。 岑聞來李家時(shí)間并不長,因而要收拾的東西也早已裝進(jìn)了幾只皮箱里,送到了車上。 怕再遇上李跡糾纏,疏雨便叮囑岑聞先上車去,在外頭等著,自己則在這里再仔細(xì)檢查一遍要帶走的物件。其中有一個小匣子被她隨手拿著,準(zhǔn)備一會兒勞煩雁喬將這匣子送去給苑娘。 最后幾個箱匣搬了出去,這屋里一下子便空出許多地兒來。疏雨心中感慨,在這院里熬,要熬幾百個日夜,但從這院子里搬出去,卻只用了一日。 她低頭看著自己的手心,手中捏著的銀篦,是昨晚她打開自己的妝奩拿出來的,是岑聞當(dāng)年去銀匠鋪?zhàn)永锝o她打的那一把。她當(dāng)日出閣時(shí),也是像現(xiàn)在這般,把這梳篦牢牢攥在手心里。 疏雨現(xiàn)在才有要離開的實(shí)感,她舒了一口氣,將這梳篦插到了發(fā)髻上。正要最后對鏡照一次,卻聽到了背后的腳步聲,她以為是雁喬來喚她上車了,隨口說了句“馬上就來?!?/br> 沒聽到雁喬回話,疏雨心中便有所預(yù)感了。她蹙眉回過頭去看,那人將門口的光擋去了半數(shù),果然是李跡。 李跡進(jìn)來,也不看疏雨的神色,徑直坐到了桌前,他刻意坐得筆直,可是眉眼間的頹唐卻揭露了他的心思。李跡環(huán)顧了一圈周圍,搬得真是干脆利落,她帶來的皮箱物件統(tǒng)統(tǒng)又帶走了,可他這些年送她的擺件,她是一個都不帶走。 臉色灰敗地,他緩緩轉(zhuǎn)過頭來看著疏雨,說道:“你我很久沒有坐在一起,好好說過話了罷?!?/br> 說完,他伸手指著旁邊的凳子,刻意將聲調(diào)放得平緩,“疏雨,陪我坐會兒罷。” 疏雨卻并不搭理他,只站在原處看著他到底要作甚么樣子。 見疏雨不出聲,他也不再勸,只是眼神定定地看著她,喃喃說著:”剛成親那會兒,我還會帶你出去,想討你開心,可現(xiàn)在想來,都是無用功罷?!?/br> “我一直以為你是塊冰,沒成想你也能這般烈性?!?/br> 說到這里,李跡抹了一把臉,苦笑了一聲,“我其實(shí)隱隱有所察覺,但看了你今日的樣子,我才能確定,你心里從來都沒有我。你從未把我看作你的丈夫,所以我做甚么你都不在乎,所以才能走得這么干脆?!?/br> 他把自己摘的干凈,作出一副癡情人的樣子,手握成拳、心緒激動地問著疏雨:“可你為甚么一定要帶走聞兒!我會好好補(bǔ)償她的,會更加珍愛她!你為甚一定要帶她走!” 疏雨看著他,看他拳拳錘在自己心口,只覺得嘲諷。她抬眼直視著李跡,終于出聲問道:“你愛她?” 被她這么看著,李跡覺得自己活似一個跳梁小丑。她敢為了自己的meimei從護(hù)院刀下硬闖,而自己卻不敢為了聞兒在父親面前去爭辯幾句。他心中惱怒,咬牙說道:“自然是…愛的,只是孝道與她不能兩全,我才…” 疏雨嗤笑了一聲,抬手摸了摸頭上的篦子,輕聲說道:“李跡,你說你愛聞兒?!闭f完這句,她停頓了幾下,看著李跡懊喪的神情,又接著說道:“你說你愛她時(shí),尚且不敢去保全她的性命,那若是哪一天你不愛她了,她在這院子里,又要如何自處?” 李跡的頭徹底低了下去,他捂住了臉,痛苦地迭聲說著:“不是,不是…” 余光里,疏雨瞥到雁喬這時(shí)才真的進(jìn)了院門朝她走來,于是她不欲再多言,看著李跡松垮的背脊,留下最后兩句,“你我已經(jīng)和離,聞兒也與你再無干系。” “今后你自己,好自為之。” 說完,疏雨毫不留戀地抬起了腳、腳背勾起百步裙來,她跨過了門檻朝雁喬走去。 “好啊,好啊…”李跡放下手來,滿目通紅。憑什么她們能稱心如意,而不甘心的只有他一人。 眼看疏雨就要走出院門,李跡攥緊了拳頭起身追到了門邊,面目因憤恨而扭曲。 “岑疏雨,你記著,他日你與岑聞若是有甚么事,都不要來求我,求李家。” 遠(yuǎn)遠(yuǎn)聽見這句,疏雨腳步都沒有停,李跡與那耍賴的孩童有甚么差別,她懶得再理會,頭也不回地徑直走了出去。 跨過了院門,李跡好像在身后又說了些甚么,她也根本不在意了。邁過前院院門時(shí),她交代雁喬,一會兒將手上這匣子送去給苑娘,就當(dāng)做她提前交給苑娘的百日賀禮。 只是還沒等雁喬將這匣子送出去,她便在宅門前遇到了苑娘。苑娘被女使扶著,切切地望著她,見疏雨走過來,苑娘擠出個笑幾步迎上來,面上又是羨慕又是不舍,“jiejie,我真的替你們開心?!?/br> 看著苑娘,疏雨心中復(fù)雜,都是被關(guān)在李家的籠中雀鳥,她現(xiàn)在掙出來了,便只剩下苑娘了。 疏雨幾番欲言又止,最終只說得出一句:“日后,你定要多多保重自己。我走后,若是…”若是甚么呢,若是在李家受了委屈,便像從前那樣來找自己么?苑娘從不是麻煩別人的人,自己這一走,她有甚么事都只會自己承著。 苑娘看穿了疏雨的心思,她笑了笑,搖著頭說道:“jiejie,別擔(dān)心我,你不能幫我一輩子的。” “況且,還有她陪著我?!痹纺锩约旱亩亲?,輕輕地說著。 疏雨的目光移到苑娘的腹部,她拿出備好的小匣子,放去苑娘手上。 意識到這是給自己的,苑娘愣愣地接過來,緩緩打開,看見了里頭紅綢布上放著的長命鎖,上頭畫著雙魚戲水,背面還刻了“長命富貴”的字樣。長命鎖下頭,還有一支留給她的金簪。 用手輕輕捧著這匣子,苑娘喉頭哽咽,鼻頭泛起酸意來,她看著疏雨再說不出話來。 疏雨將盒子再往苑娘懷中推,溫聲說著:“快收下罷,聞兒生病那日,我不還得謝謝你么?” 苑娘嗔怪道:“那算得了甚么,我根本就沒做甚么?!?/br> 疏雨搖頭反駁道:“可那于我和聞兒來說都很重要?!?/br> “收下罷,你要是再推,我就走不掉了。” 苑娘收下了匣子,看到門外冬云已在馬車旁站了許久,她故作輕松地對疏雨說道:“那我就收下了?!?/br> “jiejie,你和聞兒一定要多多保重?!?/br> “你才是要好好保重身子?!?/br> “去吧,jiejie?!痹纺锏难劢嵌技t了,可還在笑著和疏雨揮手。 疏雨最后對苑娘笑了一下,然后轉(zhuǎn)過頭去,朝門外走去了。馬車上的岑聞早就等得不耐煩了,支手,從小簾里看她半晌了,見疏雨走過來,她嗔怪道:“jiejie總讓我等?!?。 疏雨仰頭看著她,莞爾道:“以后不會了?!闭f完,她扶著雁喬上了車,去和岑聞坐在一處了。 車夫揮鞭,馬車動了起來,緩緩駛離了李家宅門口。這會兒,透過簾子看到苑娘還站在門口,岑聞便也伸出頭去,對苑娘揮了揮手。苑娘看到了,笑意更深,她面上落下淚來,卻也把手揮得更用力了。 甬路街,岑家宅院門口,看到兩架馬車駛來,下人看清了坐在外頭的雁喬,趕忙朝廚房跑去。 周姨娘正在廚房里盯著蒸雞和魚羹,聽見外頭傳來一聲,“姑娘回來了!姑娘回來了” 聽見這一聲,周姨娘思緒先是空滯了一會兒,不知道怎么兩姊妹這么早便回來了,她以為起碼還要過了午時(shí)。一時(shí)間,周姨娘呆愣在廚房里,不知道是該先放下調(diào)羹,還是先整好衣袖了。等女使又來喊她時(shí),她才反應(yīng)過來,面上緩緩露出大喜之色來,提著裙子便往外趕去。 到院門口的時(shí)候,周姨娘已經(jīng)依稀看到了疏雨和岑聞下車的身影。喜色更甚,她不由地加快了腳步,險(xiǎn)些在臺階上跘一跤。 女使在旁邊扶著她,“哎喲,姨娘仔細(xì)腳下啊?!钡亟辛艘宦?。周姨娘卻置若罔聞,只顧著朝前疾步走去。知道周姨娘心中欣喜,女使只笑著勸說:“姨娘小心些,姑娘們就在門口,跑不了?!?/br> 周姨娘可顧不上自己,她已經(jīng)看到岑聞和疏雨朝她走過來了,其中岑聞看到她,和小時(shí)候一樣地,只顧朝她懷里撲來。 幾步撲進(jìn)姨娘懷里,從前只到姨娘腰間的小人兒,如今都高出姨娘一個頭來了。 周姨娘抱著岑聞,看著疏雨在身后笑著走近來,她伸出手去,也將疏雨一把攬過懷里,喜不自勝地落下淚來,喃喃說道:“可算是回來了…” 抱了一會兒,周姨娘又松了手,上下打量著疏雨和岑聞。自疏雨歸寧后,她便沒再見過疏雨了,這會兒一見,眼淚更是憋不住。 “瞧你們,一個兩個的,都還是瘦得不成樣子?!敝芤棠锟粗栌旰歪勆硇蜗?,尤其是岑聞病才剛剛好,面色也不如往日。 可是姊妹兩個相攜走來,看著和從前雖有些不一樣,可顯然是已重歸于好了。周姨娘又破涕為笑,邊攥著兩個人的手,邊說著:“回來就好,不受李家那氣?!?/br> 像第一次將疏雨領(lǐng)進(jìn)岑家時(shí)那樣,姨娘將眼淚擦了,柔聲說著:“站在這里作甚,我也是糊涂了,我們快些進(jìn)去。” 說著,就將岑聞和疏雨往院門里帶去。像除此回來時(shí)那樣,疏雨打量著岑家的院子,一切都沒甚么變化,院子里那棵梧桐和她走前一個樣,連周姨娘也是,一路說個不停。疏雨聽著,不禁露出懷念的神情來。 “廚房已經(jīng)做上了豉汁蒸雞和魚羹,既然回來了,就多用些?!敝芤棠镆呀?jīng)盤算著怎么叫這兩人身子再補(bǔ)回來了,但又突然想到那日雁喬回家來報(bào),說岑聞出了疹子被李家當(dāng)成天花的事,她到現(xiàn)在還會后怕,于是順嘴問起。 “好端端的怎么出了麻疹,你是要嚇?biāo)牢颐???/br> 知道姨娘擔(dān)心得要命,岑聞連忙賠不是,“是女兒自己沒照顧好自己。蹴鞠時(shí)可能受了風(fēng),回頭又吃了河鮮,這就發(fā)起來了?!?/br> 周姨娘還沒開口責(zé)怪她,就看到岑老爺疾步走了過來。岑老爺今年也是大病了一場,腿腳不如以前麻利,這會兒急著來看女兒,走得便有些跛。 又是兩年未見,疏雨和疏雨走過去,萬般感慨地喊了一聲,“父親。” “回來…回來就好。”兩個女兒一同回來了,今年病后,岑老爺心里頭平和了許多,只要一家人平平安安的,就甚么都好。看著兩人,岑老爺面上也露出笑意來,他說道:“快先進(jìn)去你們院子里去,先放好東西,一會兒一家人一起在前院用一頓飯?!?/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