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01行星多年以來就是帝國的流放場，而為了防止出現(xiàn)聚集的情況，流放場分布的廣袤而缺乏規(guī)律，但大都集中在荒遠而條件惡劣的地方。H01比其他任何流放場都更為糟糕的地方是它存在蟲族，但H01比其他流放場更值得贊美的地方在于，它存在水。

    水源隱藏在地下，就像是被埋藏的血管，但一旦被切開就必然洶涌。葉恩再次詢問小怪物是否知道哪里有像他這樣的生物，＂人。＂葉恩再次指了指自己，而小怪物像是終于能夠理解。

    他在空氣中聞嗅，抽動了幾下鼻子后說，＂好遠。＂

    葉恩笑了笑，拉住了小怪物的手，＂方向錯了記得告訴我。＂

    葉恩腳上穿的是薄底的鞋，他去看葉起時穿的，一向不適合走路，地上有一點石礫都感覺地清清楚楚，而葉起匆匆從醫(yī)院里逃了出來，又經(jīng)過了許多變故，如今小怪物赤足走路，腳掌都被石礫割出了血，沙子又燙，怕是沒一會兒就要起泡。葉恩本身看了一眼并未置意，他本來就什么都不想地在走著路，但這個想法卻是在他的腦子里越來越明顯地彰顯出自己的存在感了。＂疼不疼？＂葉恩忍不住問。

    小怪物本來快樂地東張西望，聽到葉恩的問話一時反應不過來，但依然本能地回答，＂不疼。＂

    人家說把自己的意志強加給別人就叫侵犯，是粉飾的占有欲。葉恩皺眉，蹲下來把鞋脫了，又把襪子摘了下來，＂鞋我不能給你，但穿上我的襪子吧。＂

    葉恩給小怪物穿上襪子時看到了對方的腳掌，果然被燙的通紅，但在這一片荒原里只是不知道這些布料能堅持多久，葉恩仰起頭對小怪物說，＂其實也沒有多大區(qū)別，遲早我們都要渾身赤裸。＂

    小怪物左手搭住了葉恩的肩膀，他感到困惑，＂為什么要給我穿上布料呢？＂

    ＂因為你疼。＂

    ＂你認為我疼。＂小怪物糾正。

    ＂是，我認為你疼。＂

    ＂那和你又有什么相關(guān)呢？＂

    ＂是和我不相關(guān)。＂葉恩頭也不抬，給小怪物穿好襪子后他站了起來，接著握住小怪物的手，他想起原先葉起最講清潔，要是被他知道了估計是要生氣的，葉恩嘴角彎了彎，說，＂走了。＂

    葉恩老是要忘記這件事，小怪物是個怪物，而這句軀殼如今是尸體，小怪物占據(jù)著這具尸體，自然就有無限的給養(yǎng)，破損就像塵土一樣，是能夠隨意抹除掉的東西。小怪物穿著襪子感覺很別扭，又覺得不舒服。但他晃了晃腦袋，還是不想脫下來。小怪物舔了舔嘴唇，又像是第一次碰見葉恩時那樣，感覺從身體深處升起了說不出道不明的仿佛能夠吞噬一切的饑餓感。

    沒有可以標示時間的事物，葉恩也就一心地走著，他突然想到時間是個多么模糊的概念，明明只能被落日與天空標注，但卻平白無故地被展示到了鐘表上，于是就再也沒有人看著天空與落日，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緩慢前行的指針之上。葉恩口干舌燥，而光芒正是最強烈的時候，葉恩用手背掩住眼睛往上看，靠在石頭上休息，他下意識地舔舔干燥的嘴唇。

    小怪物靠了過來，＂你渴？＂他問。手指和葉恩的交十，眼睛看起來率直而迷惑。

    ＂是。＂

    小怪物張開嘴。而就在就這一刻，就像是怕葉恩想不起來這具軀殼如今只是皮囊似的，小怪物鮮明地再次展示了這一點，鮮紅而卷曲的舌頭蛇一樣地伸出，熱氣混著滴滴答答的黏液冒著淡淡的薄霧，小怪物的舌尖碰到了葉恩的臉頰，然后他看著葉恩，就像是用眼神示意一樣。人類的皮囊中破出了一只怪物。

    葉恩因為荒誕感微微張大眼睛，他本能地嘴角彎曲，＂謝謝。＂葉恩說，張開了自己的嘴，然后蛇一樣滑膩的如觸手一般的舌頭鉆進了葉恩的嘴，說不上清冽，也說不出渾濁，只是帶著淡淡腥氣的液體灌入了葉恩的喉嚨，那舌頭太過細長，又太過靈活，一瞬間葉恩仿佛感覺它就會這樣順著喉嚨進入他的身體，破開他的內(nèi)臟，然后把他開膛破肚為止。

    葉恩跪到了地上，舌頭從他的口中抽出，帶出了一些半透明的黏液，滴滴答答地滴到了地上，葉恩用手背擦嘴，＂這是什么？＂他問。

    細長的舌尖收了回去，小怪物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睛，同樣用手背擦了擦嘴，他試圖從腦中的知識中找出恰當?shù)脑~語，但遍尋無果，他想了想后說，＂這是我的生命。＂

    ＂什么？＂

    ＂這是我的軀體。＂小怪物說，他艱難地尋找著詞匯，但始終如霧里看花不甚分明，＂這是我的一部分。是我的身體。＂

    葉恩茫然地看著他，于是小怪物彎下腰用手指碰碰葉恩的眼睛，眼珠微微轉(zhuǎn)動，而表面的薄膜就像玻璃一樣，小怪物在其中看到了自己，＂就像這是你的一部分一樣。這也是我的一部分。＂

    小怪物用指腹擦擦葉恩的嘴角，＂你和我看到的不一樣。＂

    ＂啊葉起。＂葉恩說，嘴角咧了咧，＂是不一樣。＂

    ＂你在洞xue里的時候想過外面嗎？＂葉恩站了起來，他拉住小怪物的手繼續(xù)前行。

    小怪物搖頭，＂我已經(jīng)忘了那個時候了。我好像已經(jīng)不再是我了。我也不知道現(xiàn)在我到底是什么。＂

    ＂我和你一樣。我也忘了那個時候我是什么樣的了。＂葉恩說，他想起金發(fā)的家庭教師，＂那個時候有人第一次說愛我，我又覺得欣喜若狂，但又想一死了之，被別人說愛的時候我?guī)缀跸胩龃皯?，我好像都能想象到那場景。＂葉恩點了點自己的太陽xue，＂我躺在地上，腦漿迸濺。＂

    ＂被別人愛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情，雖然那不是真的，但光是話語就能讓人像被點燃一樣，一瞬間就好像失去了自我，像被硬生生地剝掉了一層皮，于是以前自己是什么樣的也都忘了。因為別人說愛我，于是為了對得起他們所說的愛，我就把我所有的都獻給了這份愛，心甘情愿地讓它帶著我去死。真是多么有奉獻精神。＂

    ＂我再也不想被愛了。聽都不想聽到。真的假的都一樣的惡心。＂葉恩看著前方，小怪物望著他的側(cè)臉，一時胸口感到仿佛撕裂，但說不清道不明，于是他只是下意識地用手指攥住左胸，那是隨之而來的是一聲輕輕的金屬撞擊的聲響，金色的懷表躺在其中，仿佛沉睡。

    ＂啊……＂小怪物無聲地嘆息，他抬起頭，正想告訴葉恩這其中的秘密，＂但是我想要去愛你。＂牽著他的手的人說，＂我對你一見鐘情。我想也應該直到我死為止。至死方休？＂葉恩轉(zhuǎn)過身，小怪物攥著金色的懷表，望著葉恩臉上的笑沉默不語，金色的懷表驟然化為齏粉。

    小怪物松開手，于是粉末稀疏地落下去，就像他原先只是握著一把沙，而其中的照片如今化成了一個皺巴巴的小紙球，靜悄悄地落到了地上。

    ＂天要黑了。＂葉恩望著天空說。＂天黑了吃人的東西就要出來了。＂

    ＂我會保護你的。＂小怪物注視著葉恩的側(cè)臉說，葉恩和他的眼神交互，小怪物臉上的表情平靜而沒有變化，他的臉被掩在黑暗中，只有兩眼血紅，＂我是你的，你想要我做什么我就去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