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放假的日子逼近,年味越來越濃,公司里新年的彩燈仍掛著,李小墨和周誼已早做準(zhǔn)備,從網(wǎng)上買了火紅的窗花彩紙來貼。窗戶受夕陽一照耀,年輕人臉上的絨毛和灰撲撲鏡片,以及加班導(dǎo)致的沉重眼圈,也就都柔和了,應(yīng)景了,到處都通紅鮮活,為一整年的雜亂無章做個不引人注目的小標(biāo)記。 【20xx,創(chuàng)業(yè)伊始,我們共擔(dān)了破土萌芽的艱辛,走過高山,潛游深海,最終一起抵達彼岸,最感謝是你的陪伴。新的一年,我們依然會是彼此扶持的冒險者,你伴我飛翔,我載你成長!】 “怎么樣?”顧夏天合上筆蓋,“全寫這句還是分開寫?” “……好長?!焙眉?。 “你想一個?!?/br> “新春快樂?!?/br> “聽著得發(fā)紅包?!?/br> 我恍然:“也對?!?/br> 寄語寫畢,夜色已如一滴濃墨墜入人間,遠方的高樓也熄滅了,工作室好似唯一清醒的小艇,夜里格外冷,四周窗戶都蒙著水霧,我囑咐周誼明早提前來上班,要分賀卡、發(fā)禮物。 他尚未休息,回復(fù)一份往外送的禮品清單,說表上的東西已備好了,個別領(lǐng)導(dǎo)得親自送上門,大都是些老頭,活到現(xiàn)在這個歲數(shù),逢年過節(jié),拜訪的能將門檻都踏爛幾個,如遇上光發(fā)禮品不拜訪的,他們寧愿東西爛在地上也不收。 我抱著大衣出門,回復(fù)他語音:【送禮我沒時間,這周產(chǎn)檢。】 【巧了季哥,我媳婦也過兩天產(chǎn)檢,要不他們一塊兒去?得意那肚子還不大吧?我媽和我姐陪著去的,那怎么也能兩位都照顧得上?!?/br> 我說算了吧,你媳婦產(chǎn)檢還得陪我送禮去?這老板得壞成什么樣了。 樓道口陰風(fēng)陣陣,我脖頸一涼,想起圍巾還落在衣架上,遂又折返。 天氣冷,店里的顧客也不見多,零散接幾個外賣單子,嚴(yán)彬來過一圈,上樓和我打個招呼就關(guān)店了,說放店員早點回去休息。 但當(dāng)我走到樓下時,大廳里還留著一座取暖燈,光下尚趴著位小人,我過去叫:得意,醒醒。 他沒動靜,只熟睡著,黑發(fā)柔而亮,遮著眉眼,睫毛像把小刷子,往臉上抹下兩道漆影。 我佇立須臾,用手背輕碰他臉頰,小人為之蘇醒,慢慢抬起腦袋,臉上倦意nongnong,看清什么人站在身邊,便一下有了精神:“季叔叔下班了?” “干嘛在這睡?” 他看向窗外,忍不住拉高衣領(lǐng):“外面太冷……我不想一個人回去?!?/br> “嚴(yán)彬不說了他要開車送你,怎么,他車上沒暖氣?”我撿起桌腳邊的毛線帽,拍了灰遞給他。 他驚訝抬眼,遭我眼神一碰,敲碎了似地窩回巢xue,其間曾在毛線帽上停留兩秒,也快速離開了,好像那東西是枚傷人的暗刺。 我撐開暗刺,手指在朝眼前的圓腦袋壓下去時不慎擦過脖頸,涼得小孩直縮腦袋,帽沿邊零碎的發(fā)梢戳著他的眉毛。 “該剪頭發(fā)了,”我拉開圍巾,“脖子伸出來。” “還好吧……”他扒拉著劉海,被我移開手: “擋得眼睛都看不清,還‘還好’呢?” “看得清,面前是季叔叔?!彼瘩g,但語氣脆生生的,光聽這一句倒不像反駁。 針織圍巾裹著小孩的脖子沒動,得意撲閃著睫毛,想問問發(fā)生了什么事,我分了一會兒神,意識到他臉上整整齊齊的印紋來自哪里,是袖口趁他打瞌睡時給戳上的。 “怎么了?”他摸了摸左臉,我之前一直在那里落眼,可惜那些印痕不是靠手指足以察覺到的。 我沒回答,埋眼系著圍巾,他下巴一收,尖尖小小正置于我手指上方,不禁叫我思索他為什么不發(fā)胖。 他忽然問:“良意今天戴著來的?” 什么戴著來的?還沒低頭看,手臂上倏地一閃,那截寬度不夠、而屬實長過頭的毛線條已落入他手中。 得意臉上有了笑意:“今早你送我來的時候沒有戴啊,我還以為你不喜歡。” “沒有,出門急,拿錯了?!蔽曳裾J。 他被我放縱慣了,不吃這套,抬高手敞開圍巾,像也要給我系上。 我心中不屑,想這樣的圍巾白送到賣毛線的店里去,恐怕也不會有人多看。不過周誼或許看了,因為他開我的玩笑,說這是季哥找了一條小孩秋褲套著的。 我將毛線條接過來,左右看看,只有他手邊放著個布袋,那是用來放保溫餐盒的,前天燉的鮮魚湯放在上層,他帶來當(dāng)零嘴的首飾藏在下層,得意懷有小孩,飯量大,餓得快,有時懶得上樓,躲在樓梯間啃手鐲,被我發(fā)現(xiàn)過一回,也說過一回,他不再敢了,只是似乎也不愿來辦公室找我,不知道最近又在哪兒加餐。 布袋著圍巾打得下去,我收回手:“明天拿來店里,要你那個喜歡的顧客還來就送給他,太廉價了,戴出去不合適。” 他臉色凝固,僵硬地將圍巾取出來疊好,收進布袋,若還多望了我一眼,那是沒人知道的,我已轉(zhuǎn)身拉門把去了。 推開大門,頭頂迎客鈴叮叮當(dāng)當(dāng),寒風(fēng)來去自如,透穿著人的骨頭,我拉高衣擺走出兩步,回頭,不耐煩地問怎么了,為什么不挪窩?他尚停留原地,手在衣服里掏來掏去,倏地,羽絨服底下亮出個圓形電熱水袋。 我沒看明白,也沒想過去接,而天冷風(fēng)大,他怕水袋吹涼了,急著要送來,估計是貪睡時壓麻了腿,忽地一腳從臺階上踩空了,才看他兩腿一撅,人“哐當(dāng)”地就跌坐下去,我嚇得手腳亂套,飛似地跑回去拉人,一伸手,居然先碰到熱水袋溫?zé)岬牟紝印?/br> “看,意意給爸爸焐的,暖和吧?”他顧著往我手上塞水袋,“本來要給你送上去的,結(jié)果在樓下不小心睡著了……要是你有這個,手就不會這么冰啦?!?/br> 我忙著關(guān)心他摔傷沒有,水袋從手臂上滾下去,他急著撿起來往我懷里推:“可以在車?yán)锉е?,你不是說方向盤太冷嗎?沒人看見的,不廉價!” 后來看氣象播報,才知道那晚上是今年最冷的一夜,天空倒不是黑壓壓的,反而泛著一點微弱的白光。我背著得意往回走,臉上有小孩拿手套護著,蓋住兩面耳朵,也能適應(yīng)冷風(fēng),一步一步,行得慢,好在很穩(wěn),兩人都沒話說,熱水袋沉甸甸落在脊背上,抱在他懷里,使我感到格外沉重,肩上好像不止一個得意,還有其他許多虛晃的東西。 快到停車場,他突然拍拍我肩膀,叫我快看路燈。才剛抬頭,恍惚有片冰涼的白屑落下來,直掉進眼窩里,我猛眨眨眼,白屑融化成一滴眼里的水珠。 “良意快看,下雪了!”他興奮地大喊。 我心中巨駭,將身側(cè)小孩雙腿一抱緊,急忙地快走起來,路過平坦的地方,我甚至用了小跑。背上搖搖晃晃,我叫他抓緊,他沒回,只用稍微顯型的小腹抵著后背,我胸腔里害怕得仿佛在打炸雷,不停叫他:得意,聽不聽得見? 他說聽得見,又說好美啊,良意,天上下來好多雪片兒。 我一上車就脫了他的衣服,檢查他的頭發(fā),得意外套的整個背面都濕透了,我邊換我的大衣到他身上,邊焦急問冷不冷?他沒回話,一個勁兒盯著窗外,好像這輩子沒張開眼睛看過世界,忽然大叫:熱水袋落外邊兒了! 我忙不迭鎖上車門,但車窗仍敞開著,得意收手回來,興沖沖朝我張開五指,有意壓低聲音,神神秘秘地湊著說:“看,我接了片雪花?!?/br> 哪有什么雪花,他掌心里只有一點發(fā)亮的水漬,我氣得打他手心:“你不要命了?!” 他猛地受這一下,有些委屈地揉揉手掌,但腦袋一轉(zhuǎn),還想去接,我趕緊解下圍巾纏住他,“得意,看我,別看外面?!?/br> “可是我從沒看過雪,季叔叔,我就看……” 得意話還沒完,忽然身子一歪,往窗戶上一頭靠下去。 我趕緊拽著他,“得意?” “看……就看一小會兒……” 他仿佛很困了,眼皮上有睡意來襲,嘴唇囁嚅著,遲鈍地冒出幾個音節(jié)。我擔(dān)心他真的睡著——因為他一分鐘前還根本不像要睡覺,不停晃他手臂,晃他肩膀,外力驅(qū)使下得意費力眨眨眼,有幾分鐘確實像是意識清醒,還能與我接話,直到我必須分神注意道路情況,去抓穩(wěn)方向盤,再回頭時得意已閉著眼,安靜地靠著皮椅。 那晚上回家,我油門踩得比任何時候都急,路卻沒原因地漫長了很多。艾倫如常守在門墊上迎接他,跟在我腳跟后邊兒,在得意被放進沙發(fā)時仍沒發(fā)現(xiàn)主人的異樣,高高晃著尾巴,湊近沙發(fā)腳,輕舔他垂落的手指。 艾倫的輕松沒能帶我?guī)矶嗌賹捨?,屋子里只預(yù)開著地暖,我到處亂走,開空調(diào)、搬取暖器,讓得意的臉迎著出風(fēng)口,又接來燙水,幾次喂食都失敗了,只有含在口中渡給他,堵著嘴唇逼他下咽。 當(dāng)時也不感到有多燙嘴,我確保開水流入咽喉,緊張地摸著他喉嚨,平日并不凸顯的喉結(jié)在指下滾動了,心里才有些澄亮地想:太好了,得意還活著。那時他的四肢都已很冰涼。 得意的頭發(fā)長了,一些柔軟的、垂在臉側(cè)的發(fā)絲于熱風(fēng)中輕微搖晃,我理開他的額發(fā),露出干凈年輕的面容,得意的表情總是如此,大部分時間沒什么痛苦情緒,現(xiàn)在也只像是睡著了,有時會眉頭緊鎖,睫毛顫動,那也是正常的,人人都有過要與夢魘抗?fàn)幍臅r刻。 但如果我沒寫下描述這種物種死亡的文字,不知道下雪天是能要火龍性命的,正如得意已亡故的父親,我會認為他正將要醒來。 這座深居內(nèi)陸的南方城市很少下雪,但窗外蜂擁的雪花一刻沒停,我跪在沙發(fā)旁,腦子里簌簌飛過許多事,得意的手指不時會動一動,我沒法知道他做了什么夢,只能緊握著,他掌心里的溫度十分低,不見得比需要熱水袋的我更溫暖。 雪納瑞在周圍徘徊良久,平常這個時刻,得意該抱著它、哄它入睡,攥著它的爪子,焐暖上面的rou墊。它心急火燎地,像個小孩爬上沙發(fā),踩著我的手背去拱了拱得意的手背,用它素來討喜的潮濕鼻頭和舌頭與他親昵。 小狗撒了一會兒嬌,不解地向我求助。我抬起頭,鼓足精神安慰它:“不怕,馬上就醒了?!?/br> 它嘴里陣陣嗚鳴,我又補充:“今晚不醒,明天也醒了?!?/br> 艾倫的氣勢也消退了,頹敗地躺倒在我倆之間,我聞著小狗身上獨有的氣味,忍不住抱起它,使勁往狗毛里蹭臉,亂揉眼睛,發(fā)現(xiàn)艾倫身上毛線背心,與被扔在汽車后座那團“廉價的”毛線條,是同一種顏色。 怕得意沉入水中,我托著他在浴缸里取暖,被水汽墜著眼皮直到凌晨。 抱他到后半夜,我口干舌燥,臉上身上都是大汗,身體里卻虛得發(fā)慌,昏昏欲睡的同時,閉上眼又無比惶恐,等一頭猛沖,自己嚇醒自己,第一件事是要看看懷里小孩如何了,好在他沒掉下去,壞事是睫毛依然低垂著的,眉頭茫然舒展著,臉上的水珠也紋絲不動。 我試喊:得意? 一滴水氣從他鼻尖跳到水池里,得意沒醒。 我只能又躺回去,拿毛巾給他擦汗,手心已浮腫得看不清掌紋,得意的身體沒那么冰冷了,這是叫我欣喜的,想起前頭安慰艾倫的那句話:今天沒醒,明天也醒了。心里便更踏實了一些。 池子里有動靜的時候,我正數(shù)著小孩胛骨下的幾顆小痣,他猛地從水里彈起來,毫無預(yù)兆,又突然直直朝前躬下身體,仿佛有東西正把他的頭往水里拽。 我又喜又驚,剛一碰他手臂,水池上猝然響起沉重的干嘔聲,一看正面,得意緊緊攥著自己的咽喉不松動,我連忙扳開他的胳膊,沒想到他當(dāng)時有多固執(zhí),倏地被抽手回去,指甲對著脖頸幾下狠撓,鎖骨位置一下出現(xiàn)五六道抓痕,我看得觸目驚心,牢牢將他雙手逮住,鎖在身后。 得意沒清醒,我看出來了,慢慢放低他的上半身,小心地將他沉入水中,那日益柔軟的小腹也淹沒下去,我忍不住頻頻將目光往那里安放,仿佛只要肚子上的那一點輕微的弧度還在,得意就不會出事。 但他睡這樣死,想叫醒總不容易的,肩膀剛沉下去,喉嚨一碰熱水,身后的手臂就猛然掙脫了,我攔得及時,沒讓他打在瓷磚上,卻反被一拳頭揮過眼角,雖不經(jīng)意,但我也不及防,只覺得他力氣格外大,臉上頓時疼得要不是斷了骨頭,那也該碎了一小片臉骨,尤不敢分神,得意的動作愈來愈急,像是很怕熱水,就算被我抬著頭,他也像溺水者,盲目地揮舞著胳膊,兩腿亂蹬,等我狠心一按,連他腦袋也埋進水中,浴缸里驟然寧靜,池面浮出兩大個水泡,我再撈人起來,他立刻倒在缸沿上劇烈咳嗽。 這個節(jié)骨眼上,我更不敢貿(mào)然抱他出水。被人托著,得意胸膛里的氣壓不斷上涌,下巴撐張得近乎脫臼了,整個浴室里充斥著他氣管受壓發(fā)出的、異常尖銳的悲鳴。 他在我手臂上抽搐了不久,身上那股詭異的力量逐漸消失,我接住他,讓他往毛巾里吐東西,移開后,毛巾表面鋪滿了暗紅血水,舉到光下仔細看,似有活物在其中蠕動,我立刻裹住毛巾按死了。 “……好冷……” 我沒再管毛巾,抱他去出水口坐著,心里直打悶鼓:“現(xiàn)在怎么樣?” 得意張著嘴,“啊”、“啊”地叫了幾聲,口水直流,臉上眼淚也有,鼻涕也有,眼睛和鼻頭通紅。 我試著展開手臂,懷里當(dāng)即一沉,著兩條手臂牢牢抱住后背,像是我永遠也脫不開這個懷抱。 “好了,好了……沒事了?!?/br> 懷里傳來兩聲嗚咽,他聲音沙啞過了頭,辨認片刻,才聽清是喊我的姓名。 我心里皺成一團廢紙,不停蹭他頭發(fā),“我在,我這不是正在呢嗎?” 肩上的腦袋又拱了拱,本就很潮濕的肩膀,更加分不清有什么東西沾在其上了,受我撫摸著脊背,發(fā)出一小點流淚的聲音。臉邊腦袋上沒有一根頭發(fā)不是濕的,他的第三節(jié)脊椎骨往下,有兩枚成斜線相連的微小黑痣,我的手正放在那里,顫抖最厲害的區(qū)域之一,整個手掌貼下去時,他驚慌的心臟就在掌中砰砰作響。 “不怕了,不怕,”我親吻他聳動的黑發(fā),“已經(jīng)好了,得意,我一直都陪著你,你什么事也沒發(fā)生,只是睡了個覺?!?/br> 他抬起頭,用那雙紅腫的眼睛、用不斷顫動的睫毛和我對視,我們彼此讓開鼻梁,我嘗到他害怕、恐懼,獨自沉眠時的孤苦,用嘴唇包裹,用舌尖感受到的,在他溫暖的口腔里,甚至還殘留一絲鐵銹味。 這時刻好像很多東西都虛化了,升華成一種迷離的霧氣縈繞在陸地表面,帶動其他神經(jīng)。他輕輕抬起腰肢,重新在我腿上坐好。 我挪開他,警告他現(xiàn)在不行。 得意的表情本已很難過,還嗓音嘶啞:我想要…… 他的身體在一池?zé)崴锖芸旎販?,身體內(nèi)更是溫暖至極,我雖然一整晚燥熱難耐,但進入他后,內(nèi)心的平靜和欣喜無法形容。浴室的水聲漫響了許久,他忽然抓住我的臉:“良意,弄在里面?!?/br> 我還沒構(gòu)思好言語,他急急吻我,眼睛里飽含淚光:求求你,弄在里面。 知道我射精時,小孩企圖將我的身體按進他的肋骨之中,失敗了,他寧愿萎縮成我皮膚下的一截骨頭,或永遠長在我身前,他說:良意,我好怕再也見不到你。 水蒸氣自天花板墜落下來,砸中我的腦門,我通透而醒悟,環(huán)抱他,失而復(fù)得猶如藥效過后的鈍痛,很慢地過去了,浮上來陣陣酸楚。 結(jié)束后我們相偎休息,兩人都疲憊不已,他注意到地板上顏色暗沉的毛巾,被我扳臉過來,只看著我,我也看著他,我們都在熱水里浸泡太久,沒有誰打算開口說話,他不再朝那兒望了。 冰雪蟲,一種成蟲在雪花上產(chǎn)卵,進入龍體后迅速成長并寄生的物種,會釋放麻醉神經(jīng)的毒素,卻耐受不了高溫。很脆弱,脫離宿主就會死,但是沒必要讓得意看到它長什么樣,所以我不會去撿那條臟毛巾的,我只會厲聲給他一點教訓(xùn): “以后還敢接雪花?” 他飛快晃晃頭,黑發(fā)里的水滴子四處飛射,他察覺了,愧疚地為我擦臉。 我垂下眼,按住臉側(cè)的手背,“得意……我不想再也見不到你。” 他神情一滯,好像在我身上定了型,那雙明亮、時常帶水光的眸子注視著我,目光坦誠又痛苦,心臟就在我懷中跳動,這樣純粹的心跳我有什么聽不明白的? “……對不起?!?/br> 我握著他的手指親吻。 “良意,你知不知道……其實我特別高興,因為清醒后第一個看到的人就是你,今天……是我這輩子最高興的一天?!?/br> 你今天差點死了!我強調(diào)。 不,不……他起身去吻我破敗的眼角,“只要你還在等我,我保證不做這些讓你擔(dān)心的事,我保證你一叫我,我就立刻醒來在你身邊,良意,我保證。” 額角的疼痛漸漸消逝,我問是不是真的?他說當(dāng)然了,火龍一族從不騙人,其他種族也不騙。 我們都放下心,冰峰在熱水浴里悄悄化解了,彼此不再介懷,至于今晚上其他的細節(jié),誰也沒提,誰也不問,我和他從此形成一種不可言說的默契,只要還能在一起共度余生,那無論發(fā)生任何事都不再值得我們關(guān)心。 確定了產(chǎn)期,日子一下光明開朗起來,干什么都像奔著撫養(yǎng)小孩去的,我和得意在家看電視,兩個大人不知不覺地瞧了半天的胎教故事;我去廚房給他炸爆米花,想起一直閑置的料理機正適合做輔食;傍晚兩人收拾衣服,得意叮囑我,不能亂丟紐扣,得鎖在抽屜里防備意意誤食。 我們抽空去置辦家具和童衣,春節(jié)前夕的商場人潮洶涌,我想讓他坐在推車?yán)?,因為這樣沒人撞得著他,小孩嚴(yán)詞拒絕,卻偷偷踩著購物車的置貨架在過道間滑行,給我攔下來一頓呵斥,終究是極不情愿地被抱進車籃里坐下,腮幫子鼓得像某種河魚,我找個橙子對著他比劃,說你的臉比這顆水果還圓。 他氣得抓過橙子放嘴里生啃,“現(xiàn)在不圓了吧?!” 稱重時,揀貨員的視線在破了皮的橙子和我,以及購物車?yán)锉е觳驳男『⒅g來回打轉(zhuǎn)。 若不是結(jié)帳的隊伍太長,我恨不得一到二十歲的用品都買齊了,我給認識的裝修公司老板打電話,一聽說要改裝嬰兒房,二話不說就攬下了,并承諾年后準(zhǔn)時開工。 但這些事都宜早不宜遲,我決定先挑墻紙和窗簾。到建材城了,得意沒下車,我不讓他下車,說萬一那有的店里空氣不流通,給你和意意吸了油漆味呢?他執(zhí)拗不過,無奈接受了。 視頻電話通到一半,得意突然指出我路過哪里哪里,好像有家賣鴨脖的,“你給我買三兩黑鴨鴨脖,四個香辣鴨頭,要中辣,不不,特辣,季叔叔,你來陪我吃了再去看下一家?!?/br> 但最好的時候還是產(chǎn)檢,我和他坐在診室里,看看儀器,看看醫(yī)生往他微微凸起的肚皮上抹油,得意無聊出奇,從旁拿了柄鉗子在手里把玩,被告知用途后嚇得大驚失色,我從他手里接過來,也頭皮發(fā)麻,小心地放回鐵盤上,兩人都沒再碰過。 此外,兩人全然沒有生養(yǎng)小孩的經(jīng)驗,面對醫(yī)生的問詢?nèi)鐑蓮埌准?,不是我們說醫(yī)生填,反更像醫(yī)生給我們做選擇題,我暗地里泄氣,想也看過不少照顧產(chǎn)婦的知識了,怎么坐在這兒卻像參加大學(xué)考試,佛腳沒抱好,復(fù)習(xí)的知識點一個也沒用上,答題全憑抓瞎。 聽到儀器發(fā)出“咚咚”、“咚咚”的聲音,得意與我一臉淡然,尚不明了發(fā)生了什么,醫(yī)生手里圓珠筆敲著顯示屏,說這是你們寶寶的心跳??! 我一時有些眩暈,問真的嗎?是我家小孩嗎?小孩真長這么大了嗎?醫(yī)生說是,得意適應(yīng)得比我快,也跟著說是,我又趴到儀器前,看著顯示屏上模糊的圖像驚奇不已,問這是腳嗎?這是手嗎?能看出是男孩女孩嗎?不是,不是,不能,才幾個月呀?兩人輪換著搪塞我,護士進來后聽了一陣,調(diào)皮說到底誰是產(chǎn)婦? 給得意擦肚皮時候我故意彎腰,拿耳朵貼著他肚臍眼,得意問聽著沒?我坦言沒什么動靜。他老神在在:說不定意意午睡了,咱小聲說話,別吵醒她。醫(yī)生聽了也覺得有趣,笑著問:名兒都取好了呀?得意解釋道只是小名,大名還沒定。 護士在一旁錄信息,稱贊道:“mama長得真漂亮,小孩生出來肯定好看?!?/br> 得意不好意思接話,她翻開資料,又驚呼:“年紀(jì)真??!” 年長的醫(yī)生瞪她一眼,小護士難堪地吐吐舌頭,收起記錄本,賠笑說我送你們出去吧。 臨走前,她拉拉得意,嘴里透著股惋惜意味:“漂亮小mama,好好照顧自己呀,別吃虧?!?/br> 坐上車,得意問我她那話什么意思,他語氣不解:“我沒吃虧呀?” 我?guī)颓坏溃菏前。氵@周可吃了不少東西,虧在哪兒,我沒見著。 除夕夜是在黎子圓的莊園里度過的,他應(yīng)嚴(yán)彬的要求領(lǐng)客人們參觀酒窖,一圈下來,我心嘆還好得意沒跟著,顧夏天那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個性,差點把我的尊嚴(yán)從rou體里剝離,扔酒桶里插上匕首,永葬在黎子圓莊園的地下一層。 當(dāng)時得意在后廚幫忙,晚上餃子上桌,急著指出哪幾排是他包的,哪幾排可能藏了驚喜,一面說,一面眼冒精光,舉著筷子躍躍欲試。黎子圓斜瞟一眼,直接挑出個沉甸甸的餃子夾進他碗中,一戳開,筷尖上銀光閃閃,果然是塊鋼镚兒。 我哭笑不得,說黎子圓真是驚喜毀滅者,嚴(yán)彬?qū)Φ靡鈱檺塾屑?,跟著小孩歡呼喝彩。李小墨的席位離我不遠,也挨近顧夏天,悄聲感慨:要包的是個求婚戒指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