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煙裊裊，沉香繚繞。

    “對不起——?。?！”

    躺在絳紗帳的大床之上的周歡一個(gè)激靈，睜開眼睛，大叫著驚坐起身。

    聲音在寂靜的空間中空蕩蕩地回響。周歡呆了半晌，低頭一看，見自己身上蓋著的是柔軟華麗的錦被。再環(huán)顧四周，才發(fā)現(xiàn)這里不是街上，而是一個(gè)陌生的廂房。

    周歡摸著仍然微微發(fā)痛的后腦勺，迷迷糊糊地自言自語：“這是哪兒？”

    他掀開被褥下床，好奇地打量著四周，這廂房寬敞明亮，地面鋪上一層柔軟的絨毯，古玩珍寶擺滿了一整面墻，各種家具陳設(shè)都極為講究，寢具與坐墊用的是最上等的綢緞，搖曳的珠簾上鑲嵌著的是璀璨奪目的美玉珠寶。

    周歡不是沒見過世面的人，但他也不得不說，此處的奢華比皇帝的寢宮也有過之而無不及。

    就在他東張西望之時(shí)，忽然一個(gè)聲音從他身后傳來。

    “公子醒了？”

    周歡一回頭，只見一個(gè)紅衣美人正負(fù)手倚在屏風(fēng)上，手持象牙骨扇，好整以暇地注視著自己，正是方才他在上河坊集市上碰到的那個(gè)紅衣公子。

    “是你??？”周歡大吃一驚，“你、你是……”

    “沈驚月?！泵廊碎_口自我介紹道，“你被我的手下打暈了，倒在大街上不省人事，這事你還記得吧？”

    周歡一怔：“所以這里是……”

    “鄙人寒舍。”沈驚月緩緩走上前來，在桌子旁坐下，伸手示意，“周公子，請坐。”

    周歡稀里糊涂地在沈驚月對面坐下，見沈驚月提起一壺酒，輕輕斟滿兩杯，將其中一杯推到周歡面前。

    “適才府中下人唐突了周公子，驚月這廂替下人向周公子賠個(gè)不是，先自罰一杯。”說著，沈驚月將酒杯舉在半空，一飲而盡。

    飲畢，沈驚月將杯口一亮，見周歡盯著自己發(fā)呆，放下酒杯之后用扇子掩著嘴，微微側(cè)著頭，垂下眼簾道：“周公子？驚月臉上莫非有什么東西么？”

    “沒、沒有！”周歡這才回過神來，也匆忙將杯中酒一飲而盡，訕訕笑道，“說來慚愧，適才……”

    一想到方才無意間親吻沈驚月的那一幕，那柔軟的觸感似乎仍在唇間，周歡難得地臉紅耳赤起來。

    “周某真的不是故意唐突了沈公子的！那只是一場意外！對，是意外！”

    沈驚月從剛才開始便一言不發(fā)地觀察著周歡，這時(shí)見他緊張得語無倫次，終于忍俊不禁，啪地收起了手中的象牙骨扇，咯咯笑出了聲來。

    “周公子，若非驚月方才親眼看著下人們送你回來，我真要忍不住懷疑，眼前的你和方才站在屋檐上大義凜然呵斥眾人時(shí)的你是不是同一個(gè)人了?！?/br>
    周歡有點(diǎn)不好意思地摸摸腦袋：“此一時(shí)彼一時(shí)。那個(gè)時(shí)候周某救人心切，說話也不過腦子，現(xiàn)在想想也挺后怕的，若不是當(dāng)時(shí)我一個(gè)腳滑從屋頂上摔下來，恐怕此刻早已萬箭穿心，尸體都涼成黃花菜了吧。這樣看來，我還要感謝沈公子救了周某一命呢?！?/br>
    沈驚月聽他說得有趣，笑得更是開懷：“救你的人不是我，是讓你腳下打滑的那塊爛瓦?！?/br>
    兩人這一說一笑，徹底將氣氛破了冰，沈驚月細(xì)細(xì)詢問了周歡的身份，而周歡也覺得自己赴任兗州也沒什么好隱瞞的，便將他受陳皇后之命，從洛陽到兗州來監(jiān)軍之事一五一十地告知沈驚月。

    周歡一邊說，沈驚月一邊替他杯中斟酒。因?yàn)橹軞g長沈驚月一歲，于是三兩杯暖酒下肚之后，兩人甚至互相稱兄道弟起來。

    “所以哥哥來到凜丘，是為了找齊王殿下是么。”

    “是啊?？烧l曾想剛到凜丘，我的一身家當(dāng)就被偷得精光。”周歡嘆了口氣，“這下倒好，清平宴是去不成了，齊王也不知該上哪兒去找，沒了盤纏還可以想辦法掙，沒了御令和文書，我看我也甭想著回洛陽了?！?/br>
    沈驚月站起身來，緩步走到窗前，若有所思地道：“若是清平宴，小弟倒是有辦法帶你進(jìn)去?！?/br>
    “什么??？”周歡一抬頭，死灰復(fù)燃的眼眸中亮起了希望，“沈賢弟，此話當(dāng)真！？”

    “你不是要找齊王么？”沈驚月轉(zhuǎn)過身來，望著周歡微微一笑，“正好今夜，驚月也正打算赴宴，哥哥不妨與我同行。若是能找到齊王，不就能證明哥哥的身份了么？”

    “太好了！”周歡激動(dòng)地從凳子上跳起來，上前一步一把抓住沈驚月的手，“真是天無絕人之路啊，還好我碰到了你。沈賢弟，你一定是我命中的大貴人！”

    沈驚月不由自主地退后一步，不經(jīng)意地移開視線。

    “不過清平宴是豪門貴族與上流名士的聚會，哥哥若要參加，最好換身行頭?！?/br>
    “是嗎？”周歡一愣，看了看自己的這一身打扮，“可我在宮中也這么穿啊?！?/br>
    沈驚月?lián)u搖頭：“這可不行。清平宴可不是一般的宴會，哥哥若是不好好將自己拾掇拾掇，精心打扮一番，說不得要被人小瞧了去?！?/br>
    說著，沈驚月拉住周歡的手，道：“哥哥隨我來。”

    沈驚月拉著周歡，穿過好幾個(gè)與方才的廂房一樣華美絕倫的房間，來到一個(gè)掛滿了各種精美環(huán)佩首飾的室內(nèi)。一進(jìn)屋，十幾個(gè)麗服藻飾的侍女便齊刷刷地向兩人欠身行禮，其中一個(gè)侍女將手中一條繩子一拉，雕花玉簾緩緩打開處，風(fēng)格各異錦繡華麗的服飾便赫然展現(xiàn)在周歡面前。

    “好家伙！”周歡直呼好家伙，瞠目結(jié)舌地看著那一整面墻的華服。

    沈驚月走上前去，伸出修長的手指，在那一件件衣服上輕輕劃過，最終目光鎖定在其中一件紺青色的衣裳，挑出來在周歡身上比了比，點(diǎn)頭道：“這件不錯(cuò)，給周公子換上。”

    周歡一頭霧水，只見沈驚月一聲令下，侍女們便圍了上來，也不容周歡說話，便七手八腳地為周歡更衣。周歡無奈，只能任由她們擺弄。而且換好了衣裳還不算，還要敷粉施朱。這樣一番折騰下來，便已經(jīng)足足去了一個(gè)時(shí)辰。

    周歡把腰桿坐得筆直，哪怕早已腰酸背痛，也不敢有絲毫動(dòng)彈，他嘆氣道：“我說你們這些公子哥，每次赴宴，都要這么折騰一番么？”

    沈驚月手握漆眉筆，一邊為周歡細(xì)細(xì)地描著眉一邊道：“無論赴宴與否，只要出門在外拋頭露面，精心著裝打扮都是基本中的基本，不是么？”

    “以前我不知道，現(xiàn)在我算是知道了，原來做男人，比女人還要累?！?/br>
    “小弟反倒奇怪，哥哥明明天生有一副好皮囊，卻不知好好利用。難道哥哥真就甘心讓自己泯于眾人么？”

    說罷，沈驚月放下漆眉筆，遠(yuǎn)遠(yuǎn)地打量了周歡一番，笑著點(diǎn)點(diǎn)頭，似乎對于自己的手筆很滿意的樣子。

    “如何？”周歡好奇地問。

    “哥哥不如自己看看？”說著，沈驚月拉著他來到一面光潔的銅鏡前，笑道，“是不是玉樹臨風(fēng)，英俊瀟灑？”

    “是嗎？”周歡盯著鏡中的自己，他不太懂沈驚月的審美，還是覺得平時(shí)的自己看起來更順眼一些。不過被沈驚月這樣的美人夸，他多少還是有些不好意思，自言自語地道，“賢弟說好，那大概就是好吧。”

    “不過，光是這些，恐怕還不夠。”

    “還沒完？”周歡扶著額頭，有氣無力地道，“拜托，還有什么？能一次性全說出來嗎？”

    沈驚月站在周歡身后，盯著鏡中的他神秘一笑：“哥哥還得準(zhǔn)備一些能拿得出手來的才藝?！?/br>
    “才藝？”周歡一頭霧水，“你是說，琴棋書畫什么的？”

    “差不多吧。”沈驚月點(diǎn)點(diǎn)頭。

    “可是我不會啊?！敝軞g一籌莫展地望著鏡中的沈驚月，“我原本就是一介不學(xué)無術(shù)的草民，跟你們這些世家大族的公子哥不一樣。如果沒有準(zhǔn)備會怎樣？”

    沈驚月微微一笑，俯身湊到周歡耳邊，低聲道：“那哥哥會‘死’得很慘。”

    周歡不由得渾身打了個(gè)冷戰(zhàn)，抬起頭來道：“我只會唱大鼓書……這算才藝嗎？”

    沈驚月似乎有些意外：“當(dāng)然算。你會？”

    周歡點(diǎn)點(diǎn)頭，皺眉道：“小時(shí)候常在街頭聽，耳濡目染多少會一些，不過說得不好……”

    誰知沈驚月卻眼睛一亮，忽然來了興趣，拉住周歡的胳膊道：“小弟想聽！哥哥能不能現(xiàn)場來一段？”

    “你真想聽？”周歡忽然有些不好意思，他摸了摸鼻子，咬牙道，“好吧，既然是沈賢弟開了金口，那我便獻(xiàn)丑了。”

    事不宜遲，沈驚月立刻命下人為周歡取來了一個(gè)小鼓，兩片快板。而他則拉過一張小凳子，端坐在桌前，眼中充滿期待地看著周歡。周歡一手握著鼓槌，一手拿著快板，清了清嗓子，開嗓唱了起來。

    這是周歡從小聽到大的一個(gè)段子，因?yàn)槁犃颂啾?，他已?jīng)可以倒背如流。過去他心血來潮的時(shí)候，也會給街坊鄰里的三大姑八大姨唱上幾句，只是他這人五音不全，從頭到尾全不在調(diào)上，每次唱到一半，就被聽眾抗議打斷。

    然而這一次，沈驚月不僅沒有打斷他，而且全程一言不發(fā)，靜靜地聽完了周歡的大鼓書。

    當(dāng)最后一個(gè)音落地之時(shí)，周歡長長地出了一口氣，那是他許久沒有體會到的暢快淋漓。

    啪，啪啪，啪啪啪……

    一陣長時(shí)間的安靜過后，沈驚月緩緩地鼓起掌來。

    噗嗤一聲，沈驚月抖著肩膀，一邊鼓掌一邊放聲大笑。

    “哈哈哈哈！有意思，真是太有意思了！”沈驚月拼命鼓掌，笑得直不起腰來。

    周歡目瞪口呆地看著沈驚月，這還是頭一次有人對他的大鼓書做出如此高的評價(jià)。

    “真的嗎！！”周歡激動(dòng)得有些難以置信，“我唱的……真的這么有趣嗎??？”

    沈驚月笑到抹眼淚，頻頻點(diǎn)頭道：“真是太絕了，哥哥，今晚的清平宴上咱們就來這一段！”

    周歡欣慰得感激涕零，他把鼓槌和快板一放，撲上來抱住沈驚月道：“沈賢弟，你還是第一個(gè)這么捧我場的人，你真的不是在騙我嗎??？”

    沈驚月用象牙骨扇子掩著嘴，瘋狂地抖著肩膀道：“小弟發(fā)誓……”

    看到沈驚月這反應(yīng)，周歡一下子信心倍增，點(diǎn)頭道：“我就說嘛！過去我唱這段給街坊鄰里聽，他們一個(gè)個(gè)都說我魔音灌耳，這怎么可能呢，我明明唱得很好嘛！”

    沈驚月一邊笑，一邊附和：“那是他們不懂欣賞，聽不出哥哥是在多么用心地唱。”

    周歡深有感觸地猛地點(diǎn)頭，抓住沈驚月的肩膀道：“說得太對了！沈賢弟，你真的太懂我了！我周歡何德何能，竟能遇到沈賢弟這樣的知音，簡直死而無憾矣！”

    “好期待今晚啊。”沈驚月燦然一笑，半遮半掩的象牙骨扇子底下，嘴角勾起一個(gè)意味深長的弧度，“小弟我真是越來越等不及了呢?！?/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