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杯酒 竹筒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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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年底的時候,我回的老家過年。久未見面的老友知道我要回來,提前跟我約好回去后叫上以前讀書時一起玩得好的幾個小聚一次。 我自出來后,鮮少在以前的朋友群里冒泡說話,不曾想還有人惦記著我,自然是感動的,雖只計劃回去幾天,但也答應(yīng)了赴約。 起頭的朋友老劉是位行動派,聽我一答應(yīng),便馬上開始計劃起當天聚會的行程來,第二天,就給我發(fā)了封聚會的行程安排表。 我看了下參加聚會的人員名單,里頭都是初高中時稱過兄道過弟的朋友,并無其他雜七雜八的人員亂入,徹底放下心來。對于行程的安排,我只粗略過了遍,畢竟對于老劉的辦事能力,我還是放心的。我的視線略過長段的活動安排表,最后停留在晚餐的餐廳名字上。 那不是我料想中的名字。 我打電話給老劉,問他:“晚餐能不能改去陳記私房菜那家?” “陳記?”老劉反問了句,似乎沒反應(yīng)過來,在電話那頭想了半天才恍然大悟地回道:“你說的是那個刀疤子陳哥吧?” 我點點頭,“是的。好久沒回去,想吃那邊的竹筒飯了。” 老劉在那邊想了想,好似有些為難:“這個啊……咳……”支支吾吾一會后,又改口道:“你要想吃竹筒飯,我知道另一家也做的,并且做地也很不錯……” 我在吃的方面向來不是個挑剔的主,若放在平常老劉這么一說,我自然是不會再多堅持,只順著他的意便罷了。 只是單單這竹筒飯,我卻只認這一家。 但這不是我一人的聚會,看老劉為難的樣子,我也不好意思為了一道菜搞得兩人不愉快,最終還是退了步:“不行的話,那我改天單獨去陳記吃一次也不要緊的。” 老劉在那邊沉吟了半晌,最終才跟我道出了實情:“吳生,我想著你回來后遲早會知道的,也就不瞞你了。陳記早就關(guān)門了,刀哥也走了。” 我愣了下,一時沒明白他話里的意思:“關(guān)了?是倒閉了嗎?刀哥去哪了?” “他死了……”老劉低聲說。 我放下電話,半天沒說話。 那天之后的時間,我只愣愣地呆坐在臥室的飄窗臺上,一眨不眨地盯著窗外遠處的景色看,從下午一直到晚上,然后到第二天清晨。 我還是不相信,刀哥已經(jīng)死了。 他怎么會死,他可是傳說中的和貓一樣有九條命的人啊。 我從怔忡中清醒過來,轉(zhuǎn)頭在書房的小柜子里翻出了珍藏的相冊,一頁一頁找過去,最后終于找到了他。 這是刀哥在我這唯一的一張照片,照片里,那天是他的三十歲生日,他坐在自家院子里的抽水龍頭前,向陽閉眼微微仰著頭,教過我初中數(shù)學的陳老師,從房里取出毛巾來就著清涼的井水,低頭給刀哥擦臉上的奶油。 那年我才十七歲,他倆是我活到那么大,見過的愛情最美好的樣子。 我和老劉口中的“刀哥”,就是我想去吃竹筒飯的那家私房菜館的老板,刀哥不姓刀,之所以得了這么個稱呼,全因為他臉上的眉骨處有三道刀疤。 刀哥還未做上私房菜老板前,是個混子。 他從小父母雙亡,叔伯家里也都是清苦的農(nóng)村人,養(yǎng)活自己一家人已是不易,還要幫著去世的兄弟撫養(yǎng)獨子,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村里人可憐他這個孤苦無依的孩子,今天這家喊他去吃一頓,明天那家拉他吃一餐,勉勉強強的靠著吃百家飯,到了初中畢業(yè)。 一畢業(yè),家里的伯伯就提了兩斤雞蛋到村里一戶外出打工回來探親的人家里,拜托人家?guī)е陡缛ネ獾卮蚬?。他們那里窮鄉(xiāng)僻壤,讀不起書的孩子,除了跟著人去大城市里進廠打黑工,再無別的出路。刀哥沒爹沒媽也讀到了初中,在村里人眼里,他的叔伯算是盡了最大的心力了,以后他的路,就靠自己了。 刀哥跟著他伯伯托付的人,背了一個破舊的小包,里面裝了一套換洗的衣褲和村里人送他的十個熟雞蛋,口袋里揣著他叔給他的兩百塊,就這么一窮二白地出了大山,告別了那個自己生活了十多年的家鄉(xiāng),從此再沒回去過。 我有次去他店里吃飯,完后去院子里找他聊天,具體聊了什么內(nèi)容,現(xiàn)在已不大記得,只記得中途問了他一句:“刀哥,出來這么久,想家嗎?” 那時他來這座城市已經(jīng)十年有余,我問他話的時候,他正在院里用蘿卜練習雕花,腳邊的竹筐里堆滿了雕廢了的半成品,這是個細致活。 他嘴上叼著一根燃著的煙,過濾嘴黏在他的下唇上,一邊跟我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一邊耐心地做著手下的活。煙霧絲絲縷縷從他閉著的嘴里滲出,迷蒙了他面前的一小片空間,手下不停地上下動作,刀尖飛快地在蘿卜上游走,落在桌上的細屑越來越多,他的眉頭也皺地越來越緊,連話也顧不得和我說了,只一眨不眨地盯著手下即將大功告成的作品,一直到最后成功點睛收刀。 他停了刀,從石凳上站起來,將桌上那只栩栩如生的馬小心地推到中央,滿意地問我:“怎么樣?” 我湊近仔細觀賞了一番,給了個真心的贊嘆:“很好?!?/br> 他臉上漾起了笑,將快燃到過濾嘴的煙猛吸了一口,然后摁熄,吐出一口滿滿的白色煙霧,將他整張臉籠罩在了其中,若隱若現(xiàn)。 他的眼神穿過面前層層的煙霧,看向客廳里坐在沙發(fā)上背對著我們正在批改作業(yè)的陳老師,里面載滿了思鄉(xiāng)游子談到故鄉(xiāng)時如水般的溫柔。 他說:“有澤洋在,才是家?!?/br> 那個生養(yǎng)了他十多年的小村莊,在他不想提及的回憶里,早已和其他陌生城市的地名一樣,化成了于他而言不痛不癢的符號,失去了緬懷與想念的意義。 他的家,是我的老師,陳澤洋。 那年刀哥跟著老鄉(xiāng)進了縣城,頭一回坐上火車,在擁擠骯臟的綠皮車廂里,他和人擠坐在窄小而堅硬的座椅上,臉上帶著對這個新新世界的好奇和憧憬,聽人cao著各式口音的普通話山南海北地胡侃,看車窗外不時閃過的高樓大廈和遠處閃爍的霓虹燈,心里滋生出對往后人生不一樣的向往。 二十多個小時的長途火車,咣當咣當,車上的第一晚,他就著老鄉(xiāng)帶的腌咸菜,吃了5個土雞蛋做晚餐,又給老鄉(xiāng)分了3個,剩下的2個,是留給第二天做早餐的。 15歲,正是男孩子長身體的時候,食量大地驚人。那2個蛋到底沒撐到隔天早晨,半夜就被他去殼裹腹。 到了第二天早晨,他拿著礦泉水瓶子在火車上面接了一瓶水灌了下去,勉強撐到了中午。恰逢車子進站??磕硞€小站臺,窗外有推著小餐車賣便宜的盒飯,還有附近的村民提著自制的鹵鴨腿沿著站臺靠窗叫賣。有人趁著上下客的空檔,開始下車去買吃的。 他到底還是個孩子,禁不住食物的誘惑,跟老鄉(xiāng)說了一聲,捏著口袋里的那兩百塊錢,就跟著別的人一齊下了車。 火車轟隆隆開走的時候,他正站在賣盒飯的餐車前,一張一張仔細辨認著餐車主給他找的零,等到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火車已經(jīng)開出了站臺。 他遠遠看見他那個老鄉(xiāng)從小小的窗戶里艱難地探出頭來,姿勢奇怪地朝他這邊望,嘴里大聲嚷嚷著什么,但是火車聲那么大,他心那么慌,竟然一句都沒聽清。然后,他看見自己的那個小包從車上丟了下來,掉在了旁邊的鐵軌上。 火車拐了一個彎,他老鄉(xiāng)的那張臉,從他的視野里消失,再也沒見。 他拿著那盒沒來得及吃的盒飯,跑下鐵軌撿起了自己的那個小包,將剩下的錢藏到包里換洗的衣服里卷著,又返回了站臺。 他懵懵懂懂跟隨著出站的人走出了火車站,站在人來人往的小廣場上,放眼望去,高高的樓房到處都是,走哪都有大大小小新舊不一的路口通向未知的前方。他站在路口,正午刺眼的陽光曬得他頭皮發(fā)麻,薄薄的塑膠鞋底在發(fā)燙的水泥地面上磨出淺淺的印記,在心里琢磨著是該原地等待還是離開。那老鄉(xiāng)會不會回來找他還是未知數(shù),如果沒回來,用剩下的錢買張回去的火車票,應(yīng)該還是夠的。 他給自己想好了退路,之前那種被丟下的茫然和不安一下子散去,緩過神來,只覺出餓,蹲在廣場邊一棵大樹墩子下,狼吞虎咽吃完了那盒代價頗高的盒飯。 酸甜的糖醋排骨,西紅柿蛋湯,酸里透著粘膩的甜,甜中又夾帶點瑟瑟的酸。酸甜,是這座城市給他的第一種味道,也是他在這座城市里往后人生的寫照。 他從烈日當頭等到月上柳梢,獨自一人在異鄉(xiāng)忍饑挨餓過了一晚,隔天早晨醒來,察覺被火車旁邊各種招攬生意的小販們盯上,眼里透出的耐人尋味的目光讓他害怕,在看到有人朝他這邊走過來時,立刻緊緊抱著懷里的背包跑走了。 那一整天,他就在火車站附近的馬路邊上瞎晃,看擦得锃亮的櫥窗里擺著各種自己只看過沒吃過的精致的糕點、好看的各種款式的服裝、裝修地富麗堂皇的酒店、時髦潮流的沙龍……這座城市的繁華還只在他眼前露了冰山一角,他已覺得萬般地震撼,幻想著自己有朝一日也能出人頭地享受這一切。 他生出了這樣的想法,眼見著那老鄉(xiāng)回來找他的幾率越來越小,若按著之前的計劃買了票直接回去,一想到回去后將要面對的叔伯們的臉色,又如何甘心。 少年人,躊躇滿志又無牽無掛,到哪不是一樣的活。于是,他隨便選了個方向,沿著那條街慢慢地走下去,將火車站拋在了越來越遠的身后,連同他的故鄉(xiāng)。 他在這座城市留下,卻也僅僅是留下。這座城市的繁華沒有他這種一貧如洗的山里小孩的立足之地,有的只是街角旮旯里破敗的大棚屋和天橋底下的席地而睡。 他在這座城市的第一年,跟這座城市里其他無數(shù)生活在最底層,還在為活著而苦苦掙扎的人一樣,過得步履維艱。 最窮困的時候,吃過垃圾桶里發(fā)臭的剩飯菜,偷過別人放在門口喂流浪狗的狗糧,也在公園里的池塘里洗過澡……最險的一次,是走在大街上突然餓昏了過去,他穿得像個乞丐,沒人敢上前關(guān)心一句,他在地上躺了半個多小時,等自己醒過來,爬起來又走了…… 當過洗碗工、清潔工,貼過小廣告,也發(fā)過傳單,幫人看過攤也替人守過店,只要別人肯用,他就肯做。碰上好的能給他幾十塊錢的工資,有時是給吃一頓飯,運氣不好時,給人白做一天的情況也有。一個15歲的孩子,能拿什么和這個世界對抗呢?! 什么都沒有。 他見識過各種丑惡,坑蒙拐騙、偷拿強搶、吃喝嫖賭……到最后,自己也成了其中的丑惡,成了市井之中被人嫌惡與厭棄的街頭小混混。 他從一個最低下的跑腿小弟做起,一步一步爬了上去,成為大哥手下得力的左膀右臂,這結(jié)果,花了他4年。其中打過架、也被人打過,砍過人、也被人砍過,被抓過,也被拘留過……和他一起的兄弟們都說他命硬,有九條命,所以才敢拿命去拼。 他往上的每一步,腳下都踩著血,有別人的、也有自己的。 我曾經(jīng)問過他:“做那些的時候,有怕過會死嗎?” 他說:“怕死的話,就別當混子?!?/br> “現(xiàn)在呢?” “怕的,”他點點頭,“怕我死了,留他一人在這世上,怕他過不好?!?/br> 那是他和陳老師在一起的第三年,也是他脫離幫派金盆洗手的第三年。 他和陳老師的相遇,始于一場幫派間的明爭暗斗。作為大哥手下的得力干將,他成為那場斗爭中敵方幫派里的眼中釘rou中刺,明面上被人使絆子他能防著,但是暗地里出陰招,這是想防都防不了的。 出事的那天中午,他出門辦完事回去,開車才走到半路,車子就熄了火,只能停在路邊。還沒開門下車,就從后視鏡里看見有幾輛摩托車追了上來,后座上的人都提著干架的家伙什。 那條路有點偏,他馬上知道自己被人盯了梢,什么都沒帶就從車里沖了出去,越過旁邊的防護欄,拐進了小路。 那些人有備而來,自然不會讓他輕易脫逃,把他逼到一個小巷子里,七八個人圍著打一個,往死里打的那種。 若沒有陳伯母的相救,他說他那天不死也得殘。 是陳伯母中午送完外賣回來路過胡同口,聽見有人打斗的聲音,冒險看了一眼,然后發(fā)現(xiàn)他被人打得鮮血糊了臉。 平頭百姓,自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遇見這樣的,大都繞道而行。這也是為什么鬧出了這么大的動靜,在伯母發(fā)現(xiàn)之前都沒人上前干涉制止的緣故。 “我當時要不是看著他跟我兒子差不多大,怪可憐的,大概也不會多管。”事后伯母回憶當時的情景,是這么解釋的。 她跑回店里叫上店里的伙計和幫工提著菜刀站在自己身后給撐場面,隔得遠遠的朝打架的那群人喊:“我報警了,再打就上來抓人了。” 他這才險險撿回了半條命。 他知感恩,傷好以后特意找著了伯母給錢又送禮表示感謝,不料都被一一婉拒。 陳伯父在陳老師很小之時便因病去世,留下孤兒寡母相依為命,唯一稱得上家產(chǎn)的就是自家經(jīng)營了十多年的一家家常小菜館。陳伯母就是靠著這家小菜館,將兒子一路從幼兒園送上了市里的重點中學。 刀哥見謝禮送不成,往后便經(jīng)常在空閑之余去陳伯母的店里幫忙,給客人端茶倒水、收拾桌子、打掃店鋪、端菜上桌……這些活他以前都做過,重新拾起來不過一抬手一挪腳的事兒,做得得心應(yīng)手,比店里雇的伙計還勤快。 陳伯母一開始還攔著他不讓做,后來實在拗不過,便也隨他去了,漸漸地,就熟了起來。她可憐他從小沒爹沒娘這么摸爬滾打辛苦活到現(xiàn)在,有時碰上過節(jié)或者周末,便會留他在家里吃頓飯。 家里某一天突然多了個陌生人,而且未見面之前就從母親口中聽過好幾次關(guān)于他的事,我的老師陳澤洋在第一次見到刀哥的時候,對他并無多大好感,相反的,還隱隱有些排斥。 那時候,陳澤洋還在讀高三,是班里的尖子生。他自小就是個乖孩子,好學生,從沒做過什么出格的事,在學校里交的朋友自然也是和他一樣老實聽話的學生,像刀哥這樣的,在他眼里,那就是比學校里那些惡霸校痞還惡劣的人物,是要避而遠之的。 他比刀哥小兩歲,刀哥把他當?shù)艿芸?,每回去家里吃飯,不是給他買衣服鞋子就是市面上新款的電子產(chǎn)品,別人孝敬他大哥的山珍補品被他大哥轉(zhuǎn)手給他,隔天就出現(xiàn)在了陳家的燉鍋里。 就是這樣,陳澤洋對他的好感也沒有因此多幾分,除了當著母親的面時和刀哥客套幾句,其他時候都是對坐無言。 刀哥在社會這么多年,人情世故早就通透,知道陳澤洋從心里看不起他,卻也不甚計較,自己有什么好東西,首先想到的還是給陳家母子帶過去。 是自己救命的恩人,這樣的恩情,他覺得再怎么報答,都不為過。 兩人有更多的交集,是在陳澤洋高三下學期開始的。 高三寒假過年期間,陳澤洋和母親回鄉(xiāng)下探親,不小心從家里老房子的二樓樓梯上一腳踩空滾了下來,摔斷了腿。 他腿打了石膏,到開學時,還不能拆。放假期間待家里還好,吃喝都有母親照顧著,只是一開學,就有諸多不便。 他們家住在3樓,不帶電梯的那種,陳澤洋拖著一條腿行走不便,得由人攙扶著上下樓。家里離學校遠,之前都是騎自行車去的學校,現(xiàn)在就得人送…… 這些事,雖不是什么特別難辦的事,但零零總總加起來,是很費人心力的。家里的小菜館年初六就已經(jīng)開始營業(yè),母親既要照顧店里的生意,又要替他cao心這cao心那,陳澤洋很是自責。 刀哥是在快過完年的時候才抽出時間去給他家拜的年,這才知道他摔折了腿,當著陳伯母的面,他也沒多說什么,那邊一走開,他關(guān)上門,馬上就開始訓斥起陳澤洋來。 “摔成這樣怎么不早打電話給我?你媽一個人忙里忙外,你怎么就不體諒下,讓她一人擔著?” 陳澤洋抿著嘴沒說話,他這樣更惹得人生氣,剛要再說幾句,卻發(fā)現(xiàn)坐在床上的那人已經(jīng)紅了眼眶。 那是刀哥第一次對他說重話,看他那樣,便也沒繼續(xù)說下去,走了。 兩人關(guān)系本就緊張,這下更是跌到了谷底。 這樣一直到開學那天的早晨,前一晚陳澤洋還在為第二天的開學而擔心地一整晚睡不好覺,沒想到母子倆剛吃完早餐正準備出門,刀哥就出現(xiàn)在了門口。 “我陪澤洋去學校吧,陳姨你去開店就行?!彼f。 那之后,陳澤洋上下學接送的活,刀哥就包下了。每天大清早七點開車過來,路上順便買好幾個人要吃的早餐,然后背陳澤洋下樓,開車到學校后,還要背著陳澤洋上四樓教室。晚上九點半下了晚自習,又是刀哥背著他下樓,上車,回家,上樓,然后再開著車離開。 如此日復一日。 陳澤洋快一米八的個子,即使瘦,但身高擺在那,還是有些重量的。刀哥要背他,他起先是拒絕的,但他平衡力不是很好,單腳跳著上下樓梯,稍有不慎一個磕碰再摔著,那就有些得不償失。 這是高考沖刺的最后階段,他不能因為這條腿拖了學習的后腿,權(quán)衡再三,便也妥協(xié)了。 他的腿花了兩三個月才好,這期間不管刮風下雨,都是刀哥早送晚接,從沒間斷過。 也是在這段日子,兩人的關(guān)系漸漸好了起來。陳澤洋開始叫他“哥”,他嘻嘻地應(yīng)著,高興地時候也學著做兄長的樣揉一下那人的頭發(fā),罵幾句不傷大雅的粗話,外人看來還真像親哥倆。 班上的同學都知道他有這么個半道蹦出來的“哥”,羨慕地不行,偶爾撞上刀哥下午給陳澤洋送大骨湯,都得在旁邊酸溜溜地嘆一句:“唉,這就是傳說中別人家的哥?!?/br> 陳澤洋自幼喪父,又是獨生子長大,這種來自于年長自己的男性的關(guān)愛和照顧,他還是第一次體會到,感覺別扭卻又喜歡,聽見同學的羨慕,自己也會竊喜,在心里更是認定了這個兄長的存在。 兩人在一起的時候,也不再像之前那樣的相對無言,陳澤洋跟他抱怨下哪科老師又拖堂害他 沒上成廁所,班上誰誰誰和誰談戀愛了月考成績倒退了二十名,食堂的飯又難吃到一個新高度……每天學校里發(fā)生的那些瑣碎的事,他都興致盎然地講給一旁正開著車的刀哥聽。 刀哥很少搭話,就笑著聽他說一路,偶爾見著路邊有賣他喜歡吃的烤紅薯或者小零嘴,才會插嘴問一句:“要不要吃那個?” 關(guān)系沒那么好以前,陳澤洋還會矜持著這也不吃那也不吃,到后來,就完全開啟了吃貨模式,不過一學期的時間,高考完上秤一稱,別人都是每逢高考瘦個一二十斤,他倒好,竟還長了十來斤的rou。 他高考正常發(fā)揮,穩(wěn)穩(wěn)當當上了自己想去的那所學校,雖沒出省,但從學校到家里開車也需要兩三個小時。 他的學校在郊區(qū),回家坐車的話還需要坐一個小時的公交車才能到市里的火車站。這樣來回折騰,周末回趟家就感覺全程都是在路上跑,休息都休息不好。有次回來后無心吐槽了幾句,被刀哥聽著了,下次回家前,沒想到那人就自己從S市開車過來到了他的寢室,接他回家。 他對他從來都是很好的,別的人聽他說起這個哥哥對他做的事,都覺得就是親哥,也做不到這個份上。 我以前也很好奇地問過刀哥:“為什么會對陳老師那么好?難道一開始就喜歡?” 他搖搖頭:“當時我連gay是什么都不知道,怎么會往那上面想。對他好,一開始不過是因為陳姨的救命之恩,后來他把我當哥當家人看,什么都跟我說找我拿主意,把我看成是很重要的人,自然會對他好。我看他吃,就很高興,聽他胡說八道,也覺得很有趣,他考上大學,我替他驕傲。他做的所有事,是我以前在大山里夢想過的事,讀書、上大學、無憂無慮地玩,我很羨慕,也想彌補過去對自己的虧欠,把以前自己在他那個年齡想吃卻沒吃過,想穿卻穿不起,想做卻沒能做的所有東西、所有事,只要他喜歡,我都滿足。” 他倆的喜歡,是經(jīng)過很長很長一段路的,在這之前,彼此都只把對方當成親如家人的兄弟。 這份感情的變質(zhì),一直到陳澤洋大三的時候,倆人各自都談了女朋友。 倆人都沒有另一半時,天天都要短信聯(lián)系,隔天就一個電話,說的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卻都沒覺得厭煩。有了女朋友后,倒沒之前聯(lián)系地那么頻繁了,漸漸變成了三五天、十天半個月。 人啦,某些東西是天天在一起時察覺不出來的,只等到有距離的時候,才會后知后覺,原來那個人之于自己,是怎樣的存在。 “就是覺得有些地方不對勁。當時我的女朋友,我也是喜歡她的,也會為她做這樣那樣的事,但對他、她,還是有區(qū)別的。對她,我是她跟我說想要什么我才給她買什么,對他,我卻是自己猜著他喜歡什么就買什么。主動和被動,這是只有在對比下才會意識到的。” 后來刀哥跟我說起這段感情的開始,我記得最有感觸的一句話就是:“沒放在心上的人,做什么都是被動的。” 他先于陳澤洋醒悟,意識到自己對他,并不單單只是出于哥哥對弟弟的親情,更多的卻是說不清道不明的喜歡。喜歡聽那人說話,喜歡看他做事,喜歡和他待一塊。 和女朋友比起來,他更喜歡他。 他意識到這種喜歡并接受這個事實,費了很長的時間,中間和女朋友和平地分手,跟陳澤洋斷了將近一個月的聯(lián)系,又瞞著所有人跑去隔壁市里的同志酒吧待了幾天……知道這世上還有很多人和他一樣,也都喜歡著一個和自己性別相同的人,自己不是異類也不是變態(tài),便也想開了。 他仍像以前那樣的對陳澤洋好,甚至比以前更好了。 陳澤洋依然沒心沒肺地受著他的好,這么些年,他被他慣出了很多的臭毛病,口味叼愛講究、脾氣也大,他這樣的在刀哥那里自然沒什么問題,但人女朋友卻漸漸消受不起他這些少爺脾氣來,畢竟誰還不是小公主被人寵著的。 兩人小吵小鬧的,沒堅持多久,便也分了。 這段不算成功的初戀打破了陳澤洋對男女感情的向往,被甩的隔天和刀哥坐在學校湖畔邊一邊郁悶地擼串灌啤酒,一邊發(fā)牢sao吐槽。 完了喝得七暈八素的摟著刀哥說胡話:“戀愛有什么好談的,還不如和你在一起?!?/br> 他哄著他又說了幾次,用手機錄了音,存著,在心里想,這也算是表白了。 因此后來每次被人問起當初是誰追的誰時,刀哥都會開玩笑地說,“是他追的我?!?/br> 陳老師每回也只是無奈地搖搖頭,說一句:“喝酒害人。” 事實上,他倆在一起,最先開口的,當然是刀哥,表白的契機,是一頓竹筒飯。 也就是很平常的日子,陳澤洋偶然在網(wǎng)上看別人分享了個野外做竹筒飯的視頻,他是城里長大的孩子,竹筒飯自然是吃過的,但和視頻那樣直接在野外砍竹子做著吃,卻還是頭一回見,很稀罕地馬上把視頻轉(zhuǎn)發(fā)給了刀哥看。 這玩意,對于曾經(jīng)在山里長大的孩子來說,那就是小孩子玩過家家的把戲,刀哥便問他:“想吃?” “想?!?/br> 他說完想,那邊卻沒了下文,又扯到別的話題上去了。陳澤洋心心念了一周,周末的時候沒回家,他開車過來看他,神秘兮兮地打開后備箱給他看,一箱子的木材和新鮮竹筒子。 他倆在學校外面的一塊荒地里,做了一頓名副其實的竹筒飯。 那時已是冬天,外邊天寒地凍,兩個人蹲在小土坡上圍著火堆,吃著剛劈開正冒著熱氣的竹筒飯,嘴里是滿口的混合著竹子清香的糯米飯,臉上全是高興。 陳澤洋吃了很多很多,一高興,也跟他說了很多很多話,到后頭,卻流了淚。 這世上,除了他母親,再無第二人,對他這么好。 他問他:“哥,怎么對我這么好?” 那晚氣氛正好,火光很暖,米飯很香,心里頭一片熱烘烘,是個適合把深藏已久的心事坦白出來的好時候。 “澤洋,我不想做你哥,我想和你在一起?!?/br> 那場告白算不得成功,陳澤洋愣愣地甩下他跑回了寢室,不知是吹了冷風還是受到刺激的關(guān)系,當晚竟然發(fā)起了燒,病了一周才好。 好了,卻也不知道該怎么回復。他已經(jīng)是大三的學生,男人與男人談戀愛這種事,不是沒聽說過,以前上影視鑒賞課的時候,老師還給他們放過一部同性電影,好像是叫的。他見著兩個男人親吻、激烈地zuoai,盡管也有一瞬地不自在,但在片尾的時候看到那兩件掛在一起的衣服,當時也濕了眼眶。 他并不覺得同性戀惡心、變態(tài),只不過沒想到會發(fā)生在自己身上。他哥說喜歡他,不是兄弟的那種,這讓他感到驚慌。 從好朋友過渡到戀人尚且是道輕易跨不過去的坎,何況是從好兄弟過渡到戀人。 他病好后給他打電話,本來打算好了要明確的拒絕,聽到他的聲音,又想起那晚的竹筒飯,話到嘴邊又嘴軟,改口道:“我再想想,你給我點時間。” 這一想,就想了一年。 陳澤洋大四,又到了畢業(yè)季,開始面臨是和班上大多數(shù)同學一樣去一線城市熱血打拼一番還是回自己那個三四線小城市安穩(wěn)過活的抉擇。而刀哥,也正被老大勸說著離開S市去千里之外的北方邊境接管一個工程,這一走,至少就是一年。 兩人坐一塊,認認真真地商量了下各自今后的打算。趁著年輕去大城市里闖一闖,說實話,這樣的想法陳澤洋不是沒有過。但大城市里哪都好,只是沒有他。他藏著掖著想給那人一個驚喜等到最后才告訴他自己決定畢業(yè)了回家那邊考老師,沒想到那人卻準備要離開。 他聽著他有去北方那邊的想法,心頭有點酸,又聽著那人滿口的去那邊能賺多少錢,越聽越氣,脫口一句:“錢錢錢,你是不是只想著錢,不想要我了?” 他愣了好半晌,繼而哈哈笑著抱住了他:“要的要的?!?/br> 就這樣,走到了一起。 陳澤洋畢業(yè)后,回家里這邊考上了教師編制,成了我的初中老師。而刀哥,也聽了陳澤洋的話,慢慢退出了自己快待了十年的幫派,報名去學了一年的廚藝,回來跟陳姨商量了下,拿著自己這些年存的錢,將陳氏小菜館改成了陳氏私房家常菜,又當老板又當主廚,踏踏實實地過起了日子。 我那時數(shù)學不好,在陳澤洋那里補課,周末去補課的時候,中午會留在那里吃完飯才回去,也就是在那期間,才吃到了傳說中的竹筒飯。 這道菜在菜單上是沒有的,即使偶爾有熟人點,那也不是點了就能吃著,得碰運氣。刀哥只在陳老師想吃的時候才會做,一根竹子砍下來能有十來截,吃不完的才會作為贈品隨機端出去請店里的客人吃。 我托老師的福,吃過不少次,那味道,很難忘。 陳家從之前的筒子樓搬了出來,前面是私房菜館,中間隔個院子,后面連著住房。院子一側(cè)種了一叢郁郁蔥蔥的竹子,春冬吃竹筍唰羊rou火鍋,等到夏天竹子長起來了就砍下來燒竹筒飯,拉張吊床放小竹林里,吃飽了躺上去搖搖晃晃,涼快又消暑,我能睡一下午。 我喜歡在他們那里消磨自己難能可貴的學生時光,也帶著自己的一些好朋友來這邊吃過,當然,我的那些朋友,是早就知道我的性取向并且支持我的,所以我才敢?guī)е麄內(nèi)ツ抢铩?/br> 在外面,他倆只不過是別人眼中很合得來的好哥倆,真正知道他倆關(guān)系的人,并不多。那個年代,腐女還不盛行,“同性戀”在大部分人的思想覺悟里,還是一個既陌生又敏感的詞。 他倆當初和陳姨出柜,就經(jīng)歷過很大一場的考驗,曾經(jīng)的救命恩人跪在自己面前聲淚俱下地求著要兩人分開,他還在燒著菜,什么也說不出,拿起案板上的刀子,對著胸口處正正劃了三刀,血涌了出來,紅了半截衣裳。 他咬著牙,一字一句:“姨,我愛他?!?/br> 陳澤洋回來聽他進了醫(yī)院,瘋跑了過去,看見他正在縫針,母親吶吶地站旁邊看著,見他進來,喊了一聲“澤洋”,然后又開始流眼淚。 他走過去,也顧不得旁邊還有醫(yī)生護士,當場就給他媽跪下來,腦袋磕著地板上的瓷磚,一聲聲地響,什么也不說,只不停地磕。 是這樣,才終于松了口,同意他倆在一起的。 刀哥在山村里的那些親人,在他生活漸漸好起來以后,便已經(jīng)重新取得了聯(lián)系,固定的會寄錢回去給他的叔伯。跟陳姨出柜后的第二年,陳澤洋也勸他接他的叔伯來這邊玩幾天,感謝感謝。他說不過,到底是請他的叔伯們過來了。 他在他們村里,算得上是有出息的人,至少在城市里站穩(wěn)了腳,還開起了菜館做了老板,兩個叔伯都覺得臉上有光。 只是那臉上的光,在聽說他和陳澤洋的關(guān)系后,就消了下去。 “丟人現(xiàn)眼!”他叔指著他倆的鼻子罵了一句。 他伯給了他一耳光,“別回村里頭去,我們還要臉?!?/br> 久別重逢的親人團聚,鬧崩,不歡而散。他也就,再也沒了要回去探親的念想。 之后也各自陸續(xù)和自己玩得好的朋友坦白了關(guān)系,能接受的就繼續(xù)來往,不能的就斷絕來往,只求人別到處亂說。 日子和和美美地過,是一不小心就能過到白頭的那種。 若非人禍,本該如此。 陳老師走的那一年,我正在讀高三,也是那件事,促使我填報志愿的時候選了一所離家鄉(xiāng)要多遠有多遠的學校,之后,也很少再回來。 我始終記得陳老師出事那晚的情景,他倒在血泊里,路口明晃晃的白熾燈照在他慘白的驚愕的臉上,那黑紫的血已經(jīng)開始凝固,冰冷的身子已經(jīng)在僵硬,刀哥將他抱在懷里,那個男人在冬夜里不停聳動的肩膀,還有哽咽到失聲的哭泣,是我這輩子看過的最絕望的悲愴。 他走時,還不到三十歲。不求貪心到百年,就算是只活到花甲,他也還差三十年。這三十年,本該是他倆一起的三十年。 我的老師,是被人殺死的。 作案的人,在他出事的隔天就被抓到了,是他教的班上的一個學生。 審訊的時候問他為什么要作案,他冷冷地笑,指著那個剛剛失了愛人的男人喊:“死同性戀,都該去死?!?/br> 他以前不知在哪里知道的同性戀,又是如何地曲解和誤會,在心里深深地仇視和憎恨這類人的存在。誰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時候,怎么發(fā)現(xiàn)了陳老師和刀哥的戀人關(guān)系,但是那樣的仇恨,卻在一天天的累積中,終于在陳老師當著班上同學的面批評他上課不認真聽講后,找到了發(fā)泄的借口。 故意在下晚自習后找陳老師問題目,順理成章搭上老師的車回家,在無人的巷子里,掏出了早就準備好的刀子,直直砍在人的脖子上,動脈的血噴涌出來,濺到了巷子里的墻上。 他驚慌逃走,跑了一半又怕人沒死透被人救活來,折回去又在陳老師身上捅了幾刀。 他從未覺得自己做錯過,即使當著陳伯母的面,都是一副心安理得的樣子,好似自己做了一件為民除害的好事。 那個案子,曾經(jīng)轟動一時,在市里傳得沸沸揚揚。但是真實,卻永遠到不了圍觀群眾的手中。 “因為憎恨同性戀而生起的殺念”在所有關(guān)系此案的報道中全都只字未提,只成了一句“對老師苛責的不滿”,公開審訊里,上到法官、下到公安,都對“同性戀”三字三緘其口。蓄意謀殺變成了爭執(zhí)中失手錯殺…… 沒人提及“同性戀”,那個詞,像一個從自己口中說出來就會臟了自己嘴的禁忌的詞,它是這個城市、以及管理著這座城市上層的人心中的灰色地帶,骯臟、丑陋、見不得光。 案子很快了結(jié),兇手未滿十八歲,家里人又通過各種關(guān)系給他搞了張神經(jīng)紊亂的證明,如此種種,最終,只判了那人十年。 他輕松奪走了一對戀人整整三十年的幸福時光,毀滅了一個家庭三十年的團圓,十年,就可以一筆勾銷了。 那個才失了自己最親的愛人的男人,拿出自己所有的積蓄,托人找關(guān)系、到處打點奔波,只為了還愛人一個公道,可是那些標榜正義的門,都對他關(guān)上了。 沒人替他發(fā)聲,也沒人敢替他發(fā)聲,整個世界,都對他保持著沉默。 他還想,還想一直戰(zhàn)斗下去,可是,他的愛人還躺在那個冰冷黑暗的冷凍箱里,案子不完結(jié),就永遠下不了葬,不得安息。 他又怎么忍心讓他待在那里! 他妥協(xié)了,為了愛人的入土為安。 這事慢慢淡出了公眾的視線,平常老百姓的日子,依舊柴米油鹽照常地過,沒多久,就被其他熱門的新聞吸引,把對那位慘死的年輕老師所發(fā)出的嘆息轉(zhuǎn)移到了別的事件上。 沒人會記起,除了他的愛人,還有母親。 我對這座城市的失望和厭惡,自此開始。 大學如愿以償去了離家很遠的地方,我很少回家,回去一次,必去老師的墳前看望一下。他的墓碑上,夫那里,刻的是刀哥的名字。 我也會去看望刀哥。他仍然經(jīng)營著那個私房菜館,看上去并沒怎么變,仍和以前一樣,待人接物熱情又仗義,炒出的菜也越來越好吃,朋友也很多。 只是那道竹筒飯,再沒人,能有幸吃到過。 我曾吃完飯后去后院里休息,看到院子旁邊堆了很高一摞的砍下來的竹子,問他:“怎么堆了這么多?” 他說:“長得太快了,又沒什么用,只能砍下來放這里堆著了,逢年過節(jié)拿來生火熏rou?!?/br> 他說完,抽了一根煙,然后又進到廚房里頭,開始準備晚上的餐點。 后來,陳姨生病,是中風,漸漸動彈不得,出門只能坐輪椅讓人推著走,一日三餐都要人一口一口送到嘴里。他請了阿姨專門照顧,一忙完店里的生意,就推著她去附近的公園散心。時不時的,也要背著她給她的那些老姐妹們打電話過去,叫人來家里坐一坐,院里擺一桌麻將,泡壺好茶、備好點心,讓她們陪著她打打麻將、嘮嘮嗑解解悶。 生病的人,脾氣時有不好,摔幾個藥碗罵幾句氣話,他站一旁恭恭敬敬聽著,結(jié)束了,吩咐阿姨收拾一下,自己則推著她去大超市里逛一逛,回來的時候,那個早先生氣的人臉上,已經(jīng)有了笑。 他的這一照顧,一下就是十年。老話有一句“久病床前無孝子”,街里鄰坊的見著陳姨,卻都感嘆一句:“幾輩子修來的福氣,就是連兒子也做不到像他這樣的啊。” 他在旁邊搖搖頭,把老人身上的毯子掖緊了,笑著回:“我就是她兒子?!?/br> 陳姨走時,走得體面。生前有人伺候在旁,死后有人捧靈位磕頭,醫(yī)生都說,若不是他照顧地好,像陳姨那樣的病,發(fā)現(xiàn)以后過不了幾年,一般就去了。 陳姨是前年去世的,當時也是得我在家鄉(xiāng)那邊的朋友通知,我才趕在下葬前回去了一趟。 那以前,當年肇事的兇手已經(jīng)減刑提前釋放,十年的刑期最后只是八年。出來了,也才25歲,還年輕,拿著家里給的錢租了個店面賣手機,轉(zhuǎn)眼過起了舒舒服服的好日子。 過去的那八年時光,無非那么一個數(shù)字,在那人還很長遠的一生里,又算得了什么。 什么都不是! 那人被放出來的那天,以前的那些兄弟,都擔心著他會做什么沖動的事,提著酒一起去看他。他開門見他們站在門口,愣了會,然后關(guān)上門輕聲叫兄弟們回去:“你們的意思,我都懂。我沒那么傻,不會丟下我媽不管的,你們回去罷?!?/br> 后來,也曾和那個親手殺了自己愛人的人遠遠地對看過,也曾擦肩而過過,他自始至終,從未做過任何出格的事,只平淡地看著,冷漠地走過,像陌生人。 我聽朋友說起這些的時候,只當這么多年過去,他看開了。 竟沒想到,他會走地這么突然。 是很尋常的一天,沒下雨也沒刮風,天氣清清朗朗,晚上的時候繁星滿天。他送走了來店里吃飯的最后一桌客人,收拾了廚房,然后提著那把自己做了十多年菜的菜刀,帶上門出去了。 一個小時后回來,洗了澡換了干凈的衣褲,將臥室的門鎖死了,門窗都封住,關(guān)燈,穿戴整齊地躺在床上,閉上了眼。 被發(fā)現(xiàn)的時候,已經(jīng)是第二天的上午,預約了的客人過來吃飯,敲門沒人應(yīng)電話沒人接,推門進去,又入了院子,再到房里。 有人察覺不對勁,一起砸開了臥室的門,房里的場景,讓在場的人畢生難忘。 臥房的地板上,擺了大大小小十來個炭盆,燃盡的木炭上,是一根根竹筒子。 滿房竹筒飯的香氣,蓋過了這個房間里令人窒息的一氧化碳死亡的氣息,凝固在房間里的每一寸每一角。 他就那么穿戴齊整地安安靜靜地躺在床上,臉上是安詳。 他走的同一天,當?shù)匦侣剤蟮懒肆硪患?,XX于當晚被人殺害,失血而死,時年三十?,F(xiàn)場留下的那把菜刀,還有刀上的指紋,都證實了,那人是他所殺。 一命償一命,殺那人之前,他就已做好了自殺的準備。他要他給陳澤洋償命,即使要賠上自己的命。 我想,若不是為了照顧陳伯母,又在她死后守孝三年,他應(yīng)該,早就在那人出獄的那一天,就會提著刀子過去了。一直忍到現(xiàn)在,不過是,替死去的他作為兒子盡到對母親最后的孝道。 陳澤洋死了,他便也跟著死了,剩了這副身體留在世上,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地熬著,熬著。直到所有該做的都做了,才終于可以,清清爽爽地,帶著他喜歡吃的竹筒飯,去那一端尋他了。 我提前幾天回了老家,和朋友一道,帶著酒去他倆的墳前看了一次。 他的墳緊挨著陳老師的,還是新墳,草皮剛長出新的翠綠的草,墓碑上,夫的那一欄,刻的是我老師的名字,享年四十三。 我站在他倆的墓前,手中握著的那瓶祝福的酒,沉默了很久。我想起幾年以前,我回老家順道看他,也給他帶了這個酒。 他那時看著杯里透明的液體,拿到燈光下看了很久,問我:“這酒,能起死回生嗎?” 我搖搖頭。 “能時光倒流嗎?” “不能的?!?/br> 他對我笑笑,便放下了杯子,嘆道:“那這酒,喝了又有什么用!”把杯子推給了我,讓我重新倒回酒瓶去,別浪費了。 “時光倒流,想做什么???” “我想和他一輩子做兄弟,看他成家立業(yè),看他結(jié)婚生子,看他兒孫滿堂,壽終正寢。若能這樣,我情愿做他一輩子的哥,親哥的那種?!?/br> 若時光倒流,不做戀人,只做兄弟,至少可以如此相看到老。 我把那瓶祝福酒,圍著他倆的墳,倒了一整圈,在心里默默地祈求:下輩子,還要在一起啊,要一起活到百歲,到死。 上完墳,我又和朋友去了他的那個私房菜館。那里已經(jīng)易了主,被改成了一個小茶樓。我和朋友象征性地定了個包廂點了茶水,趁朋友和店里老板搭訕的空檔,偷溜進了后院。 我站在院子中央,拿出我從相冊里抽出的那張照片,對著眼前的景色一一看了過去。 院子還是那個院子,只不過,少了照片里那兩張喜笑顏開的臉,少了那一叢蒼天的竹林,少了三十多年相濡以沫和歲月靜好的美好時光。 我往后,再也不吃竹筒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