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挽青 文案: 若非機緣巧合撿得一張古琴,小姑娘依舊平平凡凡活蹦亂跳。 老人家常說,荒山野徑上不明來歷的東西,是不好隨便亂撿的。 小姑娘深以為然。 (1) 盛極必衰,此乃物理。上行不端下為亂,并南北虎狼環(huán)伺,山河傾頹,亦為必然。 上蒼一向將凡人悲歡事當作兒戲,迨大晏嗣君跪降北狄,黑云叆叇的京府長空方得清輝一段。墨藍的天像景泰藍上的琺瑯釉,獨一輪明月,亮得星子無輝,金頂失色。 順德元年——按大晏歷法算,現下是昭定七年壬申月。 如此話來,婁曇今歲一十有六,是能獨當一面的大人了。 他接連旬日關在琴房中,一時看夜景出了神。押送他的兵卒推搡了一把,他方如夢初醒緩步登上琴臺,身上華服原是教坊歌姬的霓裳舞裙,即便小心,仍不免被過長的裙裾絆得一個踉蹌。 北人多生得高大健壯,見狀紛紛嗤笑。 婁曇揚頭端視,把懷中琴抱得更緊,惱恨自己早前怎沒學幾句罵人話,繞來繞去不外乎是亂賊蠻夷,虎狼之輩,匱乏至極,不足解恨。 “中原人道‘九成,鳳皇來儀?!”就跣哪揭丫茫缇拖胍欢眠@九鳳來儀的盛況。中原琴師久負美名,諸位不妨聽聽這南人奉為至圣的寶琴,與我草原天音琥珀詞比之如何——你們南人將舞槍弄刀的功夫付于絲竹雅樂,想也不會叫人失望。” 可笑! 古琴為君子樂,有六忌、七不彈 ;有文王cao之高風亮節(jié),有廣陵絕響之錚錚傲骨,北狄口里的琥珀詞哪里能及! 婁曇滿腔憤懣,卻不能一吐為快,只好輕撫琴面尋求慰藉。 辟燭琴被光陰打磨得細膩厚實,不知比婁曇年長多少春秋。他第一次撫琴于凈水池畔,周有幽篁四合,風和日暖;今至窮途,竟是在白骨砌成的琴臺上為滅國罪魁而奏!受此莫大屈辱……琴大抵也會痛哭一場罷? 大晏…… 大晏哪…… 大晏沒了。 沒了…… 沒了? ——不! 風靜月明,鳥雀止啼。 婁曇端坐如鐘,起手撫琴。 他虛白面容依稀浮上點生氣,琴音甫作,伏地的晏人驚然抬首,眼中淚光閃動。 琴樂清若泉溪,淙淙之聲本應輕快,卻又有激憤迸裂。高亢處似有龍清嘯,劈云入世,九州大地因此顫顫;低沉處則如蛟龍潛淵,伏臥暫眠,待不日沖天騰飛。 北人聞之驚嘆,或不解其意,鄙夷嗤笑。稍有見識者面色黑沉,幾欲掀案怒起,卻被王上喝止。 曲為 ——南人小兒,倒有幾分骨氣,可憐骨氣可敬,卻是亡國人的骨氣。 王不語,斜靠虎皮王座,意態(tài)閑適,目光所及,人人噤若寒蟬。 少年沉浸琴樂而不覺。 …… 曲終,四下無聲。 王持杯敬之:“汝何名?” 少年灑然大笑,撕華服,抱琴一躍,碎衣虹霓,余音回蕩: “琴師婁曇,可辱身名,誓不辱琴!” ——大啟順德元年,琴師婁氏歿,名琴辟燭亦不知其蹤。 —— “章二叔打更回來親眼瞧著的?!毙辽冗吔罈椬舆厪臉渖享樝乱活w,光腳丫拍打枝葉,“王胖子平常老神氣,這次可倒大霉了。我娘常說人心不足蛇吞象,他靠死人的東西大發(fā)橫財,心術不正,活該被鬼嚇走半條命!” “阿扇哥,這世上……真的有鬼?” 樹下圍的一群娃娃脖子仰得老高,辛扇呸地吐了核,挺挺胸膛重重一拍,震得狼牙墜子晃了晃:“騙你們做什么?要是假的,爹娘還偷偷摸摸到屋里去講?真有鬼也沒啥好怕的,我一準兒嚇跑它!” 大人說事總愛背著小輩,如此就好比往棉布下藏rou饅頭,遮遮掩掩的總比直截了當掏出來誘人。王家鬧鬼的事說來荒誕,長輩難免漏了點風聲,傳到這幫惹事精耳朵里,一個曉得就差不多全曉得了。 呂山膽大:“那咱們夜里捉鬼去?” “成?!毙辽韧纯齑饝?,這勞什子鬧鬼的破事一出來,夜里都沒法偷溜去看狐貍,他悶了好些天了?!叭硕嗔α看?,做好事當然得一起。等除了鬼,我便央阿娘做些桂花糕,大伙分著吃?!?/br> “可是……”一干人咽咽唾沫,臉色發(fā)白,“聽說那鬼長了頂大的角,一口氣就能吞掉半個村子,這么厲害,單憑我們怎么對付得了啊?再、再說,要是被爹娘知道了……” “鬼不也是人變的,有什么可怕?”辛大俠咔嚓咬了口脆棗,氣定神閑地胡謅,“明晚村里忙著祭祀,日頭下山后我們在王家集合,原來得找塊浸酒rou醉倒看門狗,現在狗都跑沒影了,沒什么可擔心的。人多陽氣旺,鬼鐵定不敢來。” 村里正經讀書人唯有辛老爹一個,這年紀的男娃喜歡逞英雄,到他面前卻無一不服帖得像閨閣大姑娘。辛家小子性如潑猴,不喜四書五經,專愛四處搗蛋。辛老爹心知這孩子用書袋管束不住,允他習了幾套防身的拳腳功夫,倒也耍得有模有樣。辛扇不信邪魔鬼怪,世間事若要論個是非黑白,還不是看誰拳頭硬——來者何鬼,打趴再說。 大伙以為然,這么件大事兒就輕描淡寫地敲定了。 王家的所作所為,確也不那么厚道。 平啟之戰(zhàn)伊始,王家只是來巫伽村避難的小戶,區(qū)區(qū)四五年光景一掃當年畏畏縮縮的模樣,邋遢破布換成綾羅綢緞,生怕他人看不見一身貴氣。有村民曾于半夜見數人鬼鬼祟祟地潛入巫伽密林,回村時抬著一口巨大木箱進了王家后院。 巫伽密林內有前朝名士的墳冢,便有人猜,王家一朝財運滿貫,非是天賜,而是犯了逝者的靈柩。 村里老人常說,荒山野徑邊的金塊是不好亂撿的。那是山中害人的孤魂野鬼用白骨幻化的美玉,張著無形的網,靜待一雙貪心的手掌。擾人安寧、動人尸骨更是喪盡天良,今朝得意一時,遲早會有咒罰臨身。 鬧鬼那晚,章二叔遠望見王家冒著詭譎紅光,陰風陣陣,隱有哭嚎,把他的瞌睡都嚇沒了。第二天就有人說王家老爺子撞上不干凈的東西,發(fā)了瘋,再來就是那幾輛滿載古木金飾的灰溜溜逃出巫伽村的車,剩下沒瘋的把家當都搬空了。 阿扇卻不大信這個說法。 他不像他阿娘那般虔信,每日清早,總要在神像前上一炷香,這香近著聞濃郁非常,風一吹就寡淡得可憐,又怎能把人的念想引到神仙那去呢。香案前常瓜果滿盈,卻不容饑腸轆轆的人借以果腹,碰上災年,便只乞神佛護佑而不知自救——鬼神之說,不過也是無能者聊以自慰的浮詞罷了。 七月流火,天雖漸涼,他歸家時一路小跑,也熱得衣貼后背。 辛阮氏早在家門候著,逮住人從他汗?jié)竦膩y發(fā)里揪出半根黃草,心知訓他無用,拍拍搟面杖往里屋去了。阿扇不及心喜,他阿爹便提了一只老雞過來,雞血順著彎折的頸子滲進地里,頗為駭人。 “抄,三篇,晚些考校?!毙梁馍駪B(tài)溫和,“玩鬧乃小兒天性,但切不可惹你娘生氣,懂否?” 阿扇呵呵干笑兩聲,像尾泥鰍溜去洗棗子了。 辛扇有個meimei,與他阿爹一樣,是阿娘打村外撿來的。村人里不乏閑話簍子,與他一道瞎搗蛋的那幫娃娃里有個管不牢嘴,說他meimei是只狐妖,教辛扇一頓好打。這事鬧得厲害,他老爹上門賠禮方作罷。 誰都知道辛家的猴兒精絕不容旁人說他那病弱meimei半字不好。 素心應該在看書,他屏氣攀著矮墻,輕手輕腳地把棗子擱在窗邊。 霞光漸漸淡去了,天闌處還有些余光,最東邊的地方浮起海藍色。院子里間或響起暮夏晚蟬的低鳴,飄著清甜花香。 辛家的小姑娘素心端端正正坐在小板凳上,捧著凝神細讀。她年歲尚小,臉頰瑩潤可愛,清亮杏眼看人時總帶笑意,如降初春甘霖,心腸再硬的人也會軟了心。阿扇小時總想戳戳她的酒窩,對上那雙烏黑澄亮的眼睛又打消這一念頭,像做壞事被阿爹瞧見了似的。 小姑娘耳尖,放下書,把籃子朝他推了推。 “哥哥吃。”她小聲問,“爹爹又罰你了?” “就那么回事唄,什么歸家太晚,玩心甚重,聽了一百遍不止?!毙辽葤俗钚〉臈椬雍鷣y嚼了兩口?!拔页院美?,抄書去了,省得挨罵。就弄不懂你們怎么偏愛看這些,滿紙之乎者也的,仁啊義啊的……呃,我不是說它不好。喜歡歸喜歡,你身子不好,別看太累了?!?/br> 辛素心乖乖點頭。 …… 待辛衡推門而入,兩個孩子已湊作一團,頭靠頭趴在桌案上睡得酣甜。大的那個臉上劃著墨胡子,紙上的字一半還算規(guī)整,一半簡直是鬼畫符,顯然非一人之筆。他好笑之余又頗為欣慰,挨個把兩個孩子抱回榻上。 正是夜闌人靜,村莊矮房只有隱約輪廓,蟲鳥聲息,小兒共眠,唯有此刻這數年的安逸恬淡才是實在可信,而非黃粱大夢。 ……一切已過去了,卻也并未過去。 他下意識瞥了眼右臂上的陳年傷,當年新創(chuàng),如今只留一道rou紅疤痕,彎曲著像是一條盤起的蛇,這么多年,也未見褪色。 辛衡重新提起燈。他常年著寬大青衣,兩塊瘦削肩骨被月光映得鮮明,以至尖銳如削。好似這個溫厚的儒生,也變作一把雪亮的刀刃。 再守了會孩子,辛衡悄然無聲闔門而去。 —— 巫伽村居大靖之北,世代信奉蓐收,村中有數支族脈,擇族中品性佳者主持祭神。歲至八月未央,多能見村里男人成群結隊背負狼尸歸村的景狀,西北男兒有些血性,以為祭祀的野獸越是兇猛越能體現祭神之誠敬,故每逢秋祭還數村中少年最為忙碌。 阿扇還差個十來年,但挺能打,堪稱同輩中人的個中翹楚。 他裝作擦拭陶皿,盤算還有多久方能離家,突地聽見外頭傳來篤篤聲,忍不住探頭望了望。 夕光里的過路人穿著一身黑紅祭袍,長發(fā)照舊例編起,面戴般若鬼面,瘦長的手里抓著一柄雕花木杖,那聲音就是丈端擊在青石板上發(fā)出來的。他走得緩慢,一舉一動自成一派威儀,而步伐沉重,又頗似一只逼近兇惡猛獸的獵手,滿懷計量而憂心忡忡。 阿扇目送他穿過青石路走往村北的祭壇。 村子里好玩的事不多,祭典是一樁,看多了也覺索然無味,見金烏將落,阿扇收拾一番,確保沒落下該帶的物什,瞞著阿娘從后院翻出去了。 這時他還未想過這趟“壯舉”會惹多少異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