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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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歸 阮岑是公認(rèn)的命不好。 至于是怎么個不好法—— 習(xí)得摸骨之術(shù)皮毛的神婆專愛唱衰,神神叨叨地念著“紫姑下凡,與爾消災(zāi)”,走街串巷詐點銅板討生活。其中有個撞了大運,隨口誑語竟與阮岑經(jīng)歷八九不離十,拿來當(dāng)她神力顯靈的憑證招搖撞騙。她瞎貓碰死耗子,高興得忘記自個老眼昏花的毛病,夜里叫新挖的田埂絆了跤,淋了一夜雨,抬回去過幾天就沒了。 多事者大都不會拆穿騙子的謊話,皆說是婆子道破天機(jī)惹的禍,于是阮岑的命就真的是不好了。垂髫之年克死了爹,豆蔻時煞氣沖撞了親娘,到哪哪生災(zāi)。 就是這么不好。 村里年長的女人說個小丫頭片子的閑話難免過意不去,為使嚼舌根的樂事做來更心安理得,又像是感激小姑娘給平淡日子添了幾樁談資(有少數(shù)是出于善意),往阮家送些舊得起毛的粗衣裳或自家孩子不愛吃的飯菜。談起阮岑便唉聲嘆氣,阮家那孩子,苦命的喲——唉,可憐可憐就是,你知事些,千萬別和她頑一道去。 阮岑沒爹,自幼就沒把自個當(dāng)姑娘。 她要強的很,姑娘該會的一個不拉下;不該會的也不差,譬若掄著火寸粗細(xì)的胳膊劈柴,頂著花貓臉爬樹上吹葉笛,和調(diào)皮搗蛋的那根邊界維持岌岌可危的一厘距離。又嫌花布裙采藥束手束腳,終日一身泥水里滾過似的短打,后頭看就是個地道的男娃。 阮家娘子眉頭不展,愁她早死的男人,愁她難嫁的閨女。阮岑靈猴似地爬上屋頂換下滲雨的瓦片,那個叫英姿颯爽,她娘在底下心驚rou跳地看著,更犯愁了。 她把丫頭招來做個規(guī)矩:“別家姑娘文文氣氣的,看著就舒心。你呢?姑娘殼男兒芯,再不收斂收斂,沒人娶你可怎么辦哪?” 阮岑老神在在背著手:“沒人娶我,我娶別人不就成了。” 瞧這德性,打小就一標(biāo)標(biāo)準(zhǔn)準(zhǔn)的山匪頭子。 辛衡的命也是百里挑一的……不好。 阮岑在山里以土匪撈金銀珠寶的吞天氣概割草藥那會兒,辛衡正和幾個男童擠在一輛車?yán)?。車輪嘰里咕嚕地滾,低沉地為男娃肚中唱的空城計打拍子,又像是心里半滿的水桶咣當(dāng)作響,對不可預(yù)知的命運渾然沒底。 路到頭了。 一群小的被喊下車,像一條條干癟的魚被扔進(jìn)簍子拉到街市供人采買。 辛衡視線給一圈圈的黑紗阻擋,心想這該是死囚砍頭前的待遇了。他專注胡思亂想顯出的呆傻八成給人誤認(rèn)是遇事不驚,只覺一陣?yán)滹L(fēng)平貼著頭皮呼過去,就聽個破鑼嗓子道:“就他了?!?/br> 辛衡當(dāng)即傻了眼,后來曉得是給人做護(hù)衛(wèi)去,剛舒口氣,那破鑼嗓又陰測測地道:“小子有出息,你剛要是稍后退半步,腦門可就見血了。” 他這才感到劫后余生的慶幸。 他本也不叫辛衡,府中暗衛(wèi)按天干論資排輩,他行第八,正挨上辛字,后頭直接作了姓氏。衡字有不可不說的來歷,是少主后頭起的,像是道分水嶺。前半段是刀光劍影里經(jīng)歷一場場和兄弟的生離死別,與他同批入府的全躺地里了;后半段雖也不太平,但至少有了正兒八經(jīng)的名姓,好似此刻天地間才真得有了一寸容身之所,故這字他尤其珍重著——多珍重呢?他日后與阿阮打趣說,就像待第一個孩子一般珍重。 也是比他小七八歲的少主允他在旁偷聆圣賢書的。 “無人愿一生行走刀山火海之上,有一技之長傍身即是添一條活路,總不嫌多?!鄙僦餍r就是特立獨行者的表率,他老氣橫秋道,“你可知當(dāng)年扈陽焚城之慘烈?以一城百姓性命彌補其眼中一眚,還意欲求國祚綿亙,無疑癡人說夢……兵燹不日便興,屆時——辛衡,你在聽嗎?” 怎么不知?他辛衡當(dāng)年就在離城不遠(yuǎn)的小路上,看著漫城的火吞了家家戶戶,看著火龍灼黑了兒時爬上的柳樹!全城千百人葬身火海,不過是——用尸首掩蓋某些碩鼠的利欲熏心罷了! “辛衡。”少主不帶感情道,“衡字為名是望你善于取舍,不要讓吾為此后悔。時刻謹(jǐn)記你現(xiàn)在的身份?!?/br> “……是?!?/br> 你可知一把佩劍的重量? 劍柄須握牢,承己命之重;劍尖須不偏不倚,因血濺霜刃之刻,所載的不止是他人性命,更有一劍之后驚動風(fēng)云,接踵而至的莫測變局。 孤身只影的少年在家亡后提起了劍。 剝?nèi)ツ晟佥p狂的男人,劍上千鈞把他塑成一匹沉默的狼。 —— 阮岑浣發(fā)時,水里蕩著暗色的絲。 阮岑常年在山中采藥,她采的草藥往往成色極佳,全虧了她耳聰目明。她撩了些水徐徐撈出手,今夜月光明亮,照著指根處淡淡的血紅。 山里姑娘要錢沒有,要膽一顆,要命一條。 她不擦發(fā),一頭濕淋淋的青絲直接甩到肩上,雙手迅速捏住裙裾打了個結(jié),又熟練地從溪邊碎石掏了塊最鋒利的,鎮(zhèn)定自若循空氣里的腥味搜尋。 離她浣洗不遠(yuǎn)處的溪水泡著個人,被水流推得微微輕蕩。 “喂,你死了沒?” 阮岑冷著臉踢了腳這擾她獨處的罪魁,不意這條死魚還沒咽氣,她猝不及防被拽住足尖扯下了水,但她反應(yīng)極快——幾乎在對方依靠本能地以匕首抵在喉頭的同時,她掌中的石塊也刺進(jìn)了他的創(chuàng)口。 那人猛地一顫,避免傷人,先行扔掉了手里的匕首。 阮岑這時看清了他。 這是個很好看的男人,還是一個來歷不明遍體鱗傷的男人。 他本就傷得不輕,阮岑這招恰如“雪中送炭”,愣是把人又給弄昏了。 “……哦,原來沒死?!比钺话殉鹇湓谒锏呢笆?,想她有意制無意,占了個不怎么光明磊落的上風(fēng),氣惱之余負(fù)疚油然而生?!八懔耍錾衔沂悄忝??!?/br>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她認(rèn)了。 阮岑一壁撐著昏迷不醒的男人往屋里挪,一壁百無聊賴地猜測那些女人知道又會掀起什么軒然大波——娘死后她確是收斂了,那根反骨卻像附骨之疽頑強地瘋長,就像剛才那樣不合時宜地突個尖。 她粗魯?shù)仵唛_門,大方地讓出臥榻,半拖半拽地把男人安置妥當(dāng),又憑自己三腳貓的功夫處理了下傷口。一番折騰出了不少汗,被暑氣蒸干的發(fā)像海草般黏在身上,她沒好氣地窩在墻角睡了一夜。 這姑娘心比天還寬,她娘泉下有知又要濕帕子了。天可憐見,像個野小子不說,還沒心沒肺的。阮岑倒也沒想那么多。這傷一時半會兒好不了,能不能度過閻王關(guān)端看他造化。若撿回條命后翻臉不認(rèn)人,匕首可比重傷男人的拳腳快得多;若是有兇神惡煞的追兵罷,她打遇上這災(zāi)星就跳進(jìn)黃河洗不清了。 這姑娘靠骨氣拼到這年紀(jì),牙齒落了和著血淚吞肚里,像根朝天椒,不見半分女子的婀娜溫婉。她眉眼固然生得漂亮,卻是種凜冽的漂亮,帶著扎手的刺,不是宜室宜家的面相。而每每徹底沉靜下來,凌厲意態(tài)沖洗殆盡,便顯露白日掩蓋的柔和與靈秀來。 辛衡醒時阮岑正好在替他擦汗,許記起幼時柔弱的母親手忙腳亂抱她在雨里尋巫醫(yī)的往事,唇邊溢著抹清淺的笑。 柔擬珠玉,皎如朧月。 第一印象總是根深蒂固的,處久了才懂她清秀外表下的鋒芒與銳氣。 有時還端得嗆人。 辛扇出生那年辛衡問她:“若我養(yǎng)好傷再滅口以防泄露行蹤呢?你那時也不怕引狼入室?” 阮岑是真沒想過這茬:“我命硬?!彼谛梁馑菩Ψ切Φ哪抗饫飫e過臉,“……行了,有些人長得好,擱著當(dāng)花瓶也挺賞心悅目的?!?/br> 所以說歸根結(jié)底還看長相。 ——當(dāng)然不是十足的實話。 她佩服他。 一來他確比村里血性方剛的糙漢俊秀,這是純看皮相;二來敬他孤膽仗劍,滿身殘破還沒斷生念;三來——扔匕首扔得干脆,不傷無辜,有股子俠客風(fēng)度。 阮家姑娘救下外來男人的事終究紙包不住火,村人看她眼光更是異樣,含著理所當(dāng)然的譴責(zé)——好似她是個不守婦道偷漢子的婦人了。 阮岑心里風(fēng)平浪靜,一如既往日日采藥去,遇上下雨就做做女紅,編編彩絡(luò)子。 她救的男人不怎么開口,傷口開始結(jié)疤后就睡在了她家屋頂上——也不能說睡,她半夜不安心出門看看,男人總是睜著一雙冷冽的眼,握著他的匕首,像個守著滴漏的更夫。 照辛衡的想法,阮岑救他一命,又因他進(jìn)退狼狽,護(hù)著她就成了除暗中刺探朔北敵情之外的責(zé)任。 他不善言辭,表謝意的方式有些令人哭笑不得的笨拙。阮岑采藥去,他就像條影子跟隨在后,劈開山徑上擋路的枝杈,或是同她一般背藥簍子采藥,權(quán)當(dāng)是練練身法?;蚴侨×瞬糠植菟幇缱餍猩倘氤牵缺阌诖蚵犗?,也能生財,兩全其美。 有次阮岑采藥時遭了險,沒站穩(wěn)從滑坡上摔下去,醒來就看到男人搗藥的背影。 她支著下巴蕩著腿,隨隨便便道:“你有婚配沒有?” 前不久辛衡剛收到少主命他尋處太平地方安頓的口信,十來年持劍歲月忽地失去了意義,前方道路為迷霧籠罩,頗感迷惘,陪阮岑采藥時才有番歲月靜好的安寧。 辛衡不明白這算不算陷進(jìn)去,但他欠她良多卻是坐實的。 他把藥搗得更細(xì)碎,默不作聲地敷在她扭傷的腳腕上,綁上紗布,隔著布輕輕揉搓。揉著揉著他混沌的思緒才于罅隙中探得出路,眼前豁然變得亮堂了——他把人家姑娘腳都摸了個遍,又容忍不得旁人做這事,還需煩惱個什么。 “沒有。怎么問起這個?” “看你順眼?!比钺樢膊患t,“我這人臉皮厚,恬不知恥挾恩圖報,貪一個嫁過人好讓爹娘瞑目的名頭。就一句話,你敢不敢娶個命不好的姑娘回去?反正也礙不得你什么事,等你走了以后還是照樣各過各的?!?/br> 這男人第一次笑了笑,劍眉星目,笑起來還挺惑人:“娶了你,然后各過各的?” “怎么?不成?” “這種事——兩個人說了才算?!?/br> 阮家姑娘真是野大的,終身大事也像說兒戲一般,理直氣壯得叫人咋舌。他略感好笑,逼近了去看她那張一本正經(jīng)的俏臉,明珠靈動,直率得可喜,亂顫的眼睫才暴露出局促不安的心境。她似一知半解,又似自這偌大天地中捉摸到自然之理,勇敢赤忱地朝前踏了一大步,他的瞻前顧后便像是變樣的優(yōu)柔寡斷了。 阮岑歸結(jié)是知羞的,微垂了眼,耳根悄悄攀上一抹紅。 “阿阮,你引了匹狼進(jìn)來,想趕跑也趕不走了。”他覺得沒何可隱瞞,也不想用多余的辭藻去裝飾一二。她給他的感覺是直爽的,像陣清風(fēng),不愛累贅的修辭?!拔倚膼偰悖Y(jié)發(fā)合巹便是一輩子的事,絕不會有各過各的念頭。你呢,可想清楚了?” 她面上發(fā)燙,看著他笑眼里的自己臉紅了一片。 阮家姑娘就這么犯渾,把半生悲歡賣給了一個不知根底的男人。 他沒爹沒娘,她孑然了四分之一的人生,兩個天煞孤星的命途交纏到一起,不是逢兇化吉,就是煞氣沖天。不得父母之命,不經(jīng)媒妁之言,于是他倆一塊過活便屬無媒茍合,簡直是不忠不孝的孩子在瞎鬧,開初便無人看好。 家的含義在阮岑多舛的前十幾年已漸漸模糊,而辛衡給了她一個家,如此便夠她歡笑后半生了。 她體悟著他予她的參合著澀味的歡樂與訴不盡的牽腸掛肚,任意識隨波逐流,像尾慵懶潛游的魚。辛衡以溫柔而強硬的姿態(tài)闖入她的生命,于是她練就的一身硬刺就忽而在他輕柔的撫摸中變得柔軟無害——那是玄妙且難以言語的感悟:你漫無目的地行走于重重彌漫的山嵐,好似一根隨風(fēng)飄散的羽毛,恐懼會落腳于何處,被挫折敲磨出獨一無二的裂痕;如此惶惶難安地飄蕩了不知多久,忽然有日尋到另一個缺口正好可與你契合扣牢的人,那往昔的撕裂之痛便不足掛齒。 他問她疼不疼。 這自小到大沒呼過痛的女人,到底忍不住靠在他肩頭哭了。 后來家里添了一口。 孩子周歲要拈周,名字還沒起,說是看抓周時拿了什么物事再定。 阮岑費盡心思搜羅了各式物品,印章、經(jīng)書、算盤、錢幣、珠花、文房四寶一個沒落下,不經(jīng)意混了把扇子進(jìn)去。小娃娃也不怎么乖覺,拿起經(jīng)書丟下算盤,還沒在爪子上逗留少頃,又抓過那絹珠花,誰都以為這小子往后定在脂粉堆里膩歪了,黑葡萄似的眼珠滴溜溜一轉(zhuǎn),一步一晃地把一角的扇子藏在懷里,咬定不放手了。 扇子……該是個什么兆頭? 阮岑像她苦命的娘,開始犯愁了。 辛衡心覺稀奇,揪住有扇子就是娘的兒子的胖胳膊晃晃,小狼崽咬著手指探頭探腦,擔(dān)心他是“虎口奪扇”來的。他攬過兀自苦惱的妻,給兒子留了個空檔拉扯扇子:“就叫辛扇吧,諧音‘心善’也不錯。大了要是問起來,就告訴這小沒良心的是他自個起的。” 巫伽外的世道在這幾年成了只破了底的碗,本淺可見底的國運嘩啦地從小孔漏得一滴不剩。辛衡不是個純粹的教書先生,他有他的放不下,她也有她的包容與限度。 辛衡去救素心那夜,阮岑等他等到很晚。 她有了男人,有了孩子,有了家,便沒了無所顧忌,沒了灑脫潑辣。天上星子一顆接一顆亮起,低微卻喧鬧的風(fēng)吹樹葉的沙沙聲擾人心煩,她拼命壓抑著心頭浮泛的不詳聯(lián)想,到三更等來了一個血人。 “阿阮……” 她亮了燈。 辛衡的面上是白凈的,神態(tài)疲倦,隱含苦澀——沒受太重的傷。他抱著個女嬰,一時慌亂,不知如何開口解釋。 “笨手笨腳的,孩子給我?!比钺畹溃靶梁?,你給我死到外邊去?!?/br> 辛衡沒說話,身上縈繞著刺鼻的血氣,還有未散的殺意。 阮岑怕鬧著兩個孩子,沒心思和他吵,壓低聲音道:“你快點滾出去,往后你走你的修羅道,我看我的孩子,我們各過——” 她連帶著孩子一起被箍在被夜風(fēng)吹涼卻猶為溫?zé)岬男靥徘?。他的心跳急促且錯亂,抱得很緊,她試著推了下沒成功,沾了一手濡濕的血,燙得心窩發(fā)疼。 “求你別說那四個字?!彼f,“沒有下次了。” 他的妻抖了下,然后像只溫順的羊羔那樣安靜。 她的淚落在他手臂上。 “辛衡,我不是鐵打的?!?/br> “……我知道?!?/br> “……” “……你還是滾外邊去吧,看著就來氣?!?/br> —— 阮岑偶爾還會追憶她少女那段時日。 好似永遠(yuǎn)都使不完的力氣,腳下生風(fēng),不多久就能闖蕩完大半個村子。 現(xiàn)在她得背著個家,背著沉甸甸的思量,再也不復(fù)嬉笑怒罵時光。雖然添了諸多愁緒,卻釀造了一種歲月沉淀的厚實,不再是無根浮萍般漂泊天涯。 暮色四合,秋日雨后泛著清新的草木香氣。 阮岑手中燈籠輕輕搖晃。 燈光映亮的小徑上走著她家阿扇,身上背著另一個安睡的孩子,像兩只互相依靠著飛回暖巢的雛鳥。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