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說話
向前和曹月娥這對夫婦,對未來女婿的第一印象,是高。又高又壯,像一塊鐵板。立在向北窄小的家里,顯得本來不大的空間愈發(fā)逼仄。 身形瘦削的向前站在準女婿面前,仰望許久,半晌說不出話,最后還是妻子打破了沉默,給齊銳遞上特產(chǎn)。 向北這趟“結(jié)婚”可謂是先斬后奏,雖然給父母留了一點時間來緩沖,但兩人即便趕到了蘇州,對向北的埋怨也沒有完全消散,齊銳作為拐走向北的“野男人”,自然也得不到夫婦倆太好的臉色。 向氏夫婦老于社交,面子上的功夫做得足,可在這背后,是拒人于千里的冷漠。向北相信齊銳肯定感受到了,在一旁裝乖寶寶的自己都不由犯了尷尬癌,齊銳卻還是一如既往地厚著臉皮,大大咧咧地同向氏夫婦嘮閑嗑。 向北的小家是單身公寓,沒有客房,實在塞不下這一家三口。齊銳給他們定了附近的五星酒店,待到夫婦倆收整完畢,齊銳驅(qū)車,拉上向北一家去松月樓吃飯。 從酒店去松月樓的路上,向氏夫婦要比來時活泛不少。向北坐在副駕駛上,就見齊銳得意地向自己使眼色,向北沖他翻了個白眼,心說齊銳還真是小瞧了自己的父母,向氏夫婦最擅長的就是先禮后兵。 這頓晚宴,有夠齊銳喝一壺了。 向北多少存了點幸災樂禍的心思,想看齊銳吃癟。事情的進展也果然如自己所料,父母完美還原了平素的教師本色,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詢問犯人似的盤問起齊銳。齊銳這一路勉強算是應對如流,但在品嘗菜品的間隙,他免不了發(fā)微信同向北訴苦。向前和曹月娥看著和藹,審他卻咄咄逼人,氣勢十足。在這二位面前,他仿佛一下回到還在調(diào)皮搗蛋的學生年代,在全班同學面前被老師公開處刑。 “所以說,小齊你是自己創(chuàng)業(yè)才有了現(xiàn)在的這一切,但家里本來的條件一般。”向前將齊銳先前所講的創(chuàng)業(yè)經(jīng)消化完畢,得出了一個簡要結(jié)論。 “對,我家給我的幫助幾近于無,現(xiàn)在的這家公司是我大學時就創(chuàng)建的,一直走到現(xiàn)在,正在進行新一輪融資。公司的基本盤不錯,未來很有發(fā)展前景,叔叔您不必擔心我會突然破產(chǎn),況且就算破產(chǎn),我也絕對不會連累到小北,我向您發(fā)誓,小北在我這里一天,我就絕不會讓她吃苦受累?!?/br> “這種話現(xiàn)在說出來,都是好聽,不可信?!辈茉露鸩灰詾槿?,“歸根結(jié)底我們最關(guān)心的還是你們倆的感情。你的人品如何,平常待我們女兒好不好,能不能給她幸福,你的家人性格如何,我家女兒嫁到你們家會不會吃虧……” 察覺到齊銳的神情有一瞬間的僵硬,向前及時跟進,“怎么,難不成是有什么難言之隱,不方便和叔叔阿姨說?” 齊銳微微低下頭,“是這樣的叔叔,我不清楚小北有沒有同你們說過我家那邊的具體情況……我基本是由姥姥姥爺帶大,目前老兩口的身體還算硬朗,可以來參加我們的婚禮?!?/br> “那你的父母呢?” “我媽已經(jīng)去世很久了,至于我爸……以前我沒和小北說太細。是這樣,我和我爸已經(jīng)斷絕關(guān)系很多年了,這輩子也不會再來往。老家那邊我只有姥姥姥爺需要照顧,但他們兩口子也不愿意我這個小輩回去。所以實際上,我家只有我這一個人,你們不用擔心她會在婆家受委屈,平時充其量也就是我委屈委屈小北,何況我也根本不會委屈她。相反,她倒是喜歡委屈我。” 夫婦倆面面相覷,曹月娥盡可能使和藹下來,“齊銳,雖然這可能會觸及你的傷心事,但能和我們具體講講,你家中發(fā)生了什么事嗎?” 女人問詢的語氣聽起來多少像向北,齊銳恍惚了幾秒,像是終于下定了什么決心,狠狠點點頭。 看齊銳這副壯士割腕的模樣,向北心里一下起了不好的預感。齊銳的過去始終蒙著一層薄薄的霧,因為她能感受到對方的隱痛,也感謝他對她那些“小秘密”的尊重,所以對齊銳的過去,向北從來不提,不問,即便心里始終存著那一分好奇,她也覺得這應該由男人主動開口,而不是自己牽頭。 現(xiàn)在謎底要解開了,可坦白的時機又是這樣差。向北直覺認為,齊銳的坦誠相見,可能會適得其反。 她不顧父母驚詫的眼神,直接扳過男人的肩膀,半是問詢半是命令,“老齊,如果不想說,你可以不說的?!?/br> 向北這一路一直沒怎么說話,只是盡職盡責地扮演父母面前的乖寶寶。她的沉默也給了父母一定錯覺,起碼曹月娥一直認為,是齊銳這個大尾巴狼給不諳世事的向北下了迷魂湯。可看兩個孩子的神情,似乎這一切又非她心中所想。 齊銳也在詫異,向北居然會在這個時候突然強硬起來。心里明白女孩對他的關(guān)心,他看著對方明亮眼眸里自己的倒影,眼睛也有點濕。 齊銳拍了拍向北的手背,“小北,放心,我沒事?!彼崛岬匕阉碾p手收攏起來,低下頭,似乎要從她的指尖里獲取一些力量。 再次抬起頭,他緊緊握著向北的手,開始了自己的講述:“我家的故事其實很簡單,我爸脾氣爆,發(fā)起瘋來什么都砸,我和我媽經(jīng)常被他打。我初中學習不好,我媽就托我姥爺找了關(guān)系,把我送去當了兵。當兵途中,家里出了意外,我媽沒了,我爸進去了,家里就只剩我一個了。退伍后我姥爺尋思著給我找個工作,但我想我媽以前就盼著我學習好,有出息,我沒能做到。但之后不管是為了她還是自己,我都應該把曾經(jīng)沒做到的事做好,后面的事就是你們知道的了,我讀了一年初三考上高中,高中讀了兩年上的大學,就這么一步一步走到現(xiàn)在?!?/br> 曹月娥和向前對視一眼,最后還是向前嘆了口氣,輕聲問:“小齊,你母親是因為什么原因過世的?” “爸爸!” 向北厲聲喝住向前,又趕忙轉(zhuǎn)過去,沖著齊銳拼命搖頭。 齊銳微笑著拍拍向北的手背,眼神飄向很遠,“算是被他打死的吧……兩個人吵架,他薅著她的頭發(fā),把她往暖氣上撞……” 夫婦倆沒再揪著情緒低落的齊銳往下問,他們尷尬地吃著菜,這突然沉重的話題讓兩個老教師也一時想不到什么好法子來回應。 飯桌上的氣氛明顯冷下來。 向北一直在發(fā)著抖,握著齊銳的手滿是冷汗。齊銳笑容慘淡,卻還是柔聲安撫向北:“小北,我沒事的,你別害怕?!毕虮庇朴瓶粗肷?,最后狼狽地點點頭。 齊銳拍拍她的肩膀,也松了一口氣。mama去世已經(jīng)快有二十年了,雖然每次提起這件事,他都會難受的無以復加,但對現(xiàn)在的自己而言,這樁家庭悲劇顯然有另一個預兆不詳?shù)碾[憂。考慮到他的心情,向氏夫婦肯定不會在這種時候提及,但之后,向北指不定會被他們盤問什么,甚至很可能他們會因為這個過往,被她的父母當即拆散。 齊銳深吸了一口氣,重新調(diào)整好自己的狀態(tài)。 “叔叔阿姨,我知道你們在擔心什么。擔心我是不是遺傳了我爸的暴力基因,也擔心小北現(xiàn)在是一時頭腦發(fā)熱,和我結(jié)婚會陷入水深火熱。我明白你們的想法,實不相瞞,我很多年沒有談戀愛,也有對這個因素的考慮。我已經(jīng)三十三歲了,活到現(xiàn)在也足夠明白自己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人,我不喜歡煙酒,對暴力深惡痛絕,這輩子也不可能認同暴力帶來的屈從,這點小北相當了解我。我明白有些家庭暴力環(huán)境下成長的小孩長大后會變成另一個施暴者,但也有很多身處其中的人長大后堅決抵制它。我當過兵,是國家的軍人,暴力于我而言不是侵犯,是保護是維持。我身上當然存在暴力的基因,甚至比我的父親更會運用暴力,但我只會用它來保護我的家人,這才是力量真正應該展現(xiàn)的地方。我知道,這一番話說得冠冕堂皇,叔叔阿姨肯定不會信我,但請你們相信我,給我機會和時間,我會用實際行動證明我自己?!?/br> 齊銳一番話說完,沒等對面的夫婦發(fā)話,就被守在一旁的向北緊緊抱住。齊銳情緒激動,向北堅定不移的擁抱無形催化了他一直試圖壓抑的悲傷。兩個年輕人默然相擁,齊銳面無表情的臉上流下兩行淚痕,打濕了向北的衣物,向北撫摸著他的后背,輕聲安慰,“我的家人就是你的家人,齊銳,別難過,你有我?!?/br> “嗯?!彼穆曇暨煅省?/br> 眼見這個高大的東北漢子要淚灑當場,對面的夫婦倆也不好再裝啞巴,一家三口齊齊上陣,堪堪將齊銳低落的情緒撫平。 飯后,齊銳特意帶著向氏夫婦逛了逛蘇州的夜景,介紹沿途的景色。 他已經(jīng)從之前的低落狀態(tài)中抽離。 將一家人送回賓館,齊銳很自覺守在樓下等待。 向北在父母房里待了將近四十分鐘,才帶著一臉疲倦下樓來找他。 齊銳不管不顧地在賓館大廳擁住她,又故作輕快地問她:“他倆說你了?” “可不,讓咱倆分手呢?!?/br> “你怎么說?!?/br> “我說,可以先不辦事,再處處,日久見人心。畢竟是我和你過日子,不是他倆?!?/br> 齊銳高興地抱著向北連轉(zhuǎn)了幾圈,“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br> “大笨蛋?!?/br> 開車回家的路上,向北望著窗外的夜景,久久不語。 齊銳對她情緒的體察速來敏銳,不由擔憂問道:“小北,怎么了?” “先停車?!?/br> 齊銳乖乖把車停到路邊,打了雙閃。 向北探頭過去,吻住她的男人。 齊銳突然得了厚待,一時高興得分不清南北東西,眩暈了一陣,有什么液體落到了脖頸上。 “小北,怎么哭了?是不是剛才爸爸mama說的話太難聽了?” “不是……” “那,那怎么了?” 向北被他氣得笑出來,心想真是個傻男人,居然不懂她在難過什么。 這一番痛哭,她已經(jīng)為了他忍了一晚上了。 他的過往對她而言,不意外。一點也不意外。從偶然暴露的蛛絲馬跡里,她就已經(jīng)基本反推出齊銳不愿提及的一切,但推測是一回事,真正講出來又是另一回事。 為什么鞭笞是他的雷區(qū)?因為長久以往他就是在這樣的可怖中成長起來,還要很努力控制著自己,不要長歪。 曹月娥在酒店把她罵了個狗血噴頭,向北雖然據(jù)理力爭一一反駁回去??伤苍谛奶?,甚至責怪自己是不是太過沒心沒肺。齊銳不說,她就不去問,看起來似乎是足夠尊重對方,但這背后也掩藏著另外一個不言而喻的事實,那就是她對他,其實沒那么好奇。 怎么會有對戀人不好奇的愛情呢。 齊銳雖然面上看著粗獷,實則心細如發(fā),這“體諒”背后預示的事實,齊銳應該不會意識不到。 齊銳本來被向北吻得高興,看她突然不管不顧地大哭起來,趕忙手忙腳亂地哄她。 他不哄還好,一哄,向北心里的罪惡感更重了。 齊銳從向北斷斷續(xù)續(xù)的反問里,漸漸聽出來她這一番痛哭的原委。 連著給了她幾個腦蹦,向北吃痛,捂著頭不哭了,反而在車里跟他鬧起來。 鬧到最后,他把她攬入懷里,小心吻她耳垂,“之前都和你說了,現(xiàn)在不是最愛,沒關(guān)系,我有信心我們能‘弄假成真’,你看,你愿意為我哭,這證明你確實心疼我,也在意你以前沒那么關(guān)心我這件事……可如果不是在意,又怎會有反思,我高興還來不及,怎么會怪你呢?” “可是……” “沒有那么多可是?!彼撬难劬?,又低低嘆了口氣,“我想了很多種攤牌后你的反應……我沒想到你會抱著我,還會為我哭。我,我總覺得……可能我說出來,你就要逃了。就像當初你覺得我會逃那樣,也許你走的,會比當初你想象的那個我,更決絕?!眱扇穗p額相抵,齊銳眼里滿是淋漓的水光,“小北,今天我覺得自己好幸福。” 這一瞬,向北甚至想就這么不管不顧地和他來一趟車震。 回過神,她嬌聲催促齊銳趕緊開車回家,這才有閑心處理手機上的消息。 這一晚上,項南給她發(fā)了十多條信息。 看著微信上一連串的逼問,向北不由恍惚。 有一瞬間,她似是回到了大學時,兩人還在糾纏的過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