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西湖煙水茫茫，百頃風(fēng)潭，十里荷香。水面風(fēng)來時，畫舫尾尾相銜，一片湖光瀲滟間，美不勝收。此地雖處鎮(zhèn)中，但與去路迥異，若要趕去鏢局，總須多費些周折。然想得，試劍大會向舉數(shù)日，不急于一時，便也釋然了。這時，楊逍走在前，輕牽過她手，漫行于江橋之上。

    紀(jì)曉芙心下牽掛，一意想問人昨晚諸事，可又念及，早間言行無狀，憑惹他難過，那目光便由羞怯轉(zhuǎn)為愧疚，又自愧疚變作深憂，心想著：“他多番護(hù)我、救我，我非但未說一個‘謝’字，還出言傷他，當(dāng)真無禮。卻也不知，這會兒他是否還生我的氣?！蹦钪链?，她不由神情慌張，心中焦急，驀地足下泛軟，登撞向他身。楊逍背脊一熱，忙回過首，卻見曉芙面頰微蒼，行步踟躕，只當(dāng)她染了風(fēng)寒，遂關(guān)切道：“臉色這般差，是不是身子還冷？我渡些真氣給你罷。”

    她搖搖頭，忽伸去柔荑，扯了下他衣袖，低聲道：“逍哥，我說話不知輕重，總?cè)悄銈模€動輒出劍刺你，抱歉，你別放在心上?！?/br>
    楊逍聽人倏地改口，將“妖女”喚作“逍哥”，不由輕聲一笑，伸掌撫了撫她額發(fā)，柔聲寬慰：“沒關(guān)系，原是我隱瞞在先，曉芙生氣，也理所當(dāng)然。”沉吟片刻，紀(jì)曉芙掌指輕攥，捏過他手腕，恍是念及什么，又認(rèn)真道：“那……逍哥，你我已坦誠相見，我自不像從前那般待你，但有句話，我想問個清楚?！睏铄写穑骸皶攒絾柧褪?，我必知無不言?！?/br>
    紀(jì)曉芙眸光一閃，既似期許，同捎得幾分踟躕，忽發(fā)問道：“昨晚你是為了救我，才與我那般，那方才呢？我又那樣對你，逍哥想是不想？可還生氣么?！?/br>
    楊逍怔神片刻，卻未解話中深意。誠然，此刻紀(jì)曉芙所言“想不想”，實非艷詞，不過想問及方才逾矩，他是否事從情愿，而非順勢為之。且見那杏眸如水，燦似云荼，正含情脈脈地望著人，他不禁心念綺動，愈想愈遠(yuǎn)，當(dāng)真想立時擁她入懷，一親香澤。但又顧及曉芙外傷未愈，內(nèi)毒始祛，身子尚虛弱著，便收斂心神，輕咳道：“我怎會生氣？曉芙聽話，我不想，你也莫要想，等你身體好些了，再說不遲?！?/br>
    言罷，紀(jì)曉芙掌心一涼，聽人“言辭推脫”，倏氣得雙肩發(fā)抖，怒從心起，責(zé)怨道：“你、你難道不當(dāng)我是你妻子么？”

    他一臉茫然，心想：“我自然當(dāng)你是，可總不能胡來罷？”遂眨了眨眼，為難道：“別動氣，那等晚上好么？待你服過藥，氣色好些，到時曉芙想怎么折騰都行，我絕不反……”霎時間，不待“抗”字脫口，紀(jì)曉芙雙頰生暈，知楊逍會錯了意，頓羞容滿面，嬌嗔道：“去你的！”隨攥指成拳，猛捶了人一下，又瞥過頭：“誰和你說那個了？！我是問，你心里有沒有我，是……如何看我的？”

    便在此時，紀(jì)曉芙周身傾前，倏被一把抱了住，緊擁未分。楊逍此際，雖仍著一身女兒裝束，卻渾不似昨，再無須遮掩試探，反是光風(fēng)霽月，心中坦蕩，說道：“有，我當(dāng)曉芙是我妻子?！彼滦湟环鳎秸茡徇^那青絲、臉頰，至背脊凹凸，又柔聲道：“我會一輩子愛你、敬你，終生再不另娶。也會聽你的話，不惹你傷心，更會照顧你、保護(hù)你，不叫旁的欺負(fù)了去?！?/br>
    溫言未卻，紀(jì)曉芙心下動容，向他懷中一倚，剛欲開口，要與人說些溫柔的話，卻兀聽一陣嘈雜，便見不遠(yuǎn)處，有黑馬疾馳而過，自道間橫沖直撞，一連刮倒數(shù)人，引得怨聲載道。

    故循聲而望，那馬背上并坐二人，雖都遮了面罩，但依稀瞧得出，前者身形矯健，是為男子，而后者纖瘦窈窕，必是姑娘家。矚目片刻，似察覺什么，他二人不約而同地“啊”了聲，紀(jì)曉芙明眸圓睜，驚呼道：“那不是張五哥？”楊逍則眉梢輕挑，心中思索：“……殷素素，她怎得在此？”正不解間，紀(jì)曉芙忽念及傳聞，有言“張翠山滅龍門鏢局滿門”一事，登時徹悟，他定是要去虎踞鏢局，與少林僧人對峙，欲辯個清白。

    紀(jì)曉芙心想：“張五哥平素待我不薄，他此刻有難，我怎能袖手旁觀？”遂回過身，悄瞥了人一眼，只見楊逍眉心緊蹙，似有深憂，不知正思慮什么。緘默時分，她尚想得如何措辭，方能說動楊逍，與自己同去?？晌戳霞埃淮o(jì)曉芙開口，楊逍卻先聲截話，緊握住她手，淡然道：“曉芙，我知你心腸軟，又與武當(dāng)七俠交好，眼下張翠山出了事，你難免牽掛。”

    “咦？！什么牽掛，逍哥別多心，我只是……”他寥寥數(shù)語，雖一字未言“介意”，但紀(jì)曉芙聽來，卻是“語中含酸”，著實別扭得緊。楊逍又道：“只是想幫襯一下，是罷？那便去瞧瞧。”轉(zhuǎn)瞬間，紀(jì)曉芙腰身一緊，倏被打橫抱了起，半躍至空，又徑落自屋檐處。

    這幾下兔起鶻落，當(dāng)迅捷無比。紀(jì)曉芙只感風(fēng)聲灌耳，周身輕盈，再回過神時，他二人已馳出甚遠(yuǎn)。楊逍足下生風(fēng)，一路緊追著那黑馬，半刻未歇，須知輕功一門，運(yùn)時多氣門緊閉，縱她心中再疑，卻也未敢發(fā)聲。想半晌顛簸，至聽得嘶鳴一聲，登碎響轟然，伴呼喝道：“你怎還有顏面討上門來？殺人兇手！”隨之，楊逍輕將曉芙放了下，二人一躍，遠(yuǎn)遠(yuǎn)瞧見鏢局外堂處，數(shù)名少林僧人聲厲色怒，皆持棍提棒，橫攔在前。

    許覺那僧人無禮，只見殷素素奮身沖去，嬌喝道：“你這禿驢好生無禮！若再僭越，當(dāng)心姑娘我……”然話未畢，張翠山步上前，將人回護(hù)于后，拱手以禮道：“是非曲直，自有分曉，還望大師予以方便?！币妬砣斯еt，諸僧雖心中有氣，卻不好發(fā)難，遂只得冷哼一聲，斥道：“勸閣下好自為之，少與魔教中人來往。”

    紀(jì)曉芙見事態(tài)不妙，正拔足欲奔，上前為人分辯幾句，卻俶被扯了住。她回過身，瞧楊逍墨眸微斂，頗有難色，一只手緊攥著衣角，便回握他掌，問道：“逍哥，你臉色不太好，怎得了？”紀(jì)曉芙頓了頓，許想得什么，又試探道：“‘喜歡你’這句話，我既敢對逍哥說，也不怕讓旁的再聽一遍。”

    “我知道。”楊逍眸淬溫色，苦笑而語，忽抬眼望向殷素素，又凝眸與她，一心念及那僧人所言“魔教中人”，頓又想得，黛綺絲曾語：“素來視我教中人為洪水猛獸”，不覺喉間泛緊，苦澀道：“曉芙，你打量下我，再仔細(xì)斟酌著，我姓楊，在派中行二，能知曉我是誰了么？”值此關(guān)竅，他沒由地提及此事，令紀(jì)曉芙一怔，卻也未及深思，反是心想：“還能是誰？自是我夫郎了。眼下情急，逍哥又亂吃什么風(fēng)醋？”轉(zhuǎn)一把拉過人，敷衍道：“是啦是啦，我瞧得真切，快走罷。”遂步入堂內(nèi)。

    此時廳中熙攘，黃袍僧人與青衣道人分立兩側(cè)，尤為矚目。各派弟子心中了然，知是少林、武當(dāng)兩派私怨，若真介入哪方，都不甚妥當(dāng)，便只瞠目醒神，憑看戲罷了。

    眼見混亂，管家引路在前，告罪著：“二位峨眉女俠莫要怪罪?！币嗲频脙擅险叨肆⑻们埃巧倭指呱章?、空智。他二人本闔目不言，但聞聲道：“張翠山前來拜謁”，瞬圓睜雙目，神情漠然地望著人。與此同時，俞蓮舟攜殷梨亭迎上前，臉色微變，似喜出望外般，向他微笑示意，殷梨亭更揮手雀躍，大聲道：“五哥，你來了就好！那幾位僧人太不講道理，非誣陷你殺了什么……都大錦，我卻是不信?！?/br>
    言及“都大錦”時，無人察覺，殷素素渾顫了下，忽垂下首，緊扯過張翠山衣角，竟不敢與那僧人對視。張翠山雖未回頭，卻伸去掌，將她纖手握住，舒指又撫了撫，恍無聲道：“你不要怕，有我在”一般。

    他向空聞、空智二人施以禮，又敬言：“二位高僧貴居掌門，勞動大駕，可是為晚輩而來？”

    然東席一列，此間并無余位。管家繞了又繞，心想：“這是崆峒派大弟子，那又是衡山派許長老，個個都惹不起，唉，也只得叫二位女俠站著了?！狈揭忉?，怎料眾男見是楊逍，頓心馳神蕩，紛紛起身，爭先恐后地邀“她”落座。楊逍環(huán)顧片刻，便尋了距二僧最近處，向那人道：“少俠，這座可否相讓與我？”

    只見那崆峒弟子神情癡然，忙點頭如搗蒜，迷醉道：“姑娘快請坐?！比幌滤?，楊逍轉(zhuǎn)過身，將紀(jì)曉芙拉至身畔，伸臂一按，邊撫著她柔發(fā)，邊關(guān)切道：“曉芙坐?！边@時，空聞緩步上前，說道：“既是rou體凡胎，何言有貴？張五俠過譽(yù)了。老衲遠(yuǎn)道來此，有兩件事要向你請教，還望如實相告?！?/br>
    張翠山道：“請教不敢當(dāng)，大師請問?！?/br>
    聽他二人相互禮敬，言辭恭謹(jǐn)，楊逍不由冷哼一聲，暗暗想：“這老和尚目眥欲裂，明是怒意沖冠，恨不能殺了那張翠山，卻仍要作出一副泰然之姿。哈，名門正派向是如此，道貌岸然，做作十分。”而思畢，他心念一轉(zhuǎn)，想才那番話語，可不是連曉芙也一齊罵了？遂又想：“是了，曉芙除外?！?/br>
    空聞神色凝重，目厲道：“第一件，張五俠半月前，于臨安西湖旁，殺了我少林派龍門鏢局七十一口。武當(dāng)七俠名滿江湖，以俠為道，老衲信得過七俠人品。但此事，確為少林弟子親眼所見，你如何解釋？第二件，敝師兄空見，一生慈悲為懷，向不與他人結(jié)怨，卻給魔教的金毛獅王謝遜害死。曾聽聞，你與姓謝的私交甚篤，互稱兄弟，且不說魔窟遠(yuǎn)處西北，烏煙瘴氣，我等不屑與妖魔有染，張五俠出身名門，想來也坦蕩，還請賜示惡賊下落?！?/br>
    空聞一番說辭，聽似正氣凜然，實句句譏諷。分明在言：武當(dāng)七俠虛有其表，張翠山作惡多端，更自甘墮落，與“魔教”糾纏不清。故此話一落，俞蓮舟神色微怒，不覺攥拳，立時反駁道：“空聞大師，口說無憑，你可有證據(jù)？”殷梨亭亦心緒激憤，幫襯道：“大師威望在外，莫要打誑語。說不準(zhǔn)，是魔教妖人扮作我五哥模樣，蓄意陷害，諸位若偏信偏聽，才正中妖人下懷?！?/br>
    空智佇身在旁，本緘默不言，但聽得武當(dāng)二俠義正言辭，心中憤懣，遂左手一揮，冷聲道：“你們出來罷?！彪S那動作，自承柱后走來三人。那三人身著僧袍，年歲頗長，卻皆面纏青巾，僅露出一只眼，正是當(dāng)日被殷素素暗算，瞎了一目的圓心、圓音、圓業(yè)。

    圓業(yè)脾性素急，沉不得氣，當(dāng)下一見張翠山，俶怒火中燒，若非眾師長同道在此，非沖上前，與人拼命不可。他雙拳緊攥，怒叱道：“張翠山，你從何抵賴？當(dāng)日臨安西湖邊，我?guī)熜值芤恍凶侥悴怀?，反被你躲在暗處，以銀針?biāo)?，瞎了眼睛?；埏L(fēng)師弟他……更被你一劍刺死！”話至此，圓業(yè)探手入襟，取出銀針，示與眾人前，引得一陣唏噓。

    豈不料，楊逍瞧那“證據(jù)”，竟放聲大笑，令在場諸人一驚。圓業(yè)聽得笑聲，遂怒意更甚，頤指道：“峨眉派的，你笑什么？！”與此同時，紀(jì)曉芙俏容微僵，驀地站起，忙伸手捂住他唇，低嗔道：“不許笑啦！”轉(zhuǎn)拱手含歉，剛欲替人賠禮，卻聽楊逍道：“我笑大師見識粗鄙，蠢得掛相，好像沒長腦袋。”

    堂中一陣哄笑。

    “女娃娃，你……你休要放肆！”圓業(yè)暴跳如雷，當(dāng)即提起拳，將欲揮去。楊逍倒不慌不忙，扶身在旁，嫵然道：“大師若是不通暗器，便休要胡謅。暗器一道，各派擲物手法、勁道自有不同。武當(dāng)所擲暗器多為鋼鏢袖箭，講究力道剛猛，何曾用過銀針？若要深究，城中稍富貴些的人家，都用銀針縫補(bǔ)，豈非都有嫌疑？再便是，張五俠銀鉤鐵劃，武藝超群，如真想動手，又何須用暗器？”恍意猶未盡，他不屑輕笑，接續(xù)道：“這也難怪。大師四肢發(fā)達(dá)，頭腦自然簡單，失禮失禮。”

    楊逍一針見血，言辭鋒芒，圓業(yè)自辯無可辯。況這數(shù)年，武當(dāng)七俠行事磊落，各門派或多或少，皆受過恩惠，故堂中百余來人，確不聽其一面之詞。俞蓮舟眸光一驚，但不過轉(zhuǎn)瞬，便又端若凝山，向楊逍頷首，致以謝意。

    ［八］

    殷素素聽那聲音，不時回味，愈想愈覺得熟悉。恍惚間，她臉色一蒼，悄瞥目望向席中，雖見“她”一身白裳窈窕，面施粉黛，甚連性別都倒逆了去，但那容貌，與不可一世的態(tài)度，絕不會錯。殷素素心想：“楊逍？！他……他怎得變成女人了？”

    正詫異間，張翠山朗聲道：“空聞大師，我薄名淺藝，在眾師兄弟中算得愚魯，可心向理法，從不敢誆騙于人。你所言第一件事，龍門鏢局七十一口，實非我所殺。至于那滅門真兇，我心中知曉，她已答允我再不行惡，改邪歸正，恕我無法告知。而第二件，空見大師蒙難，晚輩痛惜。然武林中人，行走江湖，萬事以‘義’當(dāng)先，我與謝遜有八拜之交，且不說，我不知他身處何方，縱是知悉，也絕不肯吐露一字。請大師莫再為難武當(dāng)同門，你要殺要剮，姓張的悉聽尊便，絕無怨言?！?/br>
    張翠山不卑不亢，一番話更正氣凜然，群豪敬服?？章劸眯薹鹄?，甚有涵養(yǎng)，此刻聽他辯白，怒意也消下三分，隨泰然道：“張五俠，你言辭懇切，其中或有冤錯，銀針一事，老衲自會派門下弟子仔細(xì)探查，定予你清白?？赏例堥T鏢局的惡徒，你既得知，請說與我聽，若不然，恐有損武當(dāng)清譽(yù)，落得個‘包庇’之名。”

    紀(jì)曉芙脫口便道：“大師，武當(dāng)派是武當(dāng)派，張五俠是張五俠。他肯一力承擔(dān)，亦不想牽扯師門，足見清白，您又何須混淆視聽？”圓音嗤笑一聲，不屑道：“紀(jì)女俠說得是。誰不知你兩派素來交好，怕假以時日，張翠山便要稱你一聲‘六弟妹’了，你自然替他說話。”

    聽得“六弟妹”一稱，殷梨亭忽俊臉泛紅，緊攥著衣袖，朝俞蓮舟背后一挪，吞吐道：“大師切莫胡言?！?/br>
    豈知話一落，倏聞“嗤”聲破空，圓音突然“啊喲”一聲，以掌覆面，隱見他臉頰處，似有紅痕兩道，就同被誰人扇過一般。可那“掌”來得奇，無形無狀，必是高人所為，而堂中又盡座高手，一時之間，倒真不便發(fā)聲質(zhì)問。圓音縱心中有氣，卻不敢發(fā)作，只得拂袖立定，忍怒道：“哪位好漢若有不滿，還請出列，與貧僧當(dāng)面對質(zhì)?！?/br>
    楊逍心氣甚高，逢人叫陣，自不肯相讓與旁，遂嘲弄一笑，冷冷道：“死禿驢，不怪你挨打，張五俠人品貴重，曉芙幫襯兩句怎得了？你多嘴什么，圓業(yè)沒長腦袋，你沒長心么？勸你謹(jǐn)言慎行，再胡謅亂扯，提什么‘六弟妹’，當(dāng)心你另一邊臉?！甭犎巳绱说?，紀(jì)曉芙、俞蓮舟、殷素素三人心下了然，楊逍雖未直言，可那掌必是他所為。故此，俞蓮舟瞥過頭，意味深長地看了曉芙一眼，神色既是驚愕，又蘊(yùn)嘆息，暗想這位紀(jì)姑娘人品甚好，武功又佳，可惜少不更事，正邪不辨，竟為魔教中人所惑。

    圓音經(jīng)他一嗆，顏面掃地，倏悲怒交加，已然顧不得體面，厲聲叱道：“你如此放肆，滅絕師太既教不好你，貧僧便替她管教！”

    話未落，他探手入袖，分取得三枚梅花鏢，挾自指縫之間，俶舒腕擲去。只聽“咻咻”清響，楊逍左臂橫懸，攬衣袖盈風(fēng)，將暗器憑接入掌，戲謔道：“這就是你無知了罷？她可不敢教我……準(zhǔn)度太差，還給你！”瞬蜷指擒鏢，和掌彈出，那三枚鏢恰不偏不倚，正擊中人“扶突”、“氣舍”、“廉泉”三xue處，令圓音喉癢咽痛，暫發(fā)聲不能，只得干瞪著眼。

    眼見事態(tài)緊張，眾噤聲默然，殷素素再按捺不住，自張翠山背后站出，憑朱唇微咬，飽含歉意地望向他，說道：“五哥，這人終究非你所殺，你護(hù)我憐我，我知你心中有我，這便夠了……可我自己的錯，自行承擔(dān)！”轉(zhuǎn)一把推開人，疾步上前，朗聲道：“諸位請聽我說，那龍門鏢局七十一口，皆為我所殺，當(dāng)日我恨都大錦護(hù)鏢不力，錯信賊人，害得俞三俠身負(fù)重傷，一怒之下，方屠了他滿門。此事與張五哥毫無干系，少林若要問責(zé)，請擇日上光明頂，找我爹爹或左右使者就是?！?/br>
    便在此時，自內(nèi)堂中傳來一聲，沉穩(wěn)道：“掌門師伯切莫輕信。那妖女出身魔教，詭計多端，我恩師便是給她教中惡賊害死。而如今，張翠山娶了妖女，武當(dāng)、峨眉與魔教早沆瀣一氣，他們所言，又如何能信？”循聲而望，是一灰袍僧人。

    他話中帶刺，言及“峨眉”、“魔教”云云，紀(jì)曉芙倏拍案而起，嗔道：“大師此話怎講？峨眉派光明磊落，你休得胡言！”

    殊不知，那灰袍僧人信步行來，神情譏諷，待將楊逍打量一番，更“嘿嘿”一笑，似察覺什么。紀(jì)曉芙不解，隨轉(zhuǎn)過身，但見人目露兇光，殺意肆起，甚是陰鷙可怖。他二人相處數(shù)日，楊逍望她時，總是細(xì)語輕盈，柔情不盡，道不明地溫柔繾綣。乍瞧那神色，紀(jì)曉芙亦心下生畏，悄覆住他掌，低聲道：“逍哥，你怎得啦？你認(rèn)識那和尚么？”

    楊逍并未作答。反是低下頭，極憐愛地?fù)徇^她臉龐，似踟躕難當(dāng)。隨將紀(jì)曉芙摟入懷中，恍怕人離去般，以驚懼十分，卻又捎得期許的眸光，凝望與她。霎時間，那灰袍僧人臉色驟變，抬袖一指，厲聲道：“還敢狡辯？你是裝傻還是真傻，難道不知抱著你的，是魔教的光明左使么？”話語甫落，紀(jì)曉芙如夢初醒，幡然徹悟，難怪他易作女貌，難怪他方才曾言：能知曉我是誰了么？她心中一驚，甚略感自豪，暗暗道：“我原以為魔教的光明左使，是個傴背蒼發(fā)、陰險世故的老者，卻不想……竟然是逍哥？”

    紀(jì)曉芙先是一怔，眸光閃過些許錯愕，然轉(zhuǎn)瞬，那錯愕又變作嗔怨，輾轉(zhuǎn)交織，終化為一潭春水，潺潺涓柔。便瞧人仰起頭，伸臂擁前，輕抱過他頭頸，附耳道：“逍哥是覺得，我會因此拋下你么？……不會，你也將我瞧得忒低?！?/br>
    灰袍僧人見她非但未懼，反柔意更增，遂又言：“武當(dāng)少俠娶了魔教妖女，峨眉女俠嫁了光明左使，甚好甚好。峨眉、武當(dāng)不愧為正派之中流砥柱，所做所為，當(dāng)真是各派表率。”紀(jì)曉芙不甘示弱，回敬道：“是又如何？我夫郎少出光明頂，江湖中識他真容者，不過寥寥，敢問大師怎能一眼識出，你究竟是誰？”

    乍聽得“我夫郎”一稱，殷梨亭頓了一頓，任唇齒緊咬，渾不覺一排血印漸滲，殷紅矚目。他心中岔亂，忽凝眸探向紀(jì)曉芙，卻瞧她目著深愧，默聲道：“今世無緣，來生自當(dāng)圖報?！?/br>
    那僧人憤懣未平，冷哼道：“貧僧圓真，座師法名上‘空’下‘見’。此番隨諸位師叔伯下山，便是要為恩師和枉死的同門，討個公道。自恩師仙去，貧僧心憂難安，自然分外留心魔教舉動。想他老人家一生慈悲為懷，寬濟(jì)憫人，就這般無辜遭害……魔教上下，皆為兇殘嗜血的惡徒，合該誅殺！”此話既落，當(dāng)引得群情激憤。

    想多年來，武林正道與明教紛爭不絕，相互交惡。諸派早視明教為恥，幾欲除之，可一來忌憚陽頂天武藝超然，不敢冒進(jìn)，二則苦于師出無名，怕落人話柄。豈料圓真言語挑撥，授各派以柄，一時間，堂中呼喝四起，紛提劍橫刀，相繼響應(yīng)。

    與前者不同，楊逍、張翠山、殷素素三人聽那灰袍僧自稱“圓真”，霎神情凜然，橫眉冷待，皆一副“憤恨之至”的神情。他三人與謝遜各有私交，故心下了然，那圓真本名“成昆”，當(dāng)年殺謝遜全家，而獨留其一人，想必空見大師之死，他所言不過三分真、七分假，惟意于煽動群豪，針對明教而矣。可眼下，苦于他三人聲名狼藉，再如何陳情，卻當(dāng)真無人信得。

    進(jìn)退兩難間，但聽聞席中一聲清冷，西末席處，兩道身影翩躚，閃身至廳中，正是范遙與黛綺絲。只見黛綺絲縱躍在前，所及之處滿堂生輝，容色照人，群豪無不失神落魄，癡癡地望著人。而黛綺絲不為所動，眸蘊(yùn)厭色，冷冷道：“這和尚拿諸位作刀使，怎得，諸位倒甘之如飴？”轉(zhuǎn)衣袖一拂，譏諷道：“圓真大師，自西域一別，已有半載，王爺?shù)箷r常提起您啊?！?/br>
    聽那聲音，圓真瞬面蒼如紙，神情躲閃，矢口否認(rèn)道：“阿彌陀佛，這位施主在說什么，貧僧聽不懂?！狈哆b嗤聲冷笑，接續(xù)道：“成昆老賊，你騙得了旁人，卻騙不得我們?！?/br>
    原是三載前，明教教主陽頂天留下信函，囑楊逍守教，與范遙、韋一笑三人暫領(lǐng)諸事，可自此伊始，陽頂天音訊全無，再未歸教，而陽夫人，亦同日消失不見。陽頂天其人，乃是明教威名素著的高手，當(dāng)世鮮有人及，以他身手，斷不會落敗于人。然時日久矣，明教眾深感不妙，恐教主遇害，故幾年來，遂在江湖四下察探，望尋得人蹤跡。

    明教幾經(jīng)輾轉(zhuǎn)，奪刀放信，甚不惜以此為引，只盼教主聞訊現(xiàn)身，早日歸教。

    霎時間，黛綺絲神情凝重，凜然道：“半年之前，我和阿遙易容喬裝，白日里在西域賣武，得了花刺子模國的王爺青睞。那王爺與汝陽王交好，我倆想來的正巧，索性將計就計，混入其中。諸位請猜，我倆見到了誰？”俞蓮舟心思縝密，順勢一思，想圓真急言令色，蓄意挑撥，必不會只為“討公道”般膚淺，遂試探道：“可是圓真大師？”

    只見范遙當(dāng)掌一拍，厲聲道：“就是他！我早疑心，成昆當(dāng)年求娶陽夫人不成，怎肯罷休？當(dāng)日，我見他一身和尚模樣，為王府座上賓客，風(fēng)光無限。遂跟蹤數(shù)日，終聽得他酒后吐真言，向汝陽王邀功，道他逼死陽教主，又殺了老謝一家，去少林躲災(zāi)，圖謀不軌。這老賊濫殺無辜，狼子野心，各位切莫著了他的道！”

    恍不可置信，圓心、圓音、圓心三僧瞠目結(jié)舌，不敢作聲。空聞、空智更長眉吊豎，質(zhì)問道：“圓真師侄，你作何解釋？”

    豈知話音未落，圓業(yè)突然“咳啊”慘呼，背心一冷，忽跌倒在地，只感一道指力灌自后頸，陰寒無比。俞蓮舟心下驚詫，忙上前攙扶，并無防備。不料正是這一扶，他登覺凜風(fēng)擦面，隨肋下劇痛，一股勁力透“鳩尾xue”打入，無蹤無影，倏沿真氣游遍經(jīng)脈，匯入丹田，迫之周身泛冷。便見人撐身端立，叫喝道：“快追，莫叫那惡賊跑了！”再一打量，堂中哪還有成昆身影？

    見狀如此，范遙、黛綺絲登時躍起，拔足便追。殷素素一回眸，與張翠山相顧片刻，遂也挽起手，向殷梨亭囑咐道：“俞二哥中了‘幻陰指’，少林禿驢有法子解?！鞭D(zhuǎn)身赴去。此時，楊逍身影微滯，悄伸出掌，輕撫過曉芙眉眼，溫聲道：“曉芙聽話，你舊傷未愈，在這乖乖等我回來。”隨落吻她唇，稍加撫慰，作勢追及四人。

    怎料楊逍未行數(shù)步，卻被一把扯住?；厥组g，俶對得一灣秋水明澈，且聽聲道：“不要，我想同你一齊面對。”

    ［九］

    一時間，少林與武當(dāng)門下兩位高手接連中招，堂中登亂作一團(tuán)?？v楊逍、紀(jì)曉芙、張翠山等人趁時疾追，無奈此地廣博，成昆又存心規(guī)避，待搜尋幾番，卻也未見蹤跡。顛簸之下，只一想得方才，成昆巧言令色，將峨眉聲名多加羞辱，紀(jì)曉芙便憤懣難平，負(fù)氣道：“還是叫他逃了！”

    楊逍沉吟片刻，心想：“這惡賊武藝雖精，但輕功不佳。城郊十余里內(nèi)，阿遙與張五俠必能追得，除非……”似念及什么，他回首而望，見城中高府佇立，忽想得一句“置之死地而后生”，遂拉過紀(jì)曉芙，若有所思道：“曉芙，我不常走動，不太知曉當(dāng)?shù)仫L(fēng)土，這附近可有什么富貴人家么？”紀(jì)曉芙“啊”了聲，轉(zhuǎn)撐頜答：“我想想……?。∵@是濟(jì)陽王的封地，城南最繁華之地，是王府落居處?！甭犓绱说?，楊逍輕聲一笑，淡然道：“這就是了，走罷?！?/br>
    “欸？去哪？”紀(jì)曉芙順勢想了想，忽豁然通明，拍手驚喜道：“啊呀，我知道了！眼下武林正派都在尋他，成昆哪還敢露面？王府居室甚多，以他身手，若要在哪處躲上個十天半月，想必也沒人能發(fā)現(xiàn)。”楊逍眉眼堆笑，贊許道：“不錯，曉芙真聰明。”然話音未落，他立時摟過曉芙背脊，隨右臂橫托，又一把將人抱了起，起身一躍，幾個起落奔馳，已向城中馳去。

    兩人回奔數(shù)里，穿過數(shù)條擁塞長街，待近王府時，人煙亦由稠密轉(zhuǎn)稀。那王府雖奢華氣派，但府前兵丁寥寥，稱不得“重兵把守”，足見濟(jì)陽王權(quán)位不高，并無甚兵權(quán)。而此際，正是王府護(hù)院交接之時，楊逍心道“來得正巧”，同緩下步伐，輕溜地翻過幾道高墻，避開眾人眼線，向府內(nèi)一清靜別院赴去。但這一邁，眼瞧四下方墻重疊，樓閣、閑院數(shù)不勝數(shù)，楊逍不由眉心微皺，悄“嘖”一聲，又暗暗想：“這下可糟，王府雜院這般多，成昆老賊若蓄意不出，我難不成要挨處搜么？得想個法子，迫他出來。”

    正思索著，楊逍身影閃動，步伐亦趕得緊。他抱著紀(jì)曉芙一路穿梭，途過花園、書閣、雜物間等幾處，又避開幾隊巡邏侍衛(wèi)，如此躲閃數(shù)番，滿兜了兩圈，終落足在后廚附近，一柴房地窖處。

    楊逍收斂內(nèi)息，方將紀(jì)曉芙放了下，隨牽過柔荑，俯身拉開窖口，輕聲道：“臺階略陡，曉芙仔細(xì)著些?！倍吮闵钊肫渲?。其時春意盎然，早時雖寒氣透衫，可待過午時后，已是暖風(fēng)撲面，然這地窖因久不見日，仍冷意未絕。隨之，且聽得“喀喇”脆聲，窖門闔了上，四周頓漆黑一片，再看不清前路。

    紀(jì)曉芙本行步在前，驟感眼前泛黑，遂轉(zhuǎn)過身，伸掌胡亂摸索著，剛欲開口喚人。不料乍一回首，她身前一緊，便與楊逍撞了滿懷。霎時間，脂粉甜膩融著絲縷檀香，登撲面而來，紀(jì)曉芙心頭微漾，不覺伸出臂，緩緩抱住人腰身，倚身嗔道：“你、你選這地方作甚？又冷又暗，上面那些屋子不好么？”楊逍攤攤手，淡然道：“曉芙當(dāng)濟(jì)陽王的親兵護(hù)院都是傻子么？王府再大，巡守探一圈也不過半個時辰，一日十二個時辰，他稍勤快些，多查個三五圈，若為躲避那些眼線，你我豈不是要累死？”

    聽他解釋，紀(jì)曉芙深以為然，遂“啊哦”一聲，再不動作。殊知，她這一停佇，楊逍便似身前橫掛著一矮松般，實進(jìn)退不得。但見他伸出掌，輕撫了撫紀(jì)曉芙額頂，頗無奈道：“曉芙這樣，我不能走路了，唔……想我抱著你走么？”

    而深幽之中，二人相背，楊逍自瞧不清她作何神色?？陕犓峒啊氨е摺保o(jì)曉芙登時雙頰緋紅，不覺想起這半日來，凡有趕路時候，皆是自己給他抱著，施展輕功而行。然又想得，他二人雖有肌膚之親，但終未有三書六禮，家嚴(yán)首肯，平素理應(yīng)規(guī)矩些，便將手抽了回，正色道：“不必，不必！我這樣就好?！崩@至他身后，悄扯著衣袖一角，緊緊跟隨著。

    “怎得離我那么遠(yuǎn)，生氣了？”楊逍打趣道。便在此時，紀(jì)曉芙臉頰微熱，恍似被誰碰了一下，觸得那粉頰微燙，楊逍不由輕笑，又側(cè)首道：“曉芙羞什么？想抱就抱，又不是第一次碰我了……來啊?！?/br>
    紀(jì)曉芙面紅更甚，連連搖頭，吞吐回答道：“這樣不好。我想了想，逍哥還沒見過我爹和師父！不如，待抓到賊人，你同我回漢陽，見一面我爹罷？然后再上峨眉，叫我?guī)煛比辉捨吹喇?，她雙手卻倏被握了住，緩牽引至前，憑環(huán)過楊逍腰身，聽聲道：“小丫頭片子，想那么多，到底想不想我抱？”

    “嘁，不想。逍哥明也沒大我?guī)讱q，語氣卻像長我二三十那般，你是我夫郎，又不是我爹?！睙o人知曉，紀(jì)曉芙嘴上雖嗔怪著，然她雙臂一收，不由得桃腮凝荔，唇畔勾笑，悄向那臂彎間一撲，被人緊緊抱了住。

    地窖中漆黑幽冷，本不易辨位，且不知是否藏著什么燃物，出于謹(jǐn)慎，二人并不敢用火折子照明。好在這地窖寬敞，楊逍稍一思索，便俯身取來一把碎石，四散擊去，若聽得擊聲為實，就當(dāng)即轉(zhuǎn)向，若聽得擊聲泛空，則沿向而行。如此邊走邊擲，待過了半晌，直至周遭皆為空聲，楊逍方歇身駐足，笑道：“就是這里了，曉芙先歇著罷，乖乖等我?！毙唇庀峦馍?，披在她肩，扶人坐了下。

    不過轉(zhuǎn)瞬，楊逍縱身而躍，依著來路又行了去。王府雖敞，可他輕功甚佳，來去尤入無人之境，那些護(hù)院、親兵武藝低微，自也發(fā)覺不得。這一來一回，楊逍依院“搬運(yùn)”了些什物，滿負(fù)在后，約有半個時辰。

    紀(jì)曉芙聽得步聲窸窣，方知他去而復(fù)返，但見漆黑一片中，來人懷中虛閃，隱有微光，她心中生奇，歪頭問道：“逍哥，你懷中揣著什么？”

    楊逍溫眸以視，俯身半蹲著，從衣襟中取出顆玉石，交予她手，輕聲道：“隨手拿的，我家里也有好多這東西，能照明，你若怕黑就留著用?！蹦怯袷|手生溫，通體明澈，發(fā)著青灰熒光，紀(jì)曉芙捧在手心瞧了又瞧，忽驚訝道：“這……這是夜明珠罷？我見過小指般大小的，卻從未見過這么大的。咦？！逍哥順來這東西，難道不怕被發(fā)現(xiàn)么？”

    “我就是刻意取了它，要他們發(fā)現(xiàn)的。不說這個，曉芙喜歡么？回頭我那幾顆都送你。”楊逍邊說著，邊伏在墻壁處，屈指敲了幾下，待聽得由實轉(zhuǎn)虛，他合掌一推，倏拍掉幾塊空磚，那缺口間，恰連通著偏院廊外。此間天色尚早，他便又回過身，不知從何處扯來一床錦被，徑鋪在地，當(dāng)即仰身倒了下。

    紀(jì)曉芙不解道：“你這便要睡了？”

    籍著那明珠微光，只見楊逍撐臂而臥，襟裳微敞，隱透著修頸削肩，紅綃點點，一只手臂或展或舒，遙見風(fēng)雅之余，不乏嫵意，想來“輕盈碧腕消香膩”，不過如此。他眼也未睜，繼向枕畔拍了拍，輕道：“若要等那老賊動身，最遲今夜子時，眼下天色尚早，且等著就是……嗯，曉芙過來么？”遇風(fēng)光如此，紀(jì)曉芙粉頰微燙，倏心跳甚快，那杏眸怔怔地盯著人半晌，卻兀自混混沌沌，道不出一字。旋即，她不覺攥起袖角，似悵然若失，低聲回答：“還不困，我在一旁坐著便好?！?/br>
    楊逍心下了然，知曉芙心口不一，明是想與自己多親近些，卻顧忌著“正邪有別”，因未得滅絕師太應(yīng)允，不敢過分僭越。他不由得又氣又笑，暗想著：“死尼姑若一直不允，難不成你還一輩子不碰我么？那可怎么行?！彼煲桓那皯B(tài)，未如平素般溫言相哄，反將錦被扯了扯，背身臥去，淡然說道：“好罷，我著實困得緊，就先睡了?！?/br>
    聽那話語，紀(jì)曉芙先是一愣，隨朱唇緊咬，失落之意滿溢眸間。她本料想楊逍定會如前般，軟語溫言地哄過自己，須是如此，她方能打消些“愧意”，稍與人親近。豈不知，他竟半點未從，紀(jì)曉芙難過之余，卻礙于顏面，只得默然靜坐，百無聊賴地弄著衣角。

    故此，待挨過了兩個時辰，紀(jì)曉芙雖看似“巍然不動”，實則心下焦灼，楊逍早將她舉止盡收眼底，但卻未言一字，只闔目假寐著。直至稍頃，她一雙明眸微斂，噙淚盈然，悵然地望著楊逍，再按捺不住，便輕手輕腳地走了去，蹲身在旁。此際月出東山，正值晝夜更迭時，晚風(fēng)捎著春寒，自墻壁缺口源源渡來，透徹衣衫，紀(jì)曉芙不禁雙肩微顫，心道：“就躺一小會，逍哥應(yīng)該……不會醒來的罷？”

    踟躕之際，看著人清若謫仙的睡顏，彼此種種溫柔纏綿、旖旎驀地涌上心頭，她克制稍時，終為那容色所惑，不可自拔。紀(jì)曉芙探出指，輕戳了下他臉頰，見人無甚反應(yīng)，遂心中大喜，悄掀開衾被一角，剛欲臥下，不料一只手忽伸了來，緊攥過皓腕，且聽一聲低沉入耳：“手這般冷，怎得才過來？”

    便是這一喚，紀(jì)曉芙驟彤云染頰，猛地躍起半個身子，驚慌道：“咦？！你你你、還沒睡??？啊逍哥不必在意，我就是，稍稍有些冷，想借你被子蓋一下。那個、那個，你一會兒還睡的罷？我就不打擾你了，我先……”她愈說愈亂，待要起身相避，一起伏間，俶被自后按了下。楊逍左掌攬著紀(jì)曉芙肩頭，右臂卻橫環(huán)住她纖腰，向懷中一收，便將人緊緊擁住。登時間，溫?zé)岷椭囮嚪拣?，縈繞自身畔，紀(jì)曉芙驀地心跳甚快，口中模糊道：“我……你你、你那個……”

    楊逍湊過旁，埋首至雪頸后，低聲道：“曉芙怕什么，怎么見我像見了鬼一般？就只想著要被子，不想要我么？”紀(jì)曉芙撇撇嘴，心想：“你若是鬼，也必是個容色照人的艷鬼?！彪S囁喏答：“我哪有……原來逍哥一直沒睡，不困了么？”

    這時楊逍半坐而起，撐臂在旁，俯身別過那張俏臉，戲謔道：“有人昨晚說心里有我、想要我，半刻也離不開我，隨后對我做了什么，她心里清楚。早時清醒了，有人先哭鬧一番，然后借著由頭，又對我做了什么，她更清楚。所以，曉芙說……我困不困??？”言罷，只瞧紀(jì)曉芙先點點頭，隨又面著紅云地?fù)u了搖頭，更以掌覆面，吞吐道：“那、那我還說什么了？”

    不料楊逍俊容微紅，難能泛起一絲羞怯，蜷指彈了彈她眉心，笑道：“你枕過來，我慢慢給你講。”

    應(yīng)那動作，遂聽“嗚啊”一聲，紀(jì)曉芙頓感吃痛，遂邊揉著眉心，邊凝神而思，縱人心中坦蕩，然只一念及，昨夜云夢春深，其所思所言，皆是些風(fēng)花雪月、柔婉貪歡的腴詞，俶覺身如火灼，忙一把將楊逍推了開。她提裙便逃，且慌亂遮掩道：“逍哥、逍哥！我突然覺得不冷了，你慢慢睡罷，我在一旁等你。”

    但見楊逍神色自若，屈指竅著地面，意味深長地看向人，撐臂噙笑道：“你莫要走，我也喜歡你，好喜歡。逍妹，我難受得緊，好想你抱抱我，親親我，求……”不待話畢，紀(jì)曉芙瞬“噫呀”驚叫，豈料他竟能面不改色，泰然地述著腴詞，可偏偏……那話又都出自她口。許是羞極，她一改常態(tài)，倒也顧不得什么羞恥、禮法，立時折返，渾向楊逍撲了去，繼欺身壓下，憑那纖手捂住唇瓣，一張俏臉淚花紛飛，急道：“不許說！不許說！”

    他二人相擁未分，親昵之余，動作卻滑稽十分。只見紀(jì)曉芙緊捂著他唇瓣，令楊逍動彈不得，全沒個風(fēng)雅。恍是驚憂，她又威脅道：“你若再講，休怪我手下無情，一掌拍暈?zāi)悖心阏f不成話?！闭\然，楊逍若真想掙脫，不過眨眼功夫，可他心下憐惜，便順勢向她懷中一倚，伸臂回?fù)碇?，頗無奈道：“打吧打吧，不打臉就好……曉芙為何不來，不想還是不敢？”

    紀(jì)曉芙怔了怔，心緒一陣起伏，明知彼此再親近不合禮數(shù)，卻仍探出掌，輕輕撫著他的臉龐，低聲道：“是不行。咱們還未成親，不能總摟在一起?！睏铄行χ穑骸芭?？那怎得手還不安分呢？”

    不料她掌指一曲，立時捏過楊逍左頰，直痛得人眉心微蹙，方松開手，緩揉著頰處紅痕，坦然而語：“我年歲輕不假，為人處世、江湖閱歷自遠(yuǎn)不及你，可我也非虛偽做作之輩。逍哥或許覺得我驕矜，欲拒還迎，甚想我有些輕浮，但我自知坦蕩，向來認(rèn)準(zhǔn)一件事便要倔強(qiáng)到底，人也一樣。我……終究還是個俗人，貪戀你美貌，喜歡你溫柔順從，像個賭徒，嘗過一次甜頭，就想索取更多。自我刺過你那劍后，你便留在我心里了，剜不掉，抹不平……楊逍，我當(dāng)真喜歡你，始于色而忠于心，惟有一愿，是長情?！?/br>
    半晌默然，楊逍神色動容，身子忽顫了一下，他從未料想，紀(jì)曉芙會如此坦然地表明心跡，心中既喜又驚。定須間，他忽探出雙臂，將曉芙攬入懷中，仿佛生怕那溫?zé)嵯Р灰姡p撫著人背脊：“我巴不得曉芙只好我一人的色，都只給你?？烧勺拥芟蛞暶u(yù)如性命，我非善類，怕來日牽累曉芙，害你難堪，再由此生了嫌隙?！?/br>
    紀(jì)曉芙一怔，許是想得什么，遂見她白玉般的臉頰添得緋色，溫聲道：“是非清白，只在乎人心，殷姑娘同是明教中人，張五哥不也接納了她么？我敬重師門，和喜歡逍哥并不沖突。且我知，你愛我憐我，心中有我，不會再去招惹別的姑娘，這便夠了。”言至此，她眸斂羞意，但覺熒輝之下，眼前人風(fēng)姿清冷，一張俊顏容色更增，不禁輕摟著他頭頸，貼覆身前：“眼下武林同道都知曉你與我是一家的了，是有婦之夫。你后悔也遲了，沒有姑娘敢再要你了?！?/br>
    窖中涼意刺骨，伸手一片漆然，但楊逍卻胸腔哄暖，低聲道：“你要我就好?！庇人拼猴L(fēng)如沐，光風(fēng)霽月，心中道不名地歡愉。他再未多言，只仰首輕琢了下那瓣唇，倚在她纖弱溫軟的臂彎間，沉昏眠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