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非卿沒睡上多久便到了起身的時(shí)候?；芰鈦淼椒恐袨樗b，天色尚暗，為免擾著床上人，燈燭只朦朧地燃著一盞。

    他轉(zhuǎn)頭望一望靜垂的床帳，低聲問道：“棉蘿是否收拾妥當(dāng)了？”

    卉菱回道：“回王爺，棉蘿meimei早已備妥，等先生醒來，便能隨他同去蕭府?！?/br>
    “嗯，”這人滿意頷首，“令賬房多撥些銀錢給她，平日里讓如異隨身揣著荷包，告訴棉蘿，若是不夠用了，隨時(shí)回王府支取。”

    “是，奴婢明白。”卉菱替他著好軟鎧，施禮退出房去。

    平非卿回到床邊，撩開簾子再看那娃娃一眼，半晌后俯身在臉頰一吻……

    等到蘇如異終于醒來，早不知是什么時(shí)辰，天色大亮，閉著眼睛都能感受到泄入房內(nèi)的陽光。

    迷迷糊糊地往身旁摸一摸，卻怎么都摸不著人，連鋪間的那點(diǎn)余溫都沒了。腦中一驚，睡意驟然全無，蘇如異霎時(shí)睜開眼來，果然瞧見床上只剩他自己。

    “平非卿……”心存僥幸地喊上一聲，可房中并無人回應(yīng)。

    身體有些酸軟疼痛，蘇如異尋著些力氣爬起來，掀開床帳望出去，入眼空空蕩蕩，根本沒那人的影子，不遠(yuǎn)處的桌上還留著自己未打包整齊的行囊。

    眼淚“唰”地一下便掉下來了。

    ——平非卿還是拋下他獨(dú)自走了。

    蘇如異終于意識到這一點(diǎn)，傷傷心心地裹著被子，只管坐在床上哭，哭了沒兩聲便驚來廊上侍女。棉蘿小跑著進(jìn)來，原想問他出了何事，但未開口之前便又猜著了原因，只好無言行到床邊去，執(zhí)錦帕替他擦拭眼淚。

    “先生別哭了，王爺過不了多久便會回來的……”

    蘇如異不聽，抽噎著不斷控訴：“他騙我……他是王爺居然也騙人……他是個騙子王爺……我再也不要相信他了……”

    “先生……”

    “我討厭他……”蘇如異可憐巴巴地望著棉蘿，探出一只手來勾扯簾帳，想將自己遮起來，鼻音nongnong道，“棉蘿jiejie我要穿衣服……”

    “好……”棉蘿把干凈里衣遞給他，垂下床帳，擔(dān)憂地等在外頭。待他穿好里衣下床來，才又靠近，親手為他整理外衫與鞋襪。

    蘇如異一直沒止住眼淚，哭得萬分難過，滿是被拋下的失望和氣惱。

    “先生，先吃些東西好不好？”棉蘿瞧得于心不忍，替他束好頭發(fā)后，勸哄著問道。

    “我不要吃……”蘇如異搖頭，聳著氣繼續(xù)打包行囊，把衣裳一件件裝起來，“我要去找他……”

    話落背著兩包行李便往外跑。

    棉蘿驚訝，眼睜睜看著他跑出去，手足無措地愣了片刻才急切地追出房門。

    “先生，奴婢陪您去蕭府吧……王爺走了許久了，如何去找，您這樣王爺怎能放心得下……”

    “我不管……”蘇如異不甘心地反駁，抹著眼淚頭也不肯回地說道，“我不要那樣久都見不著他……”

    “先生……”

    蘇如異不顧，明明身上還又酸又疼，卻一個勁兒往馬棚跑，更是不考慮自己是不是真會騎馬了，只想著無論如何都要追上那個人。

    心中沒什么理由，僅僅是告訴自己，打仗那樣危險(xiǎn)的事情，他一定不能和平非卿分開。

    好早以前他只有奶奶，后來只有師兄。再后來，師兄離開了，且離開的時(shí)候他都不曾這樣傷心過，哪怕從此孤孤單單，也沒有想到要去尋他。

    但平非卿不一樣。

    自從遇到了平非卿，蘇如異莫名便擁有了好多好多東西，數(shù)也數(shù)不盡得多，讓他每天都高興得不得了。他知道自己不夠聰明，可他不傻，至少認(rèn)得清是誰在對自己好，認(rèn)得清自己一下也不想離開那個人。

    如果平非卿不在京中，那么就算他給的所有好東西都還在眼前，自己也什么都不想要了……

    突然想起那時(shí)平非卿說的話，“你若不在我身邊，我就再也不會感到愉快”。

    蘇如異當(dāng)時(shí)只覺得開心，覺得自己是重要的，卻不知道自己為何希望自己重要，甚至直到現(xiàn)在也難以明晰這理由。然而盡管如此，他卻發(fā)現(xiàn)了同樣的一點(diǎn)，那便是若要感到愉快，就必須要跟在那人身旁。

    今日平非卿出征，他是沒有辦法獨(dú)自在京中好好等待的，否則平非卿回來之前，他一天也不會感到快活。

    因而他必須要追去。

    “棉蘿jiejie，我是一定要去的……”蘇如異趕至馬棚，總算回頭看一看她，紅著眼認(rèn)真說著話，爾后不再拖延，匆匆行上前去牽出自己的馬兒，伸手撫摸道，“跑得飛快……你是我的馬兒……但你也是王爺?shù)鸟R兒……你一定可以帶我追上他對不對……”

    馬兒烏黑的眼睛望著他，仿佛肯定一般，給了他無盡的信心。

    轉(zhuǎn)頭看看四周，飼馬的馬夫此時(shí)不在這附近，蘇如異便自己取來馬具，試著將其安置。棉蘿急了，瞧他是鐵了心要走，一時(shí)也沒辦法，趕緊回去告知卉菱此事。

    這姑娘方轉(zhuǎn)身跑走，蘇如異身側(cè)便忽然出現(xiàn)三個人影，驚得他手抖，鞍具“嘩啦啦”從馬背滑落到地上。

    扭頭去看，是從未見過的三人，皆身著暗色的衣衫，單膝跪在他身前，其中一人沉沉開口道：“先生三思?！?/br>
    蘇如異不認(rèn)識他們，卻看出他們十分厲害，不知會不會用盡辦法阻攔自己，不禁有些害怕問道：“你們是誰……”

    這三人自然便是平非卿一直放在他身邊的影衛(wèi)，原本從未打算出現(xiàn)在蘇如異眼前，若不是他今日鬧這么一出，恐怕會一直匿在暗處。如今現(xiàn)身了，便也不再有所隱瞞，回道：“屬下三人奉王爺之命保護(hù)先生?！?/br>
    “保護(hù)我？”蘇如異意外至極，雙眼不由得閃過光華，瞬間消除心底里的戒備，急忙追問道，“所以你們會幫我對嗎？”

    回話那人似有些為難，不知如何應(yīng)對。

    “你們幫我……”蘇如異見他不說話，又著急起來，上前拉他們起身，眼神里含著無數(shù)祈求，癟一癟嘴眼淚再度滾下來，哽咽道，“我忘記怎樣裝馬鞍……也不知道怎樣才能跑得很快……你們幫我好不好……”

    “先生，王爺之意是要您留在京中，恕屬下不能帶您離開?！?/br>
    “我不要留下來……”蘇如異失望不已，眸光復(fù)而變得黯淡，回過身去把馬鞍撿起來，繼續(xù)憑著一己之力努力嘗試著，“你們不幫我，我自己去……”

    三人無言。

    片刻之后，另有一人忽然開口道：“屬下護(hù)送先生，不出兩個時(shí)辰，定能追上王爺?shù)谋R?！?/br>
    “無崢！”先前那人蹙眉斥責(zé)一聲。

    被喚作無崢之人面色沉靜，并不似一時(shí)沖動之言，行上前去為馬匹置妥馬具，又道：“先生恐還不會馭馬，屬下與先生同騎，護(hù)您前去。”

    蘇如異如同抓住救命稻草，無比感激地對他點(diǎn)頭：“謝謝你！”

    這人帶著蘇如異上馬，臨行前對另二人說道：“疏隱，魍魎，我明白此舉有違王爺?shù)拿?，但先生去意?jiān)決，你們應(yīng)該是看在眼里；再者，十年前王爺上陣殺敵時(shí)，我們便隨其身側(cè)，十年之后，六名影衛(wèi)盡在京中，如何安心？”

    無崢話落揚(yáng)鞭，帶著蘇如異離去。

    身后兩人聽得沉默，片刻后，一直不曾開過口的疏隱從馬棚中牽出兩匹馬來，魍魎輕輕頷首道：“向卉菱姑娘知會一聲，隨后追上他二人吧?！?/br>
    馬蹄揚(yáng)塵。

    無崢曾隨平非卿上過沙場，因而對行軍速度與方向都有所把控，一路快馬加鞭，尚不過這一日申時(shí)，便追上了軍隊(duì)。

    隊(duì)尾的巡邏兵遙遙望見遠(yuǎn)處來人，急忙穿過長隊(duì)，到上至中游處向平非卿稟報(bào)。

    這人聽聞有三匹疾馬向著軍隊(duì)而來，心中很是警惕，并不曾猜到其他，于是調(diào)轉(zhuǎn)馬頭親自前去觀察。直到行至隊(duì)尾，將為首的那匹棗紅色馬兒入目，才極為詫異地?cái)宽?，胸膛沉沉地狂跳不息?/br>
    “如異……”

    少年的輪廓越漸清晰，馬蹄踏著塵土行近。

    蘇如異看到了他，按捺不住心頭雀躍，遠(yuǎn)遠(yuǎn)便笑起來，身后無崢勒馬止步，扶他下馬。平非卿忙也自馬背上下來，見他一刻不停地跑到面前，埋頭撲進(jìn)懷里時(shí)瞬間斂去笑容，癟嘴掉下眼淚，委屈道：“我討厭你騙我……”

    三名影衛(wèi)上前幾步，單膝跪下。

    平非卿撫著懷中人的后腦，沉默看他們一眼，罷了微嘆一息，不再追究。他并非不分青紅皂白之人，這三人功過如何自然心中清明，因而吩咐道：“跟在隊(duì)中。”

    “是。”

    平非卿抱蘇如異上馬，行回隊(duì)里，雖微微有些生氣，但事已至此，蘇如異又如此倔強(qiáng)，實(shí)在沒辦法再趕他回去，只好帶在身邊隨行。

    前方元靖聽著追影的蹄聲回過頭來，不知方才發(fā)生了什么，來不及追問便看見這人馬上多了一名熟悉少年，眸里不覺透出層層驚訝，帶著問詢之意看向他。

    平非卿無奈道：“膽子縱大了，不聽話?！?/br>
    元靖了然輕笑。

    蘇如異知道這人在說自己，垂著腦袋不發(fā)一言，手卻緊緊地抱住他腰身，絲毫不愿松懈，暗自慶幸著追上了兵馬隊(duì)伍。

    這人漸漸氣消，一手攥韁，另一只手臂憐惜地將他攬抱在胸前，低頭心疼問道：“追了多久？”

    蘇如異稍稍抬頭，拿一雙透亮的眼眸把他望著，小聲回答道：“兩個時(shí)辰……”

    平非卿更心疼了，手掌悄悄揉在他腰側(cè)，低聲又問：“疼不疼？”

    蘇如異瞬間可憐得不行，淚汪汪地點(diǎn)點(diǎn)頭。

    這人禁不住十分后悔，想想也是自己的過錯，這饅頭看起來軟軟的，沒想到骨子里頭這樣硬，偏偏這次誰都沒順著誰，對碰起來，受罪的還是蘇如異。然而平非卿也不算好過，如果說蘇如異是身體受罪，那他就是心里受罪，真是領(lǐng)教了何謂自作孽，不可活……

    如此一想，更是一丁點(diǎn)氣都沒了。

    平非卿喟嘆不已。

    少頃，一陣“嘰里咕嚕”的聲音傳入耳中。

    蘇如異臉頰微紅，假裝看風(fēng)景。

    平非卿好笑地捧過他的下頷，質(zhì)問道：“是不是起來之后什么東西也沒吃過？”

    “嗯……”蘇如異點(diǎn)點(diǎn)頭，不敢抬眼看，從追上這人之后，所有的脾氣和膽子便已經(jīng)用光了，對于做錯的事情，總懷有會被批評的覺悟。

    然而這人卻并沒有說他半句，無奈搖頭后，從隨身的布囊里拿出一塊曬干的rou脯遞給他。蘇如異驚喜，霎時(shí)笑瞇瞇地接到手里吃起來，雖干干yingying的，口感不算好，但這rou脯上凝過一層蜜汁，味道還挺不錯。

    平非卿又取過水囊解開，把囊嘴湊到他唇邊小心喂上幾口，說道：“不肯留在京城，非要跟來，可就沒有好東西吃了?！?/br>
    “沒關(guān)系，”蘇如異搖頭，開心道，“我可以只吃饃饃的，沒想到還有rou脯。”

    平非卿失笑，雖是有rou脯，但這基本也就是最好的東西了。想想邊關(guān)營中軍糧尚足，糧食補(bǔ)給十足方便，因而此次行軍，為了輕裝簡行，只備了六日糧，更是以飽腹充饑為主，談不上什么美味。

    膳食尚且如此，更勿論行軍與夜宿。

    邊關(guān)兵馬四萬，而今晨自京中點(diǎn)將出征，共發(fā)兵三萬。其中一萬水兵已在林震的統(tǒng)領(lǐng)下沿河隨船進(jìn)發(fā)，余下的兩萬人馬，則由平非卿帶領(lǐng)著順陸路前行，路途近六百里。除去五千急行的輕騎兵，現(xiàn)在蘇如異跟著的這支隊(duì)伍，即便是行得再快，也會在野外露宿夠五個夜晚。

    這么六日五夜地休息不好，難以吃上一頓熱飯，更沒有沐浴溫水，沒有柔軟床鋪，這對于素來被嬌慣著的蘇如異而言，著實(shí)是個考驗(yàn)。

    平非卿幽幽嘆息，人多眼雜，忍下想要親吻他的沖動，只將他往懷里抱緊一些，好令他少廢些力氣，盡量把大半個身子都靠在自己胸前。

    蘇如異舒服多了，那會兒帶著他騎馬之人是名為無崢的影衛(wèi)，不甚熟悉，因而整整兩個時(shí)辰都有些僵硬而拘束，讓他原本就酸軟的四肢更加難受。此刻得以偎在這人身上，總算能放松下來。

    “傻瓜，這一路上辛苦，可不要反悔哭鼻子。”

    “我不會，”蘇如異凝眉，格外認(rèn)真地說道，“我很能吃苦的。”

    這人低笑，著實(shí)看不出來，沉吟片刻又說道：“還有一件事要答應(yīng)我。”

    “嗯，我答應(yīng)你！”

    “……”平非卿終究沒克制住，低頭在他額上浮光掠影般地一吻，道，“我還沒說是什么?！?/br>
    蘇如異表現(xiàn)得無比誠心，更將話語說得鄭重其事：“只要你讓我隨行，什么事我都答應(yīng)的，我會聽話，也不會惹麻煩。”

    “嗯，”這人彎唇頷首，“你要聽話，絕不能做危險(xiǎn)的事情，到了邊關(guān)，好好待在營中，不許往外跑?！?/br>
    “好?！碧K如異點(diǎn)點(diǎn)頭，聽罷條件后徹底安心了，知道這人絕不會再趕他回京城，繼續(xù)開心地啃著手里的rou脯。

    平非卿垂眸看著他的神態(tài)動作，心頭綿軟。

    毫無預(yù)兆地，便有一念頭于腦海中一閃而過。

    ——也許蘇如異自己都還未意識到，但他這一番沖動作為所表現(xiàn)出的情愫，怎可能只是依賴而已？

    晴空之下，萬物明凈，少年時(shí)而抬眼瞧他，眸底色澤動人。

    這人忽然覺得，興許他一直期盼著的那一日，已不再遙遠(yuǎ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