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時分，嘈雜的人聲驚醒了值班的林政。

    幾個被大雨淋濕的打工仔送來一個蜷縮在診斷床上的病人－說不清是雨水還是

    被劇烈腹痛逼出的汗水，把病人濃黑的頭發(fā)一絡(luò)絡(luò)貼在了頭上，他已陷入昏

    迷狀態(tài)，面色如紙，嘴唇發(fā)青，身體一陣陣不由自主的痙攣。他的腹痛已經(jīng)兩天

    多，同事們初沒在意，只是下了中班後回到宿舍，喚他而他只是呻吟并不回答，

    才發(fā)覺病勢嚴(yán)重，不得不冒雨把他送來。他們是一群離鄉(xiāng)背井，自己出來闖世界

    的貧困的打工仔。

    林政趕緊為他做檢查。當(dāng)他終于找到了痛處——手指觸到腹股溝處發(fā)熱并不

    安地搏動著的腫物時，他倒吸了一口冷氣——這是疝氣引起的小腸嵌頓，下墜的

    腸管被卡在恥骨處，病人已經(jīng)高熱昏迷，不難判斷，病情已經(jīng)到了出現(xiàn)腸壞死并

    引發(fā)全身中毒，隨時會發(fā)生更加可怕的腹膜穿孔，……林政很覺為難。自己所在

    的這家醫(yī)院只是一家小小的保健醫(yī)療性質(zhì)的地段醫(yī)院，雖然有間手術(shù)室，平時只

    是做些小的外科處理手術(shù)，從沒做過處理一般外傷縫合和剔腫排膿以上的手術(shù)。

    似這樣的病人，都是讓他們轉(zhuǎn)送到別的大醫(yī)院……

    此刻，他卻痛苦地于心不忍。他知道，轉(zhuǎn)送到最近的醫(yī)院，至少需要一個小

    時以上的路程，而在這樣的大雨之夜，這樣一群年輕的打工仔，若是在交押金，

    辦手術(shù)手續(xù)上出點麻煩，誰知病人會否發(fā)生意外……林政毅然決定，自己就在這

    里為男孩做手術(shù)——他派值班的醫(yī)生迅速去叫那兩個在宿舍里睡覺的實習(xí)生。他

    們知道林政曾是名牌醫(yī)學(xué)院的高材生，也曾是這座城市一家最有名的大醫(yī)院里掛

    「頭牌」的外科主治醫(yī)生，是見過大世面，手里有「硬通貨」的人物。那兩個實

    習(xí)生是農(nóng)家子弟，只是沒有靠山，才被分配到這里來實習(xí)。他們總盼望德高望重

    的林老大夫能傳授他們一點過硬的技術(shù)，今晚就是不期而遇的好機會。林政緊張

    地做好了手術(shù)前的準(zhǔn)備。

    沒有無影燈，沒有吸入麻醉設(shè)備，甚至沒有升降功能的手術(shù)臺，……林政在

    病人送上手術(shù)臺前又做了細(xì)致的檢查，為病人掛上了輸液瓶，準(zhǔn)備了一切可能發(fā)

    生變化的應(yīng)急藥品，……在他站到手術(shù)臺前時，有種超然的神圣感。他對自己的

    技術(shù)充滿自信。他想起近三十年前的那場邢臺大地震時，也就在這個病人的年齡，

    他參加了醫(yī)療隊奔赴災(zāi)區(qū)，根本沒有什麼的手術(shù)設(shè)施，就在臨時架起的帆布帳篷

    里，他成功地進行了幾十個病人的手術(shù)搶救，包括腹部的開放性創(chuàng)傷，血淋淋的

    腸子擠到了體外。

    就在那次，他做為救災(zāi)的優(yōu)秀人物和前來視察的國務(wù)院總理周恩來見面握手，

    回到醫(yī)院後，又是頒獎又是戴光榮花，他胸佩大紅花的照片被放大到二尺，掛在

    醫(yī)院進門的大櫥窗里，……但是，這一切後來都被那個可怕的罪名湮沒了，他被

    發(fā)配到了這家衛(wèi)生院，那時，這里還屬郊區(qū)。他的人事檔案里至今仍保留著紙色

    已經(jīng)發(fā)黃但墨跡依然漆黑的結(jié)論——「思想yin亂，道德敗壞，作風(fēng)惡劣，流氓成

    性，……」

    拿起手術(shù)刀的時候，他的手有些顫抖。他緊閉眼楮鎮(zhèn)定了好久，才將思緒集

    中到手術(shù)臺上覆蓋的白色孔巾下露出的那方人體部位，……直到東方微露晨曦，

    病人才被送出手術(shù)室。

    兩位實習(xí)生端著白瓷盤，把裝著從病人體內(nèi)割下的約有三寸的腸體給那些護

    送病人來的打工仔看。腸體現(xiàn)出可怕的暗綠色，上面已出現(xiàn)黃白色的膿斑……

    「要不是林大夫，哼，現(xiàn)在該送他進火葬場了，讓他記住林大夫的救命之恩

    吧！」

    此刻，林政在病房里。他撫著病人的額頭，手指的觸覺又引發(fā)了他心里難禁

    的沖動。

    他已經(jīng)知道這病人叫秦陽，二十四歲。

    秦陽還在術(shù)後的昏睡中，林政端詳著他，發(fā)現(xiàn)秦陽不只有著一副使他怦然心

    動的猶如高手藝人巧奪天工般塑造的優(yōu)美的鼻梁，而且有著一張俊秀的臉，一副

    健碩的身姿。

    他撫摸著秦陽，體味著這個年齡的健美的同性生命曾經(jīng)帶給自己的那種歡愉。

    有聲響驚動了林政。

    是那兩個實習(xí)生和那群打工仔，他們怕發(fā)出聲響正悄悄聚集在他身邊，他的

    心撲通撲通急劇地跳，身體也發(fā)生了別人不易覺查的緊張顫抖……他忙做出術(shù)後

    護理的醫(yī)囑，不顧那群打工仔的千恩萬謝，借口有些疲倦，匆匆而去。

    他幾乎像逃離災(zāi)難般慌張失措，在走下臺階時幾乎摔倒。他一直跑回自己在

    醫(yī)院小後院緊挨著鍋爐房的八平方米的「窩」，才覺安定。

    時值深秋。雨後的清晨，他的小房間中有些潮濕的氣息，大半截的門窗玻璃

    用舊報紙糊住了，屋里只有一架窄窄的單人床，一張剝脫了漆皮的簡陋書桌，一

    個用三角鐵焊得十分粗陋的高大的貨架權(quán)充了衣櫥、食櫥、書櫥、雜物櫥，除此

    以外，整個房間充斥的就只有泛著寒意的寂寞。

    坐定，他竟有些後悔收治這個素昧平生的秦陽了。至少，這個秦陽需要在一

    個星期里由他親自進行術(shù)後護理和治療。他真害怕自己會一時失控，再惹出那災(zāi)

    難深重的麻煩。

    剛才，送秦陽回病房，當(dāng)護士撩開他身上的白被單，現(xiàn)出秦陽勻稱強健而又

    肌膚白凈的裸體時，他就像眼前引爆了一枚炸彈，被巨大的氣浪沖擊得幾乎難以

    自持，……他已經(jīng)五十六歲了。他已經(jīng)超過了孔老夫子所說的「天命之年」。他

    覺得自己對同性的美的追求，對同性的愛慕已經(jīng)被歲月風(fēng)化得猶如荒漠上那細(xì)小

    的砂粒了，他的心已死，情已滅，早已經(jīng)是具沒有情感的木乃伊了，……可是，

    這個秦陽，卻像火種，引燃了他情欲的乾柴，胸膛里只覺熱熱的……

    （２）

    他的少年密友天頡就是一副這樣挺直透著高傲的鼻梁。

    他曾無數(shù)次吻過那副鼻梁，隱密地吻著，也隱密地燃燒著兩個同性少年相愛

    慕的摯情。

    後來，天頡不僅因為是個跑到臺灣的國民黨下級軍需官的兒子，還因為暴露

    了和另一個同性少年的戀情，被做為「流氓犯」用手銬帶走，聽說被放逐到了遙

    遠的騰格里大沙漠，一去經(jīng)年，杳無音訊，生死茫茫，……而林政，卻不能因此

    放棄這追逐，他因此和妻子分手，因此被處分，被送到當(dāng)初這里只有三個鄉(xiāng)村土

    醫(yī)生的衛(wèi)生院，一個年輕有為的堂堂一流大醫(yī)院的佼佼者，

    卻要接受三個指甲縫里永遠有污黑的泥垢、全部認(rèn)識的字都寫出來寫不滿巴掌大一

    塊紙、用嘴一抿鋼針就敢給病人扎針炙的人的監(jiān)督和領(lǐng)導(dǎo)，至今，他仍然是

    個一般職稱，沒有職務(wù)的普通醫(yī)生。他似乎在一直追逐著，瞄著天頡的影子追逐

    著，追逐著那不死的孽情?！祛R是他高中時的同學(xué)。林政已經(jīng)記不清兩人是

    怎麼特別親密的。他只記得天頡俊朗出眾，而且開朗活潑。天頡能跳神氣的水兵

    舞，能激情洋溢地朗誦高爾基的，能不用打底稿寫極漂亮的美術(shù)字。那

    時天頡和他都想加入共青團，但天頡有他那個跑到臺灣的老爹，而林政有自己曾

    在外國洋行里做事的老祖父，都要經(jīng)受比別人更特殊的考驗。于是他們兩個總是

    努力幫助別人好事，認(rèn)為自己足以接受考驗了。然而，在一次對他倆入團問題徵

    求意見的討論中，同學(xué)們卻又提出他倆太「驕傲」、愛出風(fēng)頭、做好事是為了表

    現(xiàn)自己、不夠格……那一次，他們竟不約而同到了校墻外的河邊，不約而同地下

    了河，與夏季汛期洶涌的河水搏擊釋放著自己的委屈。他們累了，上了岸，隱身

    在岸邊峻崖的巨石下那茂密的樹叢中。那天的太陽火辣辣地曬，兩具十八歲的少

    年軀體坦露著怒張的被委屈困惑著的身體，他們不約而同地傾吐委屈，悄然落淚，

    ……自那次起，兩人產(chǎn)生了說不清的互相吸引。在默默中，兩只手的相握傳遞著

    他們自己也說不清的一種異樣的觸電般的快意。終于有一次，也是個悶熱的夏季

    的夜晚，林政在前，天頡在後，天頡的一只手搭在林政肩頭，兩人嘴里在訴說著

    周圍對他們的不公正，另外的兩只手卻互相伸進了對方的短褲，……群蛙停止了

    鼓噪，河水停止了流動，天上的云停了，風(fēng)息了，他們覺得所談的是那麼枯燥無

    味，索性用雙方的唇與舌創(chuàng)造著兩個年輕人心里躁動著追求的那難得的歡愉，…

    …林政還記得，自那次後，兩人幾乎難舍這種歡愉。他記得，當(dāng)天頡第一次提出

    「要他」，他曾經(jīng)對「要他」是怎麼回事有所耳聞，曾經(jīng)認(rèn)為那是一種恥辱的念

    頭竟煙飛灰散，他感到全身顫栗的銳痛，但他仍接受了，他在銳痛中生發(fā)出又一

    種異樣的滿足，天頡的美是屬于他的，天頡的生動是屬于他的，……當(dāng)他也這樣

    要了天頡，他這滿足達到了頂峰，他真愿意那個神話在他身上應(yīng)驗——獵人海布

    力觸犯了天條，把海水要淹沒大地的消息告訴了眾人，鄉(xiāng)親們逃生了，而海布力

    卻被上天罰為化石，永遠淹沒在海底。他覺得，自己和天頡也觸犯了天條，如果

    被罰為化石，就這樣連在一起，吻在一起，沉入海底，有清純的海水沐浴，有自

    由的魚兒相伴，沒有別人的打擊貶低，沒有嫉妒，沒有干擾，能永遠享受著對方

    的青春活力，享受著對方的健碩俊美，那該有多好啊，……但是，生活向他們襲

    來的，卻只是一陣陣要他們分離，并把他們擊碎的惡浪。

    盡管天頡多才多藝，學(xué)業(yè)優(yōu)秀，但因為父親的「政治問題」株連，不能升大

    學(xué)，被分配到了一家公共浴池去做服務(wù)員。

    林政考上了醫(yī)學(xué)院，兩人無奈地分手。

    天頡為他餞行，在天頡家。

    天頡的母親說過幾句夸贊、羨慕林政的話以後，只是默默為林政讓菜。她不

    敢多說一句為心愛的兒子鳴不平的話，她是個「歷史反革命」的妻子，暗中，周

    周圍圍無數(shù)的眼楮和耳朵監(jiān)視著她，盡管她當(dāng)時是為了能拿到幾個錢為了給拉黃

    包車的父親治病才嫁給天頡父親的，盡管天頡父親是被大軍過境脅裹著離家才穿

    上那身他并不愿穿的軍裝的，也盡管他只想能積攢幾個錢找機會回河南老家，置

    上幾畝地，做個安份守己的莊稼人，卻被一紙「調(diào)防令」送上了登陸艇，送到了

    他根本沒想到會從此拋妻棄子的臺灣島，否則，他不會扔下妻兒不管。

    窒息般的沉悶。

    林政只是和天頡默默對飲。過去的和現(xiàn)在的一切，都無需再多說，而兩人心

    里要說的話，有天頡母親在一旁，也只能靠對視的眼楮傳遞，兩人都強忍著忍不

    住的淚，酒燒著苦澀的心，心燒著錯綜的情，……那晚，天頡送林政出來好遠，

    直到兩人心有靈犀地鉆進僻靜小巷一個破敗的磚棚里，天頡和他相擁著，兩人互

    相舔著臉上溫咸的淚……

    （３）

    第一個假期，林政回家後還沒坐穩(wěn)，就去找天頡。

    那是在一場狂熱的「大躍進」過後，中國大地陷入全民大饑饉的六十年代的

    開始。

    因為持續(xù)性的捱餓，又沒有別的食品可以補充營養(yǎng)，當(dāng)時的十個中國人中有

    八個患了營養(yǎng)不良性浮腫。

    林政也不例外。

    走了好遠的路到了天頡所在的那家浴池，林政已經(jīng)氣喘噓噓，蒸騰的熱氣撲

    面而來，又使他心里發(fā)空地?fù)渫ú恢埂牭接腥苏?，全裸著只在腰間圍了條發(fā)

    污的舊浴巾的天頡聞聲出來，他一見是林政，怔在那里竟有些發(fā)呆。林政想奔過

    和他握手，卻一陣眩暈，猛地一個踉蹌，……天頡忙趕上將他扶住：「你，……

    你怎麼啦？」

    「沒……沒什麼，頭暈，……」

    「我扶你躺會兒?！?/br>
    「沒事，沒事，……」

    林政雖這樣應(yīng)，身子癱軟得卻不聽使喚。

    天頡把他扶到一張浴客躺的狹小的木床上，轉(zhuǎn)身跑開，一會兒捧回一杯水，

    很甜，加了當(dāng)時平常人視為奢侈少見的白糖，……有人高聲喊天頡了，他把杯子

    塞給林政，囑咐他：「端穩(wěn)，慢慢喝，別著急?！褂洲D(zhuǎn)身而去。

    林政喝著甜得有些發(fā)黏的水，心里卻很苦，他恨自己不爭氣，本來設(shè)想了和

    天頡相見的種種浪漫，想給他一個驚喜，想傾吐對他的想念，想問他分別這近一

    年的情況，卻被自己這一陣饑餓造成的眩暈全打碎了。

    口糧嚴(yán)格限量分配，似他這樣正長身體的大小伙子，每月只有二十八斤口糧，

    只有半斤豬rou二兩油，其它的什麼都沒有，不要說自己囊中空澀，就是有錢，也

    仍然什麼也買不到，以一個普通醫(yī)生的全部月薪，只能在「高價商店」買回不足

    一百顆糖果。林政在離校時，當(dāng)月的口糧早就吃光了，一路到家，他只吃了幾個

    柿子充饑，到家後只說吃過飯了，便趕來見天頡。不想，走得急，又被浴池的熱

    氣一灌，竟沒支撐住，……天頡又轉(zhuǎn)來了，問他：「怎麼樣？」

    問著，伸出指頭在他小腿上一按，又撫著按出的深深的凹窩，嘆口氣：「在

    學(xué)校里，也吃不飽吧？」

    林政看清，天頡整天被浴池的蒸汽薰著，比以前更白凈，簡直是沒有血色的

    慘白。天頡也很瘦，扁平的胸脯怒張著一條條肋骨。

    「晚上來吧，晚上我值班。」天頡說著，轉(zhuǎn)身又去應(yīng)付喚他的浴客。

    一杯糖水進了肚，林政有了力氣。

    浴池的店堂里人很多，充斥著男人的體氣汗臭，林政仍覺得有些窒息。周圍

    是一片白花花的人體，在蒙蒙的水汽中游動著，像在水里漂動著的裸尸，……他

    卻找不到天頡在哪里，……他覺出一種無端的空虛。他覺得，無論如何，兩個互

    相「要」過對方也屬于過對方的人分開這麼長時間後的重見，是不該這麼乏味的，

    盡管這種互相的依屬不可能真正存在，……他是那麼想忘掉又不能忘掉和天頡在

    一起的那些日子。他知道，那是觸犯天條的，是被人們當(dāng)成畜類樣不恥的，但他

    覺得當(dāng)時在朦朧中滋生的欲望已經(jīng)漸漸像某種異形的人體細(xì)胞，已經(jīng)不斷繁衍著

    充斥于自己的身體，已經(jīng)深深場入了自己的神經(jīng)和骨髓，已經(jīng)變成了在身體里時

    時怒張和奔突流竄的不同于別人的熱血。

    他為此痛苦過，害怕過，甚至把這些當(dāng)成另一個自己狠狠地咒罵過。但是，

    眼前只要晃動出天頡的影子，那熱血就如同滔天巨浪打下，一下子就把那些痛苦

    和害怕吞沒，只剩下悵悵的渴求和想像，……他曾經(jīng)想在同學(xué)中再找一個像天頡

    這樣的密友，但是，……他不敢，……班上確實有個長得酷肖天頡的同學(xué)，但他

    不如天頡多才多藝，而且他來自部隊，一張嘴就是成套的政治術(shù)語。他是共青團

    支部書記，又是三代出身的貧下中農(nóng)，訓(xùn)起林政這樣「非勞動人民」家庭出身的

    同學(xué)，總是鐵青著臉，火藥味十足。

    林政躲他尚且不及，怎敢和他接近？

    林政只得用和天頡再次相見安慰自己，用嚴(yán)密的自控壓制自己，……那次，

    上解剖課。一見躺在解剖臺上的那具人體，林政幾乎難以自持地?fù)渖先?。這是個

    年輕人，身體的每一寸地方都像極了天頡，尤其那端正的五官和那高挺的鼻梁。

    聽說，這是個死囚，是犯了什麼惡被槍斃，家里竟不敢出面收尸，索性送給

    了醫(yī)學(xué)院。

    當(dāng)授課老師手里的手術(shù)刀割入這年輕人身體的瞬間，林政竟像看到天頡被殺，

    竟痛楚得發(fā)出一聲凄厲的驚叫。

    就在那天晚上，他悄悄溜進了解剖室。

    他看到，躺在那里的年輕人除去手腳還是完整的，人已經(jīng)支離破碎了。

    一盞昏黃的燈搖曳著，映出他動蕩的身影。有什麼在克吱克吱地咬，大概是

    老鼠。

    一陣巨大的恐怖襲來，使他毛發(fā)倒豎，緊瞪著那個年輕人的破碎身軀，他一

    步步倒退著，突然又轉(zhuǎn)身拼命地逃了。

    他躲在校園的暗處，咬緊牙關(guān)無聲地狠狠哭了半夜，他不知道為誰而哭？他

    覺得那個同齡人、天頡、自己，都是一個命運，都在被別人用刀子一道道割著、

    切著，直到破碎，……第二天，開班會，那個團支書果然就指名道姓批判林政，

    質(zhì)問他前一天的驚叫究竟表現(xiàn)了哪個階級的感情？那是個對階級兄弟行使反革命

    報復(fù)的資本家的狗崽子，死有余辜，千刀萬剮都不足以抵罪。他要林政深挖思想

    根源。

    林政囁嚅說：「我看他太年輕，……」

    「這是資產(chǎn)階級虛偽的人道主義思想，不是革命青年應(yīng)該具備的感情。毛主

    席教導(dǎo)我們說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

    林政無心聽他的慷慨陳辭，卻癡癡注視著他高挺的鼻梁，……他的心飛遠了，

    飛向了留在家鄉(xiāng)的，他苦思的天頡，……今天，見到了天頡，卻是實實在在的饑

    餓制造出的沒有回味的乏味。

    「你好點了嗎？」天頡又轉(zhuǎn)到了他跟前。

    「沒事，……」

    「怎麼沒事，我見你也浮腫了?！?/br>
    「是，……」

    林政竟覺得沒什麼可說，周圍那片白花花的人體好像總是在把他和天頡拉來

    推去。

    「你若晚上沒事，晚上九點鐘以後來吧，我值班。你看，……」天頡朝周圍

    揚了揚下?。骸刚?，等著我伺候哪，……」

    林政應(yīng)了。離開時，天頡沒送他。

    （４）

    林政沉浸于晚上再和天頡見面的想像。

    十時，他說去見天頡，家里沒攔他。

    那時，中國大陸上已經(jīng)消滅了屬于資產(chǎn)階級的夜生活，饑餓中的人們早早為

    了節(jié)約身體的熱量就鉆進了被窩，街上空曠得如同荒野，一扇扇窗子現(xiàn)出無奈的

    黝黑的幽暗，只有昏黃的路燈把林政的身影拉長又縮短，縮短再拉長。林政興沖

    沖走著，他想著那些所有與他倆無關(guān)的白花花的人體都消失了，他和天頡又能像

    一年前那樣，享受著兩個人互相的欣賞、品味、交流和擁有，兩個人盡情打扮著

    屬于自己的美麗的邪惡或是純真，……為他開門的天頡仍只圍著那條浴巾。

    浴池里沒有第三個人。

    當(dāng)天頡把店門關(guān)好後，林政要去摟他，卻被他輕輕推開了。天頡嘴里噴吐著

    酒氣，走進那間小小的值班室，小桌上放著塊煮熟的什麼rou，有一包打開的花生

    米，有酒，一聞就知道是劣質(zhì)的烈性酒，……天頡用手撕下塊rou遞給林政：「吃，

    馬rou，老主顧送的，……別看我干的是下九流，比你這個堂堂大學(xué)生強，有

    人送酒送rou，……」

    林政接過，嚼著，說不出腥還是香。他見天頡大模大樣盤坐在床上，兩膝支

    起了浴巾，把他的羞處暴露無遺。天頡也瘦了，那副鼻梁更顯削挺，……天頡注

    意到了他目光，咧嘴一笑：「喂，大學(xué)生了，前途為重，要改造掉一切資產(chǎn)階級

    思想，不許再想歪的邪的，……喝一口嗎？別喝了，我可不想腐蝕你，……噢，

    忘了告訴你，我老娘……肺結(jié)核，三期，沒有幾天了，……」

    林政停止了咀嚼，他覺得眼前的天頡是個陌生人，從未見過的陌生人，……

    「怎麼用這種眼神看我？不認(rèn)識了？其實，我沒變，我骨子里流的就是我爹的臟

    血、花柳病、梅毒，……」天頡狠狠喝了一口酒，被燙似的嘶嘶吸氣：「我倒盼

    著……老娘早一天脫離苦海，她被戴了四類份子的帽子，交給街道管制，有

    病，卻沒工作，沒收入，只靠我。我靠誰去？……哦，聽我的話，你以後少來找

    我，革命青年，別沒吃著羊rou倒惹回一身膻，沒那個必要，……」

    咕咚，又是一口燒酒，又是嘶嘶吸氣。

    林政聽著，只覺這是地獄里發(fā)出的聲音。他想起白天的那杯糖水，想起天頡

    按在自己腿上的指頭。他覺得那才是天頡，而眼前的，是一個什麼妖魔幻化的天

    頡……

    「吃啊，愣著干什麼？」天頡又為他抓過一把花生：「我說的是實話，我已

    經(jīng)看透了，你也該看透，別學(xué)我，你眼前是一條光明大道?！?/br>
    這時，又有人輕輕叫門。

    「cao！」天頡竟然不經(jīng)意地罵了一句：「看來，今天把我這點丑底子都要抖

    落給你了。你坐你的，……他，哼，也是個我這樣的丑類，……」

    天頡去開門，領(lǐng)進個一雙眼楮很大，卻空洞洞略顯僵滯的削瘦的青年。

    他一見林政，明顯地忸怩不安。

    「我的老同學(xué)?！固祛R大大咧咧介紹。

    空氣沉悶得讓人喘不過氣。

    倒是那青年不住和林政搭訕。

    天頡一杯又一杯地喝酒，他不向這二人讓酒，只是催促林政：「吃，吃……」

    林政真想逃離這尷尬，但他不忍這樣離開自己曾苦苦想著的天頡。他有一種

    預(yù)感，今夜的分手，怕是永遠不會再有從前樣的相處了。

    那青年查顏觀色，卻越來越活躍，不住地打聽林政上學(xué)的那座城市和大學(xué)里

    的情況，他還幾次奪過天頡的酒杯喝酒，……林政要小便。那青年騰地跳起來，

    熱情地要領(lǐng)林政去店堂後邊的廁所。

    「站??！」天頡突然硬梆梆地喝住了他們，他指著林政：「就在這里尿！尿！

    就尿在這屋里?！改乔嗄晷邜懒耍骸鼓阋劝。　?/br>
    「喝又咋的？不都是人肚里的玩藝兒嗎！」

    天頡嘻笑著，竟拉住了林政：「真的，後邊黑燈瞎火的，就在這屋里尿……」

    沒等林政說話，那青年卻埋怨天頡：「你這個人怎麼這樣？你以為人家跟你

    一樣啊……」

    豈料，天頡竟呼地站起一把扯下了圍在腰間的浴巾：「你是不是又看上他了，

    想挨cao了嗎？很容易啊，這玩藝兒是現(xiàn)成的，脫！你先脫！想要哪個給你哪個！」

    ＊＊＊　　　?。　　　。　　　。?/br>
    林政已忘記自己當(dāng)時是怎樣奪門而逃的。而在第二天，天頡又讓人為林政帶

    來了一大包花生和一包白糖。然而，從那天起，兩人再也沒見過面。

    他猜不透天頡那晚上的「表演」（林政憑直覺斷定那是天頡故意演給他的戲）

    到底是什麼意圖？是天頡故意讓他厭惡，讓他感到惡心，讓他忘掉過去從而

    也……讓他摒棄從前的那個自己嗎？像，但又好像不完全是這樣。

    回校後，他給天頡寫過信，勸他振作起來，但卻從未收到天頡的回信。天頡

    已經(jīng)不再愛他了嗎？

    （５）

    又是一個學(xué)年過去。

    林政假期探家。他覺出家人不再像從前那樣提起天頡，他有種不祥的預(yù)兆。

    果然，父親問他：「你和天頡聯(lián)系過嗎？」

    他搖搖頭，他從父親的眼楮里讀出了那種可怕的狐疑。

    「沒聯(lián)系也好，」父親近乎沉吟：「想不到，那孩子，竟是那麼一塊料?！?/br>
    「他怎麼了？」林政一驚。

    「你……你也這麼大了，恐怕也聽說過，流氓，而且，雞jian、和男的兔子

    、雞jian犯。被抓起來了，判了五年徒刑。他母親……可惜，還有病，拖著半口

    氣，為他死過幾回……」

    「他母親還在世？」

    「活著，攤上這麼個兒子，不如死了好，省心，也免去見不得人，唉……」

    林政覺得有個炸雷滾在自己胸膛。

    父親還在嘮叨：「人總得有立場，明是非，多虧你是上大學(xué)去了，我看他啊，

    若是你沒走，也想……也想拉你下水……」

    竟會是這樣的結(jié)果？竟會是這樣的結(jié)論？

    他真想對父親說，不！不是這樣的！我們之間沒有虛偽，沒有輕視，我們…

    …我們之間的感情是誠摯純潔的，我們之間是互相尊重的，他沒加害我，我也不

    傷害他，我們之間只是互相愛撫著共同的美，愛撫著共同的不敢褻瀆的那種別人

    沒有的互相欣賞的欲望，也愛撫著共同的別人沒有的躁動的心靈！

    如果說這是罪惡，我們都是魔鬼，是不曾戕害別人，只是互相獻身的魔鬼，

    被冥冥中的上天施加了魔法變成的魔鬼！

    但他什麼也沒有說。

    天頡的母親找到林政，交給林政一個包裹，天頡寫給林政的日記，那是一字

    一淚的表述；還有一件新衣服。天頡臨走前讓母親轉(zhuǎn)述，林政讀書很苦，這件新

    衣服送給他，自己不再需要了。原來，天頡還深深地愛著林政。

    林政咬緊牙關(guān)無聲地哭了半夜。他又想起了被手術(shù)刀切割得七零八落的那個

    年輕人。他總覺得那個年輕人不是一具尸體，而是活生生的人。果然，活生生的

    天頡居然就被切割了，自己活生生的一顆心也就被切割了。

    後來，他打聽到，天頡被送到了遙遠的西北大漠去服刑。再後來，音訊皆無

    ……

    他就總想起那起伏的光禿禿的沙丘，想像著天頡在那里飽受煎熬，他想像中

    的天頡不是穿囚服的憔悴的天頡，也不是腰際只圍了條舊浴巾的天頡，而是少年

    的天頡，是那個矯健地跳「水兵舞」的天頡，是那個高亢動情地朗誦高爾基《海

    燕》的天頡，天頡就那樣舞著唱著，卻被狂風(fēng)漫卷的沙濤一點點埋沒，埋沒……

    林政的心死了一半。

    他從此也對周圍的人變得乖巧了。他不再總是落寂地獨往獨來，他不再因同

    學(xué)間用性為主題開玩笑而拉開距離，甚至不再對和女同學(xué)的交往冷冷淡淡，他熱

    衷于包括討論「階級斗爭」動向在內(nèi)的所有的集體活動，他甚至主動找那位團支

    部書記匯報思想動態(tài)，徵述意見，……一直到那次邢臺大地震他拼命搶著參加醫(yī)

    療隊，他把自己的輝煌推到了頂峰。

    他畢業(yè)了，他被分配到最有名的一流醫(yī)院，他接受了姑娘的追求，他順理成

    章地結(jié)婚了。

    他似乎已經(jīng)完全忘掉了天頡，忘掉了和天頡在一起的日子，也平息了自己心

    里的躁動。

    他結(jié)婚時在二十八歲，是在那場空前浩劫的「文革」伊始。

    祖父做過舊洋行的買辦和他在邢臺大地震時取得的政治榮譽為他嫁接出一種想

    不到的結(jié)果——造反派不依靠他，也不能把他做為斗爭的對象，醫(yī)院里的業(yè)

    務(wù)卻又離不開他，他只是很積極地表示一番革命態(tài)度，卻能爭取到不必實際去投

    入的難得的超然。

    那一陣，他很累，每天都有手術(shù)，甚至一天里有幾個手術(shù)。

    似乎，連他自己都認(rèn)可了這樣的生活。用忙碌和勞累寧實自己所有的精神空

    間，像寧地基那樣砸實，不留絲毫空隙。

    他竟?jié)u漸也認(rèn)可自己和天頡之間發(fā)生的一切是荒唐的，他漸漸認(rèn)可自己走出

    了異類。

    只是，他也發(fā)覺自己和妻子之間的一種異常感覺，他點燃不起自己對女人的

    激情。他愛妻子，愛她的清秀、文靜、嫻淑、勤快，他滿足于有了妻子以後在生

    活上的井井有條，但是，他卻對zuoai有種說不出的淡漠，他甚至怕觸摸妻子身體

    的柔軟滑膩，怕聞妻子身上那女性的略有鮮腥的體氣，他激發(fā)不出一個男性的進

    攻型的占有的沖動，他覺得還是天頡那堅實富有力量的彈性肌rou，那有些膻咸的

    體氣，尤其那勇猛的強烈占有的有力的擁抱，自己依偎于他那怒張著力量的懷抱

    里，感受他「要」自己時像雄獅發(fā)狂般的進攻力量時，自己才有一種依附于強健

    者的安慰，才有一種心靈被保護神收留的輕松和快意，……和妻子zuoai，每次都

    被自己這種異樣和由此對妻子產(chǎn)生的愧疚弄得情趣索然。

    但他努力去做，他甚至悄悄提前吃些有滋補作用的中藥，那種黑光光的中藥

    丸，他甚至想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