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陽喧 肆
“難得出了回太陽,如今月明星稀倒是漂亮得緊?!毙∨⒏诨ㄞo身邊嘰嘰喳喳。 花辭不緊不慢地走著,廣袖流云,同女孩說話時便是一笑,溫柔大方:“北疆的天比京城的廣闊,星子也更為繁多明了?!?/br> “公子原是從京城來的嗎,”香雪感覺新奇,臉上掩不住的好奇之意。她是紀月鳴之前派到花辭身邊侍候的小婢女,還是個不知事的孩子,一派天真,對于未知的東西總是充滿了好奇,“香雪還沒出過臧城呢!京城該是很遠吧?朝聞也想去看看公子呆過的地方?!?/br> “京城嗎……” 花辭微微瞇起眼,看著院前花叢后頭走出來的那個人。 微高一些的個子,精瘦高挑,便于行動的勁裝短打,渾身寫著防備,像是一頭小豹子也或許不過是只怒發(fā)沖冠的貓兒。 “那可是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了……”花辭輕聲說道。 紀陽喧幾乎算是飛到花辭面前。 花叢被他撞了一下,嘩啦啦地響著。 他在香雪的尖叫聲里一把抓住了花辭的手。他一手心的汗,可被他抓住的那雙手卻是沁涼如玉,反而燒起了他的不知名心火。 香雪驚叫著:“小少爺!你!”卻被紀陽喧開口打斷了。 紀陽喧頭也不回地厲聲呵斥:“閉嘴!”紀府下人都道小公子雖性子活潑,卻最是待人和善。香雪哪見過紀陽喧這般做派,小丫頭被嚇得愣在原地,茫然無措得眼睛里都含了水光。 花辭回頭對她莞爾一笑,溫聲軟語地安撫著:“無事,香雪你先回去??唇袢者@天象,夜里該起風了,去把炭火燒上,免得屋里頭冷。”神態(tài)動作自然,好像是在閑庭信步,絲毫沒有被人攥在手里的慌張。 紀陽喧恨聲道:“不許對她笑?!彼哪抗鈭?zhí)拗地只為花辭停留,說出口的話也是張狂討厭,無理取鬧。 香雪看了看紀陽喧,又看看花辭。女孩年紀尚小又護主心切,又哪看過這般的后院起火之事,只能慌慌張張地囁嚅著:“公子,可是……” 這楚楚可憐的模樣反倒不知觸怒了紀陽喧哪門子怒意,正要發(fā)作,卻是被花辭攔下了。 花辭叫了一聲:“陽喧。”紀陽喧便啞火了,只是攥著人的手指幾乎要扣進人肌膚里。 “香雪,回去。”花辭側首,只不咸不淡地命令道。 待香雪一步三回頭地走進院子中,屋里亮起燈,花辭才回頭對紀陽喧欲語。 可終歸是遲了,一切拿捏都沒能阻止下紀陽喧說出壓在心口的話。 紀陽喧死死盯著花辭,眼里情意直白而赤裸,把層層的遮羞布撕開了,也剝除了皮rou肌理,像是只剩一具白骨,要叫人看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就只為說一句: “花辭,我喜歡你。” 他的眼睛黑是黑,白是白,黑是黑曜石的濃墨,白是天山頂?shù)难﹥簟W屑毧慈藭r,叫人覺得一把火都要燒起來,灼熱,有些炙手??山褚箙s是把刀子,既將自己生吞活剝在人前,也步步逼近著被他看在眼前的人。 春寒料峭,一陣風吹過,帶起寒意?;ㄞo被紀陽喧執(zhí)著手,在那擲地有聲的話語砸下后許久,盈盈一笑,端方有禮地問道:“今日夜色不錯,陽喧是想來尋我一起游庭嗎?”好像剛才不過一場心照不宣的夢。 紀陽喧眼睛暗下去,星輝正燒著被人當頭潑上一盆水,他顯而易見地并不領情:“你是在當我說胡話嗎?我倒希望今天不是個好天氣,就算是下雨也好,落雪也罷,隨便什么都可以,也算是上天憐憫我的心意?!?/br> 花辭笑著說:“這陰晴圓缺都是既成定局的事物,陽喧又有甚好氣。不過倘若是陽喧想要一同與某秉燭游,某倒是欣喜這份雅致?!?/br> 避重就輕,絲毫不提及那字字句句的真心。 紀陽喧在心里大笑起來,可臉上卻是一點點頹喪下去。 “你不信我?!”紀陽喧加重了手上的力道,叫花辭皺起眉來,他聲嘶力竭地吼著,“花辭!連你也不信我嗎?還是你害怕了,你竟是個如此膽小的人?連我紀陽喧的一片真心都不敢面對?” “小公子,慎言?!被ㄞo掙了掙,試圖脫離紀陽喧的桎梏??杉o陽喧此番用盡了平生的力氣,哪這般輕易掙脫。 紀陽喧上前一步,將花辭步步緊逼著后退,可事實上他卻又不給花辭退路。在花辭退后第一步時候,他已經伸手一把將人摟住,心口貼著心口,將心口的guntang送進花辭手里,“花辭,同我走,我們離開這里好不好?”紀陽喧心里開心得發(fā)瘋,他從未離花辭這般近。他卻不敢與任何人說。 脫離紀陽喧的桎梏的一雙手輕而易舉地推開了紀陽喧。這回的擁抱意外地并未用力,花辭極為輕松的推開了他,反而將紀陽喧推得后退幾步。 “你是什么時候有了這樣的心思?” 紀陽喧借著月光看見了他的神色,冷,實在是冷,像是他冬雪天里收出手樓來的一捧子雪,把紀陽喧心上汩汩流出的熱給凍上了,可紀陽喧何曾認過輸,他執(zhí)拗地看著花辭。 可花辭并不需要他的回答,他理理倉皇間弄亂的衣衫,問紀陽喧:“你又可還記得某同你是什么關系?這紀府上下又以何種名號稱某?” “某是你父親接近門的妾室,名義上你得喚一聲娘親,”花辭淡淡說,“而這紀府上下也都稱某一句姨娘,這還是你父親親自下的命令?!?/br> 紀陽喧全身都在發(fā)抖,他怒不可遏地吼道:“借口,都是借口!” “倘若你真這般在意,那你告訴我,”紀陽喧上前一把抓住花辭的衣袖,他壓低了聲音,沙啞里帶著細細的啜泣,“他……紀月鳴呢?” “所以,”紀陽喧的眼睛里生出通紅的血絲,再也不是那黑白分明模樣,卻依舊固執(zhí)地盯著花辭,“其實只是我不可以……對嗎?” 花辭甩開了紀陽喧的手,他微微抬著頭,驕矜而冷漠,像是一尊玉像:“這與月鳴又有何干系?某視大公子如知己,待他似友似親,從未有半分逾矩之想?!?/br> “知己,呵,”紀陽喧冷笑一聲,“你又知曉他是如何想?!?/br> “大公子如何作想,”花辭抬手將微微散亂的鬢發(fā)捋到了耳后,“與某與小公子,也無關系?!?/br> “不過有一事,某卻希望小公子可以清楚知曉?!?/br> “小公子,”花辭說,“某所來這里是為了小公子的父親。” “而并非其他什么人?!?/br> “花辭此人,只為將軍而來?!被ㄞo低下頭,靜靜看著紀陽喧。 風刮得竹葉颯颯作響,竹影婆娑里,一道人影半跪下去,紀陽喧用細不可聞的聲音說:“去年冬月臧城城門口,我一見你便歡喜,風雪顧不得?!?/br> 花辭緘默不言。 紀陽喧抬頭,今晚的北疆夜色當真算得好,月牙兒,星子布滿北疆寬闊的天,抬頭時見啟明長亮,亙古不滅,眨眼卻有輕云蔽月,那些許光輝也收了回去。 “我只是喜歡你,”紀陽喧問花辭,“這有錯嗎?” “小公子,”花辭在紀陽喧看不清的夜色里緩緩說道,“某同你說一句真心話。” “我所知道的世人所謂喜歡,其實也不過是見色起意?!?/br> “某這皮囊叫某吃過的苦,該吃的某都嘗盡了,”花辭抬手狀似不經意摸過眼角的朵新添桃花,“我長你許多,卻不忍心你吃苦。好好的少年郎,風月往后長著呢?!?/br> “就算是某辜負了小公子一腔拳拳心意。只是,陽喧尚有大把年歲時光,”花辭俯下身,“花辭會祝紀陽喧往后遇得良人,兩心相同,白頭到老。” 紀陽喧借月色仔細描摹著花辭的眉眼,問:“這就是你想對我說的?” “真心話?” 花辭:“自然是真心話。” “那你呢,”紀陽喧問,“你喜歡他嗎?會為他茶不思飯不想,為他思之如狂、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嗎?” 花辭:“誰?” “紀軻云?!奔o陽喧盯著地上石板的紋路,半晌,說出了這個名字。 花辭不冷不淡道:“伸手?!?/br> 紀陽喧抬頭,花辭又重復了一遍“伸手”。紀陽喧猶豫片刻,伸出了攥得手心通紅的手,花辭沉著臉狠狠在那只手中拍打下去。 一聲悶哼伴隨著清脆的巴掌聲響起。 花辭:“你曉得某為什么要打你嗎?” 紀陽喧抱著手,又低下了頭竟然覺得有些委屈,又委屈又忿忿不平:“我怎么曉得!” “將軍是你的父親,直呼其名像什么樣子,”花辭訓責道,“某既為你父親的妾室,便算是你的母親,自然有管教你的義務?!?/br> 紀陽喧仰看著花辭,大聲道:“你就一定要反復告知我這件事嗎!” “是,”花辭道,“大抵就是以往某說的少了,才叫你生出這般心思?!?/br> “你是這么想的嗎?”紀陽喧緊盯著花辭,月色下的他面容沉肅,原本打他的那只手背到了身后,“可我早在見你的第一面就喜歡你了。我為你茶飯不思,為你思之如狂?!?/br> “那你呢?那我爹呢?” 花辭看著他,良久,嗟嘆一聲,伸手來扶跪在地上的紀陽喧:“小公子還請回去歇息吧。過了今夜,某只當是小公子是喝醉了酒,說胡話,也并不會放在心上?!?/br> 紀陽喧甩開花辭的手,遽然站起來:“花辭,你當你是在哄孩子嗎?” “今夜我紀陽喧說出口的話,句句為清醒之言,”紀陽喧向前幾步,避到花辭面前一把抓住那只背在身后的手,“從未后悔,也不會忘記?!?/br> “……你?!被ㄞo皺起眉,就要抽出手來。 “我皮糙rou厚的,可你細皮嫩rou,打這一下倒底是我疼還是你疼,”紀陽喧看了一眼那手心,“手心都還是紅的。我以為你是聰明人其實就是個傻子!” 花辭被他這番反客為主,不知道是氣笑還是真覺得好笑,嘴角才剛剛抿起,卻被一個同樣柔軟的事物碰上了。 紀陽喧終于在那如星如月的眼睛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偷了一點微弱月光以及遠處的燭火,看見了那沉沉眼眸里的自己。 隨后一支尖物抵在了紀陽喧的心口。兩雙眼睛相看著,無聲中,紀陽喧慢慢退讓開。 花辭摔下手里的簪,沉聲:“玩笑開太過了,小公子?!?/br> 紀陽喧:“你想殺我?” “某不敢?!?/br> 紀陽喧抓住花辭的手放到唇邊咬了一口,將那句小聲的咕噥含在嗓子里印在花辭的手指上。 “花辭”,“是我的良人?!?/br> 在花辭皺眉甩開前,他飛快放開了那只手,紀陽喧笑著說:“盧知春說,人非木石皆有情,不如不遇傾城色。” “我為你生,自然也是可以為你死?!?/br> “花辭,我喜歡你。比他們都喜歡?!?/br> 紀陽喧笑起來,少年郎的笑肆意張狂,以及難尋到的無畏真心。 看著花辭甩袖離開的背影,紀陽喧蹲下身,用手帕包起那棄在地上的勾云銀簪,將其收進懷里。 “我得不到的,不管誰也別想得到。” 紀陽喧抬起頭看著徑自向前走著的人,輕輕地笑起來。 厚重的云絮挪過,遮蓋了那一點月光,四下里只有竹葉搖動的聲音沙沙。 “你終歸只能是我的……” “花辭?!陛p輕的呢喃,在心上反復碾過。 紀陽喧抬起手,看著那只被花辭一個巴掌打下的手心。這時候還有些微微發(fā)疼,不知道當時花辭究竟用了多大的勁??此中囊布t著,該是用了十一分的力氣。 他湊上去,將嘴唇輕輕貼在了手心上。 花辭在進院門前停駐了片刻。 抬頭,看見被云絮遮蓋的月亮,他伸手攏了攏披風。 “起風了,”倚著門框的花辭摩挲一下門前雕花,勾勾嘴角,“該回寒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