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嫧善(十四)

    嫧善(十四)

    此處是一個叫甲家溝[1]的小村子,據(jù)大牛說,村子很小,不到四十戶人家,一百多口人,幾乎家家戶戶都有病患,如今病的病、死的死,能好好動彈的沒剩幾人。

    嫧善大略估算一下,若是每家每戶皆有病患,那本村最多剩余不到百人,百人之中,老、弱、病、殘、孕皆不算,所余青壯年幾乎就要打一個對折。

    嫧善問道:“大牛,你是從何時患了病的?”

    大牛撓頭想了想,“也就幾天前?!?/br>
    嫧善問:“此村中最早患病的人是誰?如今還在世嗎?”

    大牛:“最早患病的人…俺不知道?!?/br>
    嫧善總覺大牛此人雖然忠厚老實,但確有些憨傻。

    嫧善問出的話他答不上來,所以有些羞惱,垂頭掰著手指口中念念有詞,心不在焉地往前走幾步,忽然抬起頭,眼睛亮晶晶地道:“俺雖然不知道誰是第一個的病的,但俺知道誰的病最嚴重,就是俺村里最有錢的壯壯哥?!?/br>
    嫧善有了興趣,問他:“他的病嚴重到何種程度了?”

    大牛兩手比劃著說:“他身上到處都流膿,水淋淋的,還臭,每日家都哭叫說閻王爺來索命了。”

    嫧善……

    她雖不十分愛干凈,但大牛這樣的形容,還是讓她有些不舒服。

    說話間,大牛引著嫧善過了石板路,走進一間小院,一位老者嘴里銜著一只烏黑的煙斗,鼻腔噴煙,面朝天,仰坐在圈疊椅上。

    大牛喊一聲:“三爺爺,來客啦?!?/br>
    老人頭頂著黑色氈帽,被大牛一聲大叫嚇得一哆嗦,氈帽跌落,咕嚕嚕滾進椅腿之間。

    再看那位老人,蒼白的頭發(fā),眉須花白,眼神渾濁,此時一抖,煙斗上的煙灰掉了滿襟,他也不理論,胳膊撐著扶手就要站起來,嫧善忙上前作揖行禮,“老人家,您盡坐著?!?/br>
    大牛蹲下去替他把帽子撿起,老人盯著嫧善,問:“姑娘你是誰?”

    嫧善此時還帶著帷帽,聲音經(jīng)過薄紗過濾,聽在耳中有些悶:“老人家,我是瀏河觀中的修道者,您叫我…您叫我阿紫[2]就好。”

    老人抖了抖煙斗,瞇著眼睛問嫧善:“那你與我們家大牛如何認識的?”

    此話語氣雖然嚴肅,但帶著nongnong的審視意味。

    嫧善一驚,可別誤會了。忙解釋道:“我近來與師父在山中閉關修煉,大牛偶然間上山,被我遇到,我見他似乎身有重疾,贈了他一顆丸藥,如此便結識了大牛兄弟。”

    大牛從屋內(nèi)搬來一個高凳放在嫧善身后,見嫧善撫衫坐下,他自己倒一屁股坐在一邊菜園的田畦上,“三爺爺,她…”,話說一半忽然頓住,轉(zhuǎn)而問嫧善:“你叫什么名字???”

    嫧善嘆氣,“阿紫?!?/br>
    大牛又轉(zhuǎn)頭向那位三爺爺說:“三爺爺,我今日病的難受,天兒又熱,我閑呆不住,本想出門找地方?jīng)隹鞗隹?,卻渾渾噩噩之間上了一座山,遇見了阿紫,她給我吃了藥,我渾身就不痛不癢了,她又給了我一顆果子,我吃完之后渾身都有勁兒了?!?/br>
    三爺爺捧起煙斗吸了一口煙,張口將煙噴出,低頭思索一陣,抬頭問嫧善:“敢問阿紫姑娘,您師父的尊號是什么?”

    嫧善:“家?guī)煼麩o塵,他一生在觀中修煉,從未入世,您應當沒有聽過?!?/br>
    三人陷入沉默。

    嫧善抬頭觀天計時,夏季日頭落山遲,此時太陽還在偏西的山頭上掛著,距天黑還早。

    她方才說到瀏河觀之時,就不由得擔心不知瀏河觀內(nèi)情形如何,若是有病患前去求醫(yī),觀主必定收下,此病來勢洶洶,尚不知其源,瀏河觀怕是兇險萬分。

    官府顧不上偏僻山野,難道山野中人就要等死嗎?

    嫧善想到此處,便開口問道:“三爺爺,您可知像大牛兄弟這樣的病是如何在村中傳開的?”

    三爺爺聞言,張口欲答,卻又止住,繼而怒目圓睜:“你個小女娃什么都不知道就信口胡說,什么叫如何傳開的?近來天熱,又久不下雨,天氣干燥,村里人勞作辛苦,都是些暑熱之癥,何來傳開之說?大牛心思簡單被你騙了,我老頭子一輩子什么人沒見過,你這種江湖道士休想騙我!”

    說話之間,抖著煙斗“邦邦”敲著椅子,眼神噴火,不知從哪里掏出來的拐杖直往嫧善身上打來。

    大牛見三爺爺發(fā)火,連忙帶著嫧善出來,路上一邊走一邊道歉,語焉不詳、口齒不清,嫧善越聽越亂,本還想問問他那位三爺爺為何突然發(fā)火,也最終打消了念頭,只將隨身帶出來的“老君神明白散”分了一些與他,打發(fā)他回去,自己直奔瀏河觀。

    /

    本朝太祖尚在微末時,親歷了一次瘟疫之險,榮登大寶之后便頗重視醫(yī)藥之學,在朝中設立了翰林醫(yī)官院、惠民局、方劑局等專門機構[3]。此番瘟疫來襲,朝中便將京中醫(yī)師派至各州縣,另有一隊方士隨行,聽聞這幾位方士之中很是有些能工善醫(yī)者。

    易夫本是尚藥局之中一介小小醫(yī)官,今次出京治疫是他早早渴求之事——并非渴求時疫,只是想出京。

    他家中世代皆作醫(yī)官,父親兄弟子侄皆以進宮典醫(yī)為畢生之所求,他自幼耳濡目染,以為人之大者即為醫(yī),于是半生立志為醫(yī),弱冠之后終得圓夢,考進了宮中的尚藥局做了小小司醫(yī),不想宮中差事難當,他年紀小,性格又執(zhí)拗,不懂變通,幾次三番入局、險中求生,今時,他已不以加官進爵為志,只想出宮游醫(yī),再不涉塵世。

    今次有疫,他第一個遞了狀書請求出京,在分配州縣之時,他專門挑了離京最遠、地方最偏的尚甘縣。

    一來,地方偏僻之處,民風都淳樸,二來,偏遠之地疫情輕、病患少,風光好,說不得還能趁此機會游山玩水,好好體會一番快意人生、人生快意。

    他本以為只有他一人自愿去窮山僻壤之處,不想,在他身后有人cao著一把低沉嗓音說:“我愿隨這位醫(yī)官同往尚甘縣?!?/br>
    易夫轉(zhuǎn)身看去,只見那人在大殿偏處站著,一身素衣道袍,發(fā)冠高盤,身形挺拔,初看上去只覺此人氣宇不凡,但他一雙圓眼卻透露著柔和,不叫人生出高不可攀之感。

    那位道長見他看過來,遠遠地躬身作了一個揖,他反應過來,也忙忙回禮,報以微笑。

    為了節(jié)省時間,外出治疫的醫(yī)官與方士皆是騎馬而行,在驛站食宿換馬。不眠不休,二人疾馳七日,終于到達尚甘縣。

    易夫早在第三日就受不了了,他平日里缺乏鍛煉,騎馬第一日就被磨破了腿根,但時間緊迫,只好草草處理,如今七日已過,雙腿傷處早已結痂生了死rou,不堪細看。

    但尚甘縣的疫情比他想象中嚴重得多,一到此處,兩人與官府作了簡短交接之后,當日下午便從縣城開始診脈開方。

    易夫本以為,所謂修道之人也就是煉丹方術之類,不想這位無塵道長于醫(yī)理之事上頗有功夫,望聞問切四法之中,普通醫(yī)者為求穩(wěn)便,通常會都做一遍,但這位道長常常是望之則知其癥、切之已知其病,知病癥則開方,方到即病除,醫(yī)術之高、藥理之通,令人望而卻步、嘆為觀止。

    因患者多,二人一直在醫(yī)堂坐診到近子時,本地州長派人來叫方歇。州長原想在酒樓招待京城來的醫(yī)官和道長,不想那二人一個說騎馬騎得腿疼去不了,一個說不吃酒不宴飲,好說歹說,一個躺下就睡,另一個說還有要事在身出門就不見了人影,州長只得作罷。

    無塵出了州府,直奔翠微山。

    不料,山上竹屋內(nèi)一片漆黑不見人影。衣柜被翻得亂七八糟,平日儲藥丸的罐子空空蕩蕩,院外的空地上有被拖行過的痕跡,山路上還有一只空碗。

    嫧善難道帶著家里的藥下山救人去了?

    她不懂醫(yī)術,不會看病,能用以治病的只有那一點看都不夠看的法術。

    平日里告訴她不可以法術救人的話全被她當耳旁風了!如今瘟疫肆虐,人人自危,她若是暴露了自己的法術,無異于懷璧其罪!

    無塵慌亂之余又怒火中燒,先在家中留下字條,又設下陣法,以便嫧善一回來他就能知曉,一面帶了她常用的帷帽與斗笠欲下山找她。

    方出院門,就看到扔著空碗的那條小路上飄來一個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