嫧善（三十三）

    翠微山竹林外。

    時已初秋，竹葉飄零如雪。

    竹林一季無人打理，雜草早已遍地。

    林外石桌石凳上積了厚厚一層枯葉，中間有人一袍青衣，險如青竹成精，夭夭落地，

    林中人并不在意石凳上半尺來厚的落葉，隨意擇了一凳子坐下。

    于是枯葉吱吱響起。

    無塵打竹屋內(nèi)出來，老遠(yuǎn)見著此間人，便打了深深的躬，道一聲：“師兄?！?/br>
    燃燈偏頭瞧他一眼，搖一搖頭：“你不必與我行此大禮，也不必再叫我?guī)熜?，你我如今已非同門?！?/br>
    無塵卻仍舊將禮行完，也擇了石凳坐下。

    燃燈低頭理衣袍，語氣頗淡，“升卿，我今日奉旨來此捉爾歸案，爾可服罪？”

    無塵垂手應(yīng)了。

    又說：“師兄，前日是我莽撞，未曾告知師兄便離了洗髓池而去，不知可有連累師兄與師父？”

    燃燈依舊語氣淡淡：“不必如此，我受君之命，必忠君之事，君命未竟，天帝降罪實是應(yīng)當(dāng)，幸而天帝仁慈，許我捉你將功折罪?！?/br>
    無塵站起身深深一禮，“我叫師兄受累了。”

    燃燈見他如此，氣不打一處來，倏忽起身，廣袖揚起一地竹葉，面帶慍色：“升卿！你可是被那屋內(nèi)之人蠱惑了？不過區(qū)區(qū)一只狐貍，也值得你如此為她？便是她身涉險境，你告知我一聲，難道我不受你之托去救她？”

    無塵淺淺笑一聲，“師兄，她不比旁人，必是要我來救的?！?/br>
    燃燈咄咄逼問：“她有何不同？”

    無塵鄭重其事：“她是我的結(jié)發(fā)妻子?！?/br>
    燃燈只說一個“你”字，被他理直氣壯一句話堵著，火氣不知如何發(fā)，竟生生逼得通紅一張臉。

    無塵伸手從院內(nèi)取來一杯茶，遞與燃燈。

    燃燈見他竟還動仙力，滿面訝然，“你洗髓未竟便擅脫靈仙樹，如今竟還用仙力？”未待無塵答話，他卻又恍然大悟道：“你今日穩(wěn)坐此間，該不會屋內(nèi)那只狐貍的傷是你用仙術(shù)救治的吧？”

    此話越說他越覺得心驚，說畢便拉了無塵的手要為他診脈，無塵卻將手縮了回來，慘慘地笑一下，“師兄既已知道，診脈也無用?！?/br>
    燃燈也隨他將手撤走，起身繞至無塵身后，無塵知他要做什么，方要站起時卻被他按著肩頭，“你我?guī)熜值埽灰娡??！?/br>
    只見燃燈將掌中蓄了力，靈力凝結(jié)于右掌，徐徐渡入無塵心口。

    一盞茶的功夫之后，無塵臉色眼見好了許多。

    “師兄，實在不必如此，我如今仿似一個無底洞，便是灌再多的靈力也不過幾日的功夫。”

    燃燈一面顧著手下的力道，一面回他：“一日說一日罷了，你如今難道還看千年不老嗎？”

    二人無話。

    又一盞茶的功夫過去，燃燈收了手，又探了探他體內(nèi)的仙法，撐兩三日是有余的。

    無塵起身松了松筋骨，向燃燈作揖道謝，被燃燈半途截住。

    二人并肩面西，背手而立。遙遙青山，青青竹林，林間兩人，身量相當(dāng)，一青一靛。

    秋風(fēng)微起，青竹飄零，落肩頭、落發(fā)頂，或盤旋空中，或輕落成堆。

    今日陰天，天地一色，更添清肅　　。

    燃燈伸手任一片青葉落于掌心，遙望陌陌遠(yuǎn)山，開口時音色如同天際傳來那般：“升卿，你我相識，細(xì)數(shù)不過千年，但愿千年之后，我們還能一同青松下飲酒、梅開時著棋，還能品茗作畫、點茶吟詩。你前日說再無那樣的好時候，不過是仙界事多繁忙而已，你既已決心不為仙為道，日后自然閑時多，那便是，日日皆好日了。若我提酒來見你，你可不許拒我門外。”

    無塵笑：“師兄，樂意之至?！?/br>
    燃燈回首瞧了一眼竹屋，于懷中掏出兩方瓷瓶交予無塵，“一瓶與屋中之人，一瓶是與你的，可解你一時之痛?！?/br>
    無塵伸手接了，眸中俱是不解，燃燈解釋：“師父知曉那位嫧善前日所遭，特意取了這一瓶藥來，可救她命，只是斷尾是無法了，若是再早些還有轉(zhuǎn)圜余地，那截斷尾在泥地里放了許久，早已不能用了?！?/br>
    無塵垂眸摩挲兩瓶藥，啞著嗓子道：“多謝師兄，也替我謝過師父。”

    燃燈在他肩頭輕拍一下，“此藥吃下，她長命百歲是無憂了，區(qū)區(qū)一截尾巴而已，你勸慰著些罷?！?/br>
    無塵：“我知曉了，多謝師兄?！?/br>
    燃燈又說：“今日本該叫你回天宮的，我且再容你一日，明日日落之時，我在此地專為候你。我觀天帝的意思，是要你受九九八十一年的雷刑，我先與你透個口風(fēng)。雷刑受害不深，想來天帝知曉你與嫧善之事，便是拿這八十年來懲罰你的。這一日盡量將該交代的都交代了，八十一年而已，倏忽也就過去了。”

    無塵又是道謝。

    燃燈自出了竹林，駕風(fēng)而去了。

    無塵目送燃燈走后，將自己那一瓶藥飲盡，藥瓶在他手中頃刻間化為齏粉。

    他自竹林外回到屋內(nèi)時，聽到了屋內(nèi)傳來斷斷續(xù)續(xù)的呼痛聲。

    不及思考，便飛身進了屋內(nèi)。

    床榻邊，嫧善白著一張臉，在自己身上亂摸。

    聽到聲音，便抬頭望來，見是無塵，表情松快了不少，卻轉(zhuǎn)而又布滿陰云，雙眼漸漸蓄起淚來。

    還不及那淚水掉落，便被無塵擁進懷里。

    “哪里還有不舒服嗎？”

    嫧善將自己埋進他胸膛，蹭掉淚痕，答：“后面痛。”

    無塵將她抱起，分腿坐于懷中，摸索到她后臀處，那里只剩一截斷尾，長長的絨毛打了結(jié)，洗不掉、解不開。

    尾巴截斷之處，已被作了處理，包著厚厚一層白紗布。

    無塵舍不得去摸那包了紗布之處，一手順著她后背，一手只在絨毛打結(jié)之處輕輕撫著。

    嫧善身上的傷是早被無塵治好了的，只是斷尾之痛不比余的，縱使無塵將全身的法術(shù)皆用來為她止痛，可當(dāng)她從劇痛的夢中醒來，發(fā)現(xiàn)醒著更痛時的絕望，還是叫她在見了無塵之時，不由得委屈涌上心頭。

    她一張臉全捂在無塵懷中，“無塵，我以后都沒有尾巴了。”

    聲音不復(fù)往常清亮，從無塵胸膛處悶悶地流出，傷痛委屈之意溢于言表。

    這一句話在無塵聽來有如千針萬刺，將他一顆心扎得稀爛。

    他自是知道她有多看重這一條長尾的，每日里就算不洗臉，也要打理一番尾巴。

    她曾許多次問過，“無塵，你喜歡我的尾巴嗎？”

    她說，尾巴是狐貍最美麗之處，亦是狐貍身涉險境之時的掙敵武器。

    如今，她最引以為傲的、美麗的武器沒了……

    正待無塵思慮著如何勸慰她時，她卻突然坐直了身子，雙眼仍舊紅著，臉上卻帶著笑，“不過沒關(guān)系，好歹算是撿回來一條小命，還救了不少狐貍哩！”

    無塵此時覺得自己似是瀏河內(nèi)的一尾魚，她哭時，自己被擱淺沙岸，不得復(fù)生；她如今笑了，自己被扔進水中，那救命的清涼河水卻似浸了毒藥一般，生生將自己五臟六腑都撕裂了。

    便是被撕裂他也無可奈何，她笑了，那紅的眼、朱的唇，如霞光的頰，在手心輕掃安慰的斷尾，便皆化作滾了蜜的利刃，扎進了他心頭。

    心痛又如何，自己永生都甘之如飴罷了。

    于是也隨她一同笑起來，又擦去她掉落在下頜處的一滴淚，將她擁進懷中，順勢去親了親嘴邊她小巧白皙的耳垂。

    失落之感在前兩日已將他打的落花流水，如今失而復(fù)得，他反倒后怕起來，“嫧寶，日后若是無萬全的把握，切不可魯莽行事，如果如此再來一回，你倒不如直接取了我性命去?！?/br>
    嫧善自知理虧，此番若不是他來得及時，自己只怕要命喪蔡州校場中了，于是也不敢造次，忍著身后的痛，輕輕在他后背處拍一拍，“知道錯了，日后再也不敢了！呼嚕呼嚕毛，無塵嚇不著?！?/br>
    前些時日，她在山下游走，見一位婦人將受驚了的小兒抱在懷里，便是如此哄玩的。

    無塵被她無厘頭的話逗樂了，埋頭在她頸窩里笑出聲來，反手又將嫧善在身后作亂的一只手捉至嘴邊，輕咬了幾下，權(quán)作懲罰。

    嫧善便裝作被咬得極痛的樣子，“啊呀，好痛好痛，無塵你耍賴，趁我病便欺負(fù)我！”

    無塵早知她在耍寶，反而牙齒更使了一點勁兒在她食指上咬出一個清淺的牙印來，卻不放開，仍舊含進嘴里輕吮著，只拿一雙紅了的眼睛盯著她。

    嫧善被盯了一時，心中猶如大錘擂鼓，跳個不住，似是控制不住自己一般，在他嘴里的那只手，食指與中指并作一起，與他纏將上來的軟舌一同戲耍，你來我往，你追我趕，本是極樂一事，相對而視的兩人卻都紅著眼。

    分別已近一季，相思卻在見面之時猶濃。

    嫧善忍不住傾身去吻他，吻他前額、吻他眉眼、吻他鼻尖、吻他雙頰，也吻他一雙緊抿的紅唇，她又念：“無塵，無塵……”

    不過是他來凡間時隨口取的名字，卻被她一遍一遍、輾轉(zhuǎn)反側(cè)地念著，如喚珍寶。

    無塵微仰頭親她，也低聲應(yīng)著。

    不知何時，二人已換了姿勢，無塵倚靠著床柱，一手?jǐn)堉鴭ㄉ频难?，另一手護著她后臀尾部，兩人雙唇早已纏在一起密不可分。

    嫧善跪坐在無塵懷中，雙手似是緊張一般攥著他胸前衣衫，無塵則是微低頭噙著嫧善雙唇，吮進唇齒間，輕咬慢舔，半分都不得松，又將舌勾著她的，如秋風(fēng)落葉，翻飛起舞，待嫧善覺得舌根有些痛時，無塵仿似亦有知覺一般，轉(zhuǎn)而去欺負(fù)她一雙朱唇，又吮又咬，又舔又抿，直欺負(fù)得那一雙唇有如夏日櫻桃、秋日荔枝，映著窗外夕陽，是水潤潤的紅。

    可無塵還是不舍松手，兩人雙額相抵，呼吸交錯，連心跳都近乎可聞。

    嫧善本是笑著的，此時被他親的那一雙桃花眼中噙著兩朵淚花，越發(fā)可憐。無塵卻眼見著笑起來，是喜悅，是歡愉，是失而復(fù)得，是劫后余生。

    他笑一下，似乎還在回味方才的吻，于是扶起她下頜，在紅潤潤的唇上輕啄一口，繼續(xù)笑，又親一下，又笑出來，反反復(fù)復(fù)，不知疲倦　。

    今日本是陰天，卻在日落時分，西山邊氳出一段淺藍的天與橘枳一般的大太陽，配著絲絲縷縷、翻覆著的云朵，便是極美的一片夕陽景色。

    無塵依舊一身道衣、一支素簪。他懷中有一只淺眠的狐貍，被長袖掩住多半，幾乎只剩下一顆圓溜溜的頭，雙眸闔著，鼻翼翕張。

    前日下過雨，林木間的花草上還殘存著雨露，布鞋走過，鞋面上便暈出一圈濕痕，無塵步態(tài)輕盈著，道衣被風(fēng)掃起一角，也渾不在意，只是秋風(fēng)來時，將懷中的狐貍更掩在長袖之下，不叫她受一點風(fēng)。

    說是去看夕陽，嫧善睡了，無塵也不急，緩步從小徑上了山，尋得一處擋風(fēng)之地。

    夕陽已只余一線橘黃，將將散出的一片藍天在極艷的夕陽映照下，卻顯得更透亮、幽微。

    嫧善在無塵懷中兀自睡得香甜，他在崖邊的巨石上獨自看完今日的最后一點日落。

    晚間的秋風(fēng)更涼，他如今的身子已不比當(dāng)初，便是連風(fēng)都可隨意侵他。于是日暮降臨時分，他摸了摸懷中狐貍的體溫，提步下了山。

    未幾，山腰竹屋內(nèi)燭火晃晃。

    嫧善縮進被中，看無塵站在窗邊拿剪子挑燈。

    火星濺了一點，發(fā)出一點微乎其微的“嗶啵”聲，接著燭火如飛燕起舞一般，秀氣地恍惚著，空氣之中似乎有一支看不見的柱，叫那著紅衣青裙的“飛燕”不斷攀著高升。

    無塵轉(zhuǎn)頭見嫧善醒了，便去摸了摸她額際，不燒。

    “今夜可有想吃的？我去做?！?/br>
    嫧善捉住他一只手塞入臉下枕著，無塵順勢坐在床邊撫她的發(fā)。

    嫧善想了一時，眼眸亮晶晶地，“吃雞仔粥吧?！?/br>
    無塵笑著在她腦后輕拍一下，“先睡一會，很快就得?！?/br>
    嫧善大傷未愈，體力大不如前，醒時也時常渾噩著，聽他如此說，便乖乖掩了掩被子合上眼。

    恍惚之間，似乎無塵在自己發(fā)間吻了幾次。

    夢中連附骨之痛都似乎有無塵替自己撫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