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北方來信
大雪紛揚,自昏暗天空直直墜落,霎時間,視線內的一切都籠罩在大雪之中。天地蒼茫,極光偶爾在夏天光臨這座城,冬日是什么都沒有的。 簡尋來到照相館,照了一張不算丑的黑白照片。路上碰見有人冒雪遛狗,是一只雪白的薩摩耶,不由讓她想起葉青霖養(yǎng)的那三條傻狗來。 路邊的花店始終開著門,這次她鼓起勇氣踏進去,買了一束滿天星。 店員說著相同的話:女孩子要對自己好。她懷疑這是統(tǒng)一培訓的,卻不得不承認她說的對。任何一個女孩子,都應該對自己好。 她把滿天星抱在懷中,笑著說明天還來。 回家時帶了滿身的雪,簡覓接過她懷中的花,隨后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告訴她:“有個人一直給你打電話,是個男的,聽見我的聲音之后就掛了?!?/br> 她心里冒出幾排裹著酸澀的泡泡,似有濃烈的期待又不敢確認,只強裝鎮(zhèn)靜地接過手機。 與此同時,那人再次打來——不是她想看見的名字。泡泡一個個破碎,里面的酸澀彌漫開來。 那是個準備買房的中年男人,說了一通無用的話,無非是準備砍價。簡尋干脆按掉,不想聽他多啰嗦一句。 她往下翻那一長串通話記錄,幾乎都是那中年男人打來的。 看到最后她已經有點眼花,也就放棄了翻找,盡管很久之后她為此后悔——只要當時再往下翻翻,就能看見十幾個來自葉先生的未接電話。 不止m市在下雪,b市的雪,也并不會比它小一點。 “到家了嗎,你弟弟還好嗎?” “如果有問題,請聯(lián)系我?!?/br> 無人應答。 “不要不理我?!?/br> 葉青霖打出這行字,又默默刪掉。 他的目光停在聊天頁面,近乎無計可施。 屈揚那邊仍然沒有消息,秒針走動的聲音格外刺耳,他推開辦公室的門,漫無目的的走在雪里。 如果簡尋真的因此而死,也許他過了很久才能收到她的死訊,不僅見不到她最后一面,也找不到她的墓地。 就像幾年前那場平淡而曠日持久的暗戀,那次被迫放棄的表白,和不曾送出的寬慰與祝福。 他永遠只差一點就能得到,永遠求而不得。眼淚不曾落下,偏偏卻像哭過無數(shù)回。 他回到主宅,跪在母親供奉的佛像前。他不是虔誠的佛教徒,但此刻的心意絲毫不曾作假。終于,像是神佛聽見了他的心愿似的,震動聲響起。 “葉先生,你要來我的故鄉(xiāng)嗎?” 葉先生,你要來我的故鄉(xiāng)嗎。 他在這個界面停留了很久,直至膝蓋失去知覺。簡尋只發(fā)來一條短信就沒了動靜,三十分鐘后,他才能夠使手指不再發(fā)抖,回復:好。 簡尋很快發(fā)給他一個地址——在這個國家的最北方。那里的冬天始終被大雪覆蓋,風可以割傷人的臉頰。他曾經聽說那里有馴鹿,有白樺林,有永不停止的雪國列車。 她從這樣的城市長大,山也孤獨,心也荒蕪。 車路過一片雪白的山,路過披滿銀霜的樹叢,路過已經結冰的河。他在冬至當天的上午七點,到達m市。 簡尋穿一身厚厚的黑色棉衣,頭發(fā)高高挽起,抱著一束白色康乃馨站在一片蒼茫中。她看上去好好的,身上沒有傷口,臉色也不算蒼白。 簡覓站在她身邊,也穿了一身黑色,正好奇的上下打量葉青霖。 “葉先生。”開口那瞬居然有些哽咽。 不知道為什么,僅僅兩天沒見,就像隔了好幾年一樣。 “我來晚了嗎?”葉青霖問。鼻尖有點酸,他輕輕揉眼睛。 “沒有?!焙唽ふUQ?,“這是我弟弟,今天我要跟他一起祭拜父母。你要去嗎?” 她的父母,就死于一年前的今天。 葉青霖拒絕,把時間留給他們姐弟,在路上買了束白菊,讓簡尋幫他帶到墓前。 很久很久沒有過來了。要不是今年簡覓哭鬧著一定要跟她一起來看看爸媽,說不定她現(xiàn)在已經變成墓碑中的一員。 簡尋跪在冰涼的墓碑前,一遍又一遍道歉,為自己自甘墮落,為自己怯懦到只敢以死亡逃避,為自己無法將簡覓撫養(yǎng)長大。 她從小就是游離于世界之外的人。家里嫌棄她是女孩,恰好她六歲時舅媽生下第三個兒子,于是她有了個弟弟。 他們對簡覓很好,猶如親生。簡覓對她也很好,經常把自己的東西分給她——那是爸爸mama只舍得給弟弟買的。 簡覓哭的很傷心,她在一邊聽著,覺得自己的罪孽又重一分。 是她使得簡覓離開親生父母,又使他失去養(yǎng)母父,大概還會失去jiejie。 這輩子確實不算太好。欠下的債太多,也不被親近的人歡迎。 簡覓的哭聲漸漸停歇,她也直起身來。葉青霖在墓園外等她,已經落了滿身的雪。 腳下步伐有些虛浮,她向著他緩慢靠近,他們各自緘默著對視,又頗為默契地移開視線。 倒是簡覓對葉青霖很好奇,問他是簡尋的什么人,會不會留在他們家。他不知如何回答,簡尋摸了摸簡覓的頭:“他是我的朋友,今天來這邊旅游?!?/br> “旅游?”葉青霖瞇起眼問。 簡尋微不可聞地嗯了聲,自作主張道:“我和你去老舞廳看看?!?/br> 87年m市起了一場大火,接連燒了28個晝夜,211人葬身火海。 88年,廢墟上建起一座舞廳。舞廳不大,簡尋第一次去的時候,正碰見一個白發(fā)蒼蒼的老人跳舞。 他的妻子,也死在那場火災中。 他和妻子在舞廳相遇,她美麗,真誠,舞姿優(yōu)美。大火使她變成永不墜落的星,邊境的山上落下長久不化的大雪。他則時時在舞廳等待,不曾續(xù)弦,沒有子嗣。 簡尋說著就笑起來:“你應當想不到他送給妻子的第一件禮物是一條牛仔褲?!?/br> 葉青霖這才注意到她的稱呼發(fā)生了變化,從先生變成葉先生,從您變成你。細枝末節(jié)的變化往往是巨大變故的先兆,那是現(xiàn)在的他害怕深究的。 于是他只是點頭:“確實沒有想到?!倍髥枺骸拔也惶珪瑁部梢詥??” “我也不會?!焙唽ふf:“總有人會的?!?/br> 冬至。原本這天該上演更轟轟烈烈的橋段,而今卻輕飄飄揭過,記憶里除了落滿雪的墓園,就只剩晚星下的老舞廳。 燈光絢爛,音樂舒緩。滿頭白發(fā)的老人沒有跳舞,而是坐在一旁的椅子上靜靜觀摩。 葉青霖就站在離他不遠的地方,隨著他將視線轉到人海中。他想到很久之前聽過的詩,回憶起一段不算愉快的少年時光。 晚星啊晚星 你為什么掛在煙囪上 蟋蟀在林間彈琴 海棠梳妝 你為什么總是掛在煙囪上 倘若是為了尋找極光 那你跟隨我 我知道它在哪兒 它正在無人驚擾的野風中歌唱 你見過極光出現(xiàn)的村落嗎? 我多想帶你去看看極光,我的知青父親告訴我,極光會在某個不經意的夏日傍晚,偶然光顧這個村鎮(zhèn),而我對此深信不疑。 我們會墜入愛河,我也深信不疑。 ————分割線—————— 文里的m市原型是黑龍江漠河市,中國最北方的城市。1987年,一場大火席卷漠河,死亡211人,近五萬人被波及。其中包括張德全老人的愛妻康氏。 文末的詩出自他寫給愛人康氏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