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eimei本來說到我家里來看我，我一個人在外面有自己的房子，但我考慮到她的情況，還是選擇回父母的家。

    meimei正在看電視，看到我進(jìn)來，她從沙發(fā)上站起身。

    我怔怔地看著她，實在無法將她與我記憶中的meimei聯(lián)系起來。長久的失眠讓她面容憔悴，她的身姿不再曼妙挺拔。我曾經(jīng)見到那些懷孕九個月的女人，她們腹部凸出，像是頂著一個巨大無比的球，身體永遠(yuǎn)是一副被迫后仰的姿態(tài)。算算日子，meimei肚子里的孩子不到六個月，她的身體遠(yuǎn)不到怪異甚至讓我覺得畸形的時候，可能讓我震驚的是她的精神狀態(tài)，似乎過去的那種鮮活和清純已經(jīng)消失殆盡。

    我不是第一次見她這個樣子，但是每次見到，沖擊都很大。過去十九年，她在我心中已經(jīng)形成了固定的形象，那形象不是建立在她面容的基礎(chǔ)上，而是某種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那形象更類似于記憶中的一種味道，一種聲音，就好像你聞過的一陣花香，你聽過的一段旋律，具有一種永恒的性質(zhì)，無論什么時候回憶起來，它都是記憶中的老樣子，不會變形，如果說時間終會在一定程度上改變它，那只是把它變得更深刻了，好比年歲漸深味道日益醇厚的酒。她現(xiàn)在的形象，與過去她在我心目中的形象相比，實在不堪一擊。但當(dāng)它鮮活地橫在我面前時，我仍舊感覺某些東西在漸漸地消散。

    “哥，你怎么啦？”meimei對我招手。

    “沒事，你今天感覺怎樣？”我坐在她對面。

    “還能怎樣?”meimei苦笑，“腰酸，身體沉重、乏力，吃什么都想吐，想睡覺但怎么也睡不著，腦子里各種念頭走馬燈似的晃個不停，學(xué)業(yè)、以后的生活、爸媽還有你……”憂愁讓她不再鮮亮的面容籠罩上一層灰蒙蒙的東西，讓她看起來像一個飽經(jīng)生活摧殘的女人。

    “不用擔(dān)心?！痹谖椅兆∷值哪且豢?，那冰涼柔軟的觸感仿佛提醒我，我擁有的一切仍在手中。我知道我永遠(yuǎn)不可能怪她，盡管我曾覺得她對那個強(qiáng)jian犯的喜歡于我而言是一種背叛。

    “把它打掉就好了?！?/br>
    meimei低頭不語，半晌，她咬著唇，小聲地說：“我害怕……”她好像又變成那個膽怯的小女孩，不敢一個人睡覺，怕黑，一定要纏著我講故事，如果我在她睡著前離開，她就會用那雙水汪汪的大眼睛望著我，懇求我再講一會兒，講到那種大灰狼吃小紅帽的故事，她會可憐兮兮地說“哥，我害怕……”我會安慰她說，故事里的一切都是假的。

    我無比希望現(xiàn)在的這一切也是個故事，我可以像往常那樣安慰她“這一切都是假的”?？墒俏也荒?。

    過去這一周，我一直在想，如果把她肚子里的孩子打掉，是否可以當(dāng)作什么事情沒發(fā)生過。不可能的，她從小那么怕疼，爸爸打她一巴掌她記掛到現(xiàn)在。如果她去做引產(chǎn)，那種疼痛，她以后想起來是不是會瑟瑟發(fā)抖，成為她記憶中某種永不褪色的東西。

    讓她把孩子生下來，更是不可能。我只是希望能把她疼痛到來的時間延長一點，但是留給我們的時間也不多了，拖得越久，做手術(shù)對她身體的傷害越大。

    “你應(yīng)該早點告訴我的。”

    “對不起……”等她抬起頭的時候，她還是那句話：“我害怕?！?/br>
    她不自覺地握住自己的肩膀，這是一個蜷縮的姿勢。

    “溫度太低了?！蔽襾淼剿磉叄研”√航o她披上，又找來遙控器，將空調(diào)溫度調(diào)高了幾度。

    她蓋上被子，似乎還是覺得冷，我看到她的肩膀在不停地顫動，就像蝴蝶扇動翅膀，無助地抵御某種看不見的邪惡力量。她顯得柔弱而美麗。

    她害怕我們會怪她。

    她擔(dān)心得沒錯。

    我心里涌起了一股巨大的罪惡感，就像一塊石頭堵在我胸口，讓我喘不過氣，說不出話。她才是受到傷害最大的人，我是中了邪了，為什么會怪她？好半天，我才找回自己的聲音：“無論你做了什么，我不會怪你?！?/br>
    “你沒有錯，錯的是哥哥。”

    還有那個人，他才是最該死的，我不會放過他。這句話我沒有說出來，meimei上次對他那種維護(hù)的態(tài)度，讓我選擇閉口不言。

    “你只要記住這點就好了，我不會怪你。以后發(fā)生了什么事，第一時間告訴哥哥，我們一起解決?！?/br>
    “嗯。”meimei重重地點頭，聲音似乎帶著鼻音。她哭了。

    她頭又低下去，好半天，才重新抬起來：“哥，你頭上的傷沒事吧？”

    我摸了摸額頭，被杯子砸破的地方已經(jīng)結(jié)痂了，手碰在上面，有種粗糲的疼痛。

    “已經(jīng)好得差不多了?！蔽艺酒鹕恚骸拔乙厝チ耍阋苍琰c休息。”

    “什么，哥，你今天不在家里住嗎？”meimei瞪大眼睛。

    “我還有點事?！蔽夜首鬏p松地笑笑：“不會還是想纏著我講故事吧？”

    meimei也笑了，五官一下子舒展開，眼睛亮得驚人。我恍惚覺得過去某種東西又回來了。

    “怎么會，我已經(jīng)長大了。”

    我滿心悲哀，如果長大要遭受這些，我希望你永遠(yuǎn)不要長大，永遠(yuǎn)不要跨過從女孩到女人這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