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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開源號的幡子在路上打頭陣,常樂一行順風(fēng)順?biāo)搅硕h,來接船的是個老熟人:“常掌柜!” 渠錦堂眼瞧著常樂從身邊跨過艞板,跟那個刀眉虎眼圓闊臉的漢子,久別親兄弟似的抱住手:“趙大哥!”大哥,大哥,又是大哥,送走一個姓裴的,又來個姓趙的,伙計在岸上向他伸手,“少東家?!?/br> 渠錦堂手一甩,扔開扶手的定竿,晃晃悠悠跳上岸。 “怎么就你一個人,裴大哥呢?” “等了你小半個月,上前頭西口給你開道去了?!?/br> 虎眼漢子名趙慶,是裴家在廊河西口的管事,當(dāng)年裴幼卿和常樂上把子山,是他趕得馬,在山門外跟幫虎視眈眈的狼崽子對了兩天兩宿,把兩位掌柜護(hù)送下山。 他臉頰上的刀疤就是那時留下的,倒成全了他身上綠林好漢的氣概:“這次來了就不走了吧?早叫你跟著我們東家,他待你,不比你在茂興號吃苦受累強!” 邊上的人尷尬:“少說兩句吧。” 趙五愣沒接眼風(fēng):“怎么啦!我說錯啦?!誰不知道咱東家盼常掌柜都盼得望眼欲穿了,你要來,別說廊河,整個大隅北,我給你搭手當(dāng)幫辦!” 舀水也救不了他點火的嘴:“慶爺!我的趙哥,你來……” “你拽我干嘛……” 常樂沒跟著去,故意留那兒等渠錦堂,等他經(jīng)過,跟他兩人肩并肩走在隊末,袖管底下,一截軟軟的指頭纏上來:“趙大哥是個直腸子,他沒那個意思……” 渠錦堂捏他的指頭,扯著酸澀的臉皮:“我知道,我要是……像他一樣,能讓你靠一靠……” 他嘴里這個「他」指的是裴幼卿,昨日不可追悔,常樂沒法把表盤上的時針撥回去,拿肩膀不輕不重地撞他:“誰靠誰都不打緊……” 渠錦堂豁然抬頭,河面上的風(fēng),船娘在船頭搖著櫓:一繡一只船,船上撐著帆,里面的意思,郎你要自己猜;二繡鴛鴦鳥,棲息在河邊,你依依我靠靠,永遠(yuǎn)不分開…… 常樂沒說過這么燙嘴的話,耳朵根子都紅,可還抬著頭,四月里繁花開迷了眼,一把灼人的嬌羞:“往后的路還長,有我靠你的一天?!?/br> 他這么說,是把一生都托付,要陪他走到底。 渠錦堂的嘴咧著咧著,肩就塌了,傻子一樣攥袖子囫圇抹臉,又抖啊顫地抓緊常樂的手挺起胸膛,他的魂回來了,手里牽著小半生的命,步子邁得像個有了底氣的男人,不管前路是風(fēng)是雨,只要常樂不放開他,風(fēng)來有他,雨來他擋。 第二天趙慶再見著常樂和渠錦堂,那眼光就不同了,沒了冒失勁兒,不大敢明著看,背地里又忍不住瞥,好奇、遺憾、為他的東家惋惜,常樂想過去,被渠錦堂拽住。 “趙大哥?!鼻\堂以水代酒,“這一路勞煩開源的諸位為茂興號開道,這份情,我和常樂都記下了!路上沒有好酒,等到了隅北,咱們再喝過!” 常樂也跟著起來,端起碗,兩人是棉線捻成的一條心:“趙大哥?!?/br> 都不是扭捏的人,趙慶干了,撂下碗,又為常樂撐腰,要給渠錦堂一點下馬威,開山的手掌捏上他的膀子,對方面不改色,好小子,趙慶點頭:“渠少爺,還是你有福啊?!?/br> 定縣到西口,中間隔著兩座山,水路不暢,貨都得駝著上路,裴家常年在這一帶做生意,各路的人都有打點,照例掛了幡子,沒人敢打主意。 廊河哪座山頭的人不知道啊,開源號裴家,甫陽茂字老號的年輕掌柜,那是和把子山雷動天喝過酒,攀過交情的主,趙慶自己也會兩句道上的話,天一亮,馬隊就出發(fā)。 照常樂的意思:“這幾車,還有最后三車裝的都是不礙緊的東西。” 渠錦堂不明白:“還有人敢劫咱的道?” 常樂跟他解釋:“道上的情形不明,萬一遇上,就當(dāng)問路錢了?!?/br> 趙慶打開裝賬本的木箱,拍拍箱子的夾層:“真東西都在這兒呢?!?/br> 土匪掠財掠人搶東西,最無用的是賬本,拿來擦腚都嫌墨水臟屁股。 渠錦堂聽得神乎,看常樂的眼神看尊佛似的,趙慶拍他的肩:“做個樣子,沒準(zhǔn)都用不上,這地界最大的山大王就是雷動天,常掌柜可是他青眼的人吶,誰敢在太歲頭上動土?!?/br> 滿口飯好吃,滿口話不好說,大隊才趕了半天路,途經(jīng)牛頭嶺,馬不肯走了,撩蹄子往后:“趙大哥!”常樂喊了一聲,抓緊渠錦堂的手。 趙慶讓他們待在原地,自己舉高了手朝前走,渠錦堂往他的前頭看,除了一山光禿禿的石頭,什么也沒看見。 快走到山腳大石頭下,趙慶對天抱手:“山上的兄弟,在下燈籠?!鞭D(zhuǎn)身,指車上插的開源號的幡子,“我們大東家,把子山雷動天的并肩子③,今兒借各位兄弟的里口②蹻個道兒,一點飛龍子④,請各位兄弟板山,啃付。⑤” 他兩手捧著銀票向前,一顆子彈,咻地從石頭后面射到地上,石子和土崩飛,地上冒著煙的焦窟窿,攔住他的去路。 呼啦啦的,從山上冒出一堆人,青色的襖子,灰灰的臉,黑洞洞的槍口,把他們幾輛車一群人層層圈圈圍了前無去路后無退處。 沒來得及害怕,渠錦堂挪著半幅寬肩膀遮住常樂。 開槍的拍著褲腰上一匣子的子彈,照著踹趙慶胸口就是一腳,踩著他的肩膀頭,打量這群自己撞進(jìn)來的羊:“媽個巴子,講什么呢!一個字也聽不懂?!?/br> 不是道上的人,常樂認(rèn)出他腳上的靴子,是當(dāng)兵,有軍銜的人穿的,剛要從渠錦堂背后冒頭,被他摁回車上,學(xué)店里人招呼刁客的態(tài)度,逢迎人地哈腰:“這位軍爺……” 他放低身段的卑微,討好了拿槍的主:“呦,這兒還有個明白人,看出來我們是干什么的。” 抖在地上的銀票被風(fēng)吹跑,渠錦堂又追又跳,逗得幾個大兵哈哈笑:“軍爺……”五張銀票,他拾回來,拍干凈土,雙手奉上,“是我們不懂規(guī)矩,這些錢……”怕自己顯得不夠誠心,指著最后三車貨,“還有那幾車東西,算我們的一點心意,您高抬貴手……” 那人把錢折了揣進(jìn)襖子:“別軍爺軍爺?shù)慕??!币浑p眼睛賊溜溜往車上摞的大箱看,從車尾一輛輛數(shù)到車頭,晃過幡子,停在常樂白白凈凈的臉上,“你們剛才說……你們是哪家的?” 渠錦堂看著他端起槍朝常樂走過去,腦子里嗡的一聲:“軍爺!我們是茂字號渠家的人!和19軍的陳旅長是認(rèn)識的……” 把趙慶掀翻在地的腳,又落到他身上,伙計們眼瞧少東家抱著肚子跪倒在地,都不叫了,只有常樂大喊著撲過去,被帶頭的用手臂摟住,摸到一手好料子,柔韌的小腰。 常樂在他的懷里拼了命地擰,眼睛卻時刻盯在地上,死死扒著渠錦堂,這不是一個掌柜對伙計的眼神,是閨女對情郎哥,小媳婦兒對自己的男人。 有點意思…… 端槍的咧嘴,舌頭舔過上牙膛,邪性地笑了。 硝煙味的槍口在臉上劃過,渠錦堂抬頭,看到的就是讓他心肝俱裂的一幕:“常樂!”然后就被槍托砸暈?zāi)X袋,趙慶的手腳讓幾個大兵剪到身后,捆豬玀那么綁上,紅著眼,口水流了一地,“你們還有沒有王法!” “王法?!”那人用槍管托起常樂的臉,左右看了看,是個細(xì)皮嫩rou好模樣的少爺,“老子身上這身皮都扒了,你跟我講王法?我就是王法!” 亡命之徒的眼睛,手里有槍誰還吃當(dāng)兵的苦,不如占個山頭當(dāng)大王。 “來??!把他們連人帶車都押上!” 燈籠:匪話里報家門,燈籠等于「照」,意思自己姓趙。 ②里口:匪話地盤。 ③并肩子:匪話兄弟。 ④飛龍子:匪話大洋票。 ⑤板山,啃付:匪話喝酒,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