缺陷
“喏,剛做的糖水,”簡樂溶披了件長款風(fēng)衣,在曲迎接過糖水后,簡樂溶起身關(guān)嚴(yán)了窗。他的指腹在蹭過窗槽時,無意間還給自己抹了一手的雨,“這幾天的天氣還真是壞透了。” 曲迎捧起塑料杯。 老實說,無論是從驟降的氣溫因素,或者是回應(yīng)曲迎他本身就是個臥床的病人而言,于情于理,但凡能考慮到任意一點,那么這杯糖水就不應(yīng)該加冰。 可購買糖水的簡樂溶還是遵照配方,讓店員多摻了冰塊兒。 曲迎剛剛捂熱的指尖瞬間被糖水冰得發(fā)涼,他極小幅度的吸了口氣,隨后把糖水原封不動的放回桌上。 “那小孩兒倒是蠻有毅力,吃了那么多次閉門羹,每天仍堅持找你,”簡樂溶唇齒間殘留的煙味兒還未散盡,他挪步朝曲迎靠近,濃郁的氣息熏刷了曲迎一臉,弄得曲迎很不舒服,“曲,你怎么不答應(yīng)他?” “我有我自己的打算?!?/br> 曲迎不太喜歡簡樂溶做出的逾戒行為,一時半會兒,曲迎覺得那嗆鼻的味道被無限放大。他撩眼望了望不遠處的門,竟暗自期待起沈檐淇今天的探望——曲迎希望沈檐淇身上飄著的洗衣液清香能勝過這病房上空懸浮的無形繚繞。 沈檐淇今天來得很晚,他進屋,手里還掂著杯熱粥。 沈檐淇并不指望曲迎愿意跟他聊上幾句話,但他生怕曲迎誤會自己是那種口頭上掛著求知若渴、實則卻為三分鐘熱度者,所以,一陣權(quán)衡,沈檐淇決定還是再多解釋下原因:“我才下了晚課。” “大學(xué)生?”曲迎難得應(yīng)了沈檐淇的話,他拎過沈檐淇遞來的粥,道了謝后,曲迎將熱粥放在靠近手邊的桌上,天降的它硬生生擠走了原先屬于糖水的前排位置。 “嗯,今年畢業(yè),”沈檐淇喘了喘氣,他見曲迎的心之急切,故而方才在住院部樓底放棄了排隊等候電梯的機會,抓起粥來一路狂奔上樓梯,“曲老師,您少喝點兒涼的,對身體不好。” 曲迎像模像樣的朝手指哈了哈氣,然后,他清清嗓子:“答應(yīng)你了?!?/br> “那我以后還給你帶粥喝?!鄙蜷茕柯杂性尞悾潜砬楹芸鞎x升為愉悅,用受寵若驚一詞形容倒也不覺突兀。 “我是說答應(yīng)教你跳舞?!鼻职橇税俏埽鄣妆M是對沈檐淇會錯意的無奈。 曲迎自然是舞蹈界當(dāng)之無愧的高嶺之花,顧名思義,追求他的人不在少數(shù)。 有人用錯方法,一心求快想破開曲迎的冰,而有人試圖以攻心淪陷的方式讓曲迎折服,但這些小伎倆最終都無濟于事。 只有沈檐淇會傻乎乎的圍繞曲迎這個大冰塊兒打轉(zhuǎn),每天堅持鏟平一小份,明明他僵的手指都發(fā)紅了,卻還為1%的進展興高采烈。 曲迎自雙腿受傷后,整個人是rou眼可見的頹廢。他原先的住址已被好事者爆出,萬般無奈下,曲迎委托中介找來間小屋。 他把新的門牌號只告訴了沈檐淇一人,還是某天抽空,以格外含蓄的口吻對沈檐淇進行了信息暗示:“你覺得xx小區(qū)二棟十號怎么樣?” 即便沈檐淇對外物的敏銳度再怎么遲鈍,他多多少少也還是有提取對話關(guān)鍵的能力:“都聽你的?!?/br> 曲迎比沈檐淇年長五歲,且他早就走出學(xué)校,在社會適應(yīng)了一段,生活閱歷必然凌駕在沈檐淇之上。沈檐淇這個年齡段能考慮到的事,曲迎肯定會更先有自己的預(yù)判,換句話說,就是無需沈檐淇多此一舉去cao心曲迎這個大人。 但沈檐淇仍舊在當(dāng)晚走出醫(yī)院后,特意掃輛單車,跑去曲迎所說的xx小區(qū)考察情況。 小區(qū)上下坡度得當(dāng)、住戶友善、車輛流通適中….沈檐淇將自己打探來的消息一一記下,后揚長而去。 曲迎出院的那天就搬去了新住址,他租的是套二手房,其屋內(nèi)總覽說好聽點兒叫簡白風(fēng)尚,往犀利了吐槽就是簡陋不堪。 二手房內(nèi)的設(shè)備除去損壞掉的,剩下的便是老化管道,它只能勉強保證最為基礎(chǔ)的睡覺跟廁所有個去處。 家里沒有洗衣機,曲迎的身體狀態(tài)又不適合添置大型家具。最開始,被手洗過的厚衣服經(jīng)一番艱難擰捶依舊不干,它們整整齊齊的掛在陽臺上滴水,從邊角滲出的完整水珠降落到地面后砸得四分五裂,不僅是聽著那吧嗒吧嗒聲讓人覺得吵鬧,曲迎再一推近輪椅,看著宛如被打碎了的水珠,他徒增心煩。 恐怕再不好好打理,室內(nèi)長青苔和發(fā)霉是遲早的事。 曲迎對此很是頭疼。 又一排凝結(jié)大了的水珠懸在袖口搖搖欲墜,它像極了那天即將遠飛的海燕。從被撕破了的紗窗中心鉆進陣涼風(fēng),曲迎稍作瞇眼,當(dāng)他再度睜開時,圓潤的水珠成了灘支離破碎,宛如復(fù)刻了前些日子在舞臺上公演的曲迎本人。 ——“曲迎,你不想學(xué)舞蹈,難道你都不替自己的未來做打算?”曲母嚴(yán)厲的訓(xùn)斥轟在耳畔,她一逮一個準(zhǔn)的揪住了試圖翹課的小曲迎的耳垂,另一只手不顧力道輕重的摁住小曲迎的腳。曲母完全忽視了小曲迎吃痛的求救,神色近乎癲狂的把那只青青紫紫的腳硬是塞進了只漂亮的舞鞋里。 好久沒在回憶曲母半逼迫式教育的曲迎于最糟糕的情境下重溫了遍供以他一技之長的噩夢,跟曲母爭執(zhí)的對話他記不太清了,只依稀記得賭氣的自己在教室里流著眼淚壓腿,最后熬到下課,還叛逆心作祟,當(dāng)著曲母的面一撂,把舞鞋丟進垃圾桶。 “嘶….”曲迎長吁口氣,童年記憶深刻的找打行為讓他的耳根不自覺浮上陣被拉扯的痛感。 約莫是搬運工人仗勢欺人,見曲迎坐輪椅上孤家寡人一個,于是這搬運也就泛泛停在了字面意思——把打包好的東西雜亂無章的堆積在門口。 曲迎低頭望著一團亂的新家,他從遍地糊灰的雜物中摸索出個做工粗糙的獎杯。這獎杯算來可有些年頭,不過擱在曲迎這些年得過的榮譽中,它屬最低的,卻也是曲迎人生中第一份關(guān)于舞蹈的獎——初中校級舞蹈比賽季軍。 曲迎的手指間敞開道縫兒,獎杯沿著空隙滑至地面,曲迎費力的將其拾起時,那先前平整的漆面瞬間多出了橫凹印。 這些天里他實在接觸或見過太多與“破碎”相連的事了。曲迎忽然覺得脆弱的肺部被整個軀體投來的重量壓得難受不已,他撥著輪椅,人是幾乎要提不上氣了。 既然曲母曲父深深執(zhí)著于讓曲迎對自己前途的鋪路,那么,他們?yōu)槭裁床环胚h目光、替曲迎支出個萬能的招數(shù)以對抗未來某天他注定要慘痛告別舞蹈的經(jīng)歷呢? 曲迎小時候自以為束縛的鎖鏈最終變成了他長大后的時時掛念的“人生大事”,可命運總愛拿并不好笑的事取樂,它令舞者喪失了活力本源而惶惶不安,使現(xiàn)在的曲迎陰差陽錯完成了小時候遠離舞蹈的愿望。 似乎除了舞蹈外,再也沒什么事是和曲迎相搭的了。好比談起一把尖利的弓,人們立即能聯(lián)想到與之相匹配的箭。畢竟與名弓實力映襯的總不會是弓身雞肋且繁瑣的裝飾。 相反,沈檐淇的入住就是為告訴曲迎,他固然欣賞舞技超群的曲迎,同理,他也珍惜會靜下來投入平凡生活的曲迎。 …. 曲迎把磕了個角的獎杯放在缺了條腿的茶幾上,它們組合起來,倒是意外的順眼。兩者一起成了這被時光拋棄下的舊物。 輪椅轉(zhuǎn)到了陽臺。 衣服不知疲倦的滴水聲被無限放大,一如這段時間里霧蒙蒙的天,無論曲迎每次挑開窗簾前是否有過頗具儀式感的閉眼,但它都未能在期待的保質(zhì)期內(nèi)迎來次放晴。 唇珠處踩點飄下了一滴水,曲迎正要把對著頭頂?shù)囊挛锱策h些,他抿了抿唇,晾衣桿兒挑中撐子,掛在唇珠的水側(cè)了側(cè)掀入口中,化開一陣咸意。 “曲老師——!” 防盜門外傳來的聲音輕而易舉便打破了將曲迎困住的無形囚籠,沈檐淇把曲迎這支失根之花一頭按進了歸宿。 曲迎分外感激這個及時出現(xiàn)在他生命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