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相信？不相信？夏瀧搖搖頭，他與安尋悠多年同道走來，共謀大業(yè)，靠的是對彼此能力手段的認(rèn)可、各取所需的互惠目標(biāo)，而不是對人品的肯定，所以討論信任與否毫無意義。這一次他忌憚的不是安尋悠，而是那個女人的手段，如果她真的利用蠱毒和女兒迷惑了安尋悠……總之多掌握些訊息是好事?？戳丝疵媲暗谋姸嗌媳頃?，夏瀧揚(yáng)聲:“夏闡，拿筆墨！”

    守在御書房外的侍衛(wèi)立即招呼大太監(jiān)跟他進(jìn)去，說來無奈，自家狼子野心的主子到現(xiàn)在卻還沒適應(yīng)太監(jiān)侍候，張口閉口叫的還是他——但不管怎么說，能被攝政王信賴夏闡還是開心的。大太監(jiān)福祿可就不太開心了，回回都是被個年輕人領(lǐng)著往攝政王身邊走，宮中上下都知道他才是大總管，可他這被殿下隨手一指任命的大總管卻不得主子的心。

    想歸想，福祿公公呈上筆墨紙硯之后還是笑容滿面地候在一旁，看著人家原裝的主仆倆說事。

    夏瀧正列一份名單。安尋悠那種神仙人不想要美女，可不代表其他助他打天下的功臣們不想要。

    ***

    發(fā)餉的日子到了，像小風(fēng)小云他們這伙蘭岳城的潰兵仍然是在編制的，當(dāng)然按例領(lǐng)到了餉錢。一幫人聚集到涂孝云奶奶家，貢獻(xiàn)各自帶來的酒水吃食，咋咋呼呼地在院子里擺了三桌。

    樊蘺回來之后一推開院門就看到了一副熱火朝天的景象，人家戰(zhàn)友聚餐她也湊不上這熱鬧，麻溜地避開幾個喝到搖擺的不明物體回了屋。涂奶奶正樂呵呵地坐在堂屋里，一邊扁著嘴磨著嘴里的飯菜，一邊看孫子跟他的朋友歡笑打鬧。老人家見她回來了，咿呀地招呼她過去吃飯，樊蘺向她晃了晃手里的賬本，比劃著示意自己整理完這些以后就過來。

    她如今在一位老大夫的藥鋪當(dāng)學(xué)徒，負(fù)責(zé)整理草藥、記錄出入賬目以及打雜。因為前不久的戰(zhàn)事，磕著碰著嚇著的病人挺多，藥鋪里比較忙，老大夫也是考慮到她身為姑娘家不好走夜路才讓她將記賬本帶回來整理的。

    說是整理，也就是把白天記的條條收支用大兩號的字工整清晰地謄抄到另一個本子上，方便老花眼的老大夫看。樊蘺做這事很認(rèn)真，老大夫?qū)λ悴诲e，她自然要認(rèn)真為人家做事，所以她就拿出了曾經(jīng)練習(xí)毛筆字的態(tài)度，再者繁體字寫起來就是更麻煩，所以她必須聚精會神。

    放下筆的時候，樊蘺才發(fā)現(xiàn)旁邊有個點亮的紗罩燈，窗外天已經(jīng)黑了，可院子里的會餐仍在熱烈進(jìn)行中。她剛一起身，正對上屋子里頭的三張臉，當(dāng)真是嚇了一跳！

    “你們干嘛呢？”

    小風(fēng)小云倆孩子正站在桌子的另一頭，他們身后是倚靠著墻的段擇，三人都入神地盯著她，也不知進(jìn)來多久了。

    樊蘺指了指旁邊的紗罩油燈，訝異地看向兩個小少年:“你倆幫我點的？”什么時候，她都沒察覺。

    徐風(fēng)向后指:“那個伍長點的。夏jiejie，你寫字的時候好專注啊，真好看~”

    涂孝云附和著連連點頭:“夏jiejie寫的字也好看~剛才我都看呆了，不忍心打擾您！”

    有、有那么夸張嘛還讓他們看傻了？樊蘺飛快地瞄了眼他們身后的男人，清楚地感覺自己的耳根子開始發(fā)熱?！昂美玻爥蚰銈兊墓ЬS了，說你們進(jìn)來干嘛的?！痹趺疵鎸z小孩的吹捧還害羞了呢？瞧這出息！樊蘺暗暗掐了自己一把。

    “哦，伍長叫我們來叫你吃飯的。”兩個小少年完全沒意識到她有什么特別的情緒變化，向后退到段擇身邊，“可是我們看你在寫字，不想打斷你。然后他就找來了，給你點上燈……哎？你也是看呆了才不打擾夏jiejie的嘛？”

    段擇第一次面對倆孩子純真的目光而感到了窘迫，“咳，夏姑娘忙完了，就出來吃點東西吧，給你留著呢，熱兩遍了?！?/br>
    “哦哦！麻煩了……”樊蘺慌忙點頭，跟著他出去。

    天色已晚，涂奶奶早在里屋睡下了，段擇卻并沒有催促院子里那幫人散場的意思。

    “坐，”他在涂奶奶先前坐的桌子邊率先坐下來，“我就想問問你最近怎么樣……那錢我還了，今天領(lǐng)到餉錢馬上就去還了！”

    樊蘺在桌子斜對角的位置坐下來，也懶得說那是態(tài)度問題不僅是錢的事。“挺好的啊，你知道，我在三味藥鋪當(dāng)學(xué)徒?！彼X得能找到這份工作已經(jīng)很好了，雖然錢不多(然而整個城里的工資水平都很低)，但包早午飯，而且她可以學(xué)到草藥知識。

    “掌柜的人怎么樣？”

    “很好?！边@是真心話。原本她這個對中醫(yī)只知道針灸推拿拔火罐的門外漢是絕入不了老大夫的眼的，而且老人家瞥她幾眼就看出了她是姑娘家，但藥鋪里之前的學(xué)徒往南方去逃難了，而原本賦閑的青壯年要么參軍要么逃向南方，一時招不到人，老大夫聽她哭訴自己的“不容易”，又見她字寫得好，便勉強(qiáng)收了她。

    “他要是欺負(fù)你就告訴我，我給你出頭……”

    “沒有！”樊蘺有些不耐地扭開頭，不愿去看段擇故作兇狠的夸張表情。

    后者自然尷尬，“怎、么了？”

    “你心里真是那么想的還是裝出來的？為什么你經(jīng)常是一副無賴或者惡霸的德性？”她總覺得這個人的面皮外部罩著一層無形的面具，那上面畫滿了標(biāo)志性的臉譜，嬉笑怒罵或好或壞都是它，她看不穿他的本來面目，不知道他是好人還是小人。

    段擇收起笑容，深邃的眼眸認(rèn)真地盯著她，“其實我是……”

    “啪！”裝滿的酒壇子摔碎的聲音從屋外傳來。

    “混賬玩意……”段擇噌地起身大步走出去，“好好的一壇酒你們直接給老子往地上拍，糟蹋東西挺樂呵？誰？站出來！”

    樊蘺琢磨著這幫人今晚回營地肯定是晚了，受罰妥妥的。也不知道把這院子作成什么樣了，好在涂奶奶耳朵不好使不會被他們吵醒。

    方小帆和三兩弟兄互相攙扶著，鬼哭狼嚎地?fù)涞蕉螕衩媲埃粋€個把碗里的酒往他臉上懟：“頭兒！頭兒啊~你怎么沒喝？不醉不歸，不喝倒下今晚別想走！”

    “原來是你們幾個?！倍螕駚碚卟痪艿亟舆^來，像干了幾碗水一樣面不改色。然后最前頭的方小帆首當(dāng)其沖地被他掐住了后頸，像扔小雞崽一樣被扔回人堆里，“治治這個糟蹋東西的臭小子！”

    人群歡呼著一擁而上，方小帆立即大笑大喊地尖叫起來，但沒一會他的聲音就變了調(diào)：“啊！啊——三七了，三七了！頭七咱沒趕上，沒趕上嗚嗚嗚……”

    院子里瞬間安靜。

    樊蘺心頭一跳，算了下日子：距離蘭岳城遭到偷襲那一晚，都過去二十一天了嗎？

    “我難受！難受……”方小帆兀自痛快地哭著，“我們就這樣把他們忘了嗎？忘了忘了忘了……”

    “誰忘了？！你以為只有你自己長了心呢？”旁邊年長的老兵推搡著他的腦袋瓜，有些年紀(jì)小的諸如小風(fēng)小云他們已經(jīng)在暗自揉眼眶。

    樊蘺偷覷了眼段擇，那人的目光出奇的寧靜，堪稱溫柔地注視著這群被悲傷籠罩的人。他伸手抹了把涂孝云的臉，“都是戰(zhàn)場上殺過敵的‘老’戰(zhàn)士了，萬一哭紅鼻子回到軍營里不怕被笑話啊？”

    “不回去了！回去干什么呀？”方小帆一副廢人樣癱倒在桌邊，“那軍營里沒有他們，回不來了，找不到了……”

    這才是最扎心的話，他們都知道，哪怕如今新加入的軍隊人馬再多，也始終找不回昔日的同袍了。方小帆重新埋頭痛哭，沉悶的嗚咽聲飄在漆黑寂靜的夜里，格外令人心碎。

    樊蘺揉了揉發(fā)酸的鼻腔，她想起了民間有種說法，沒有被安葬立碑的人們，靈魂是無法歸家的。當(dāng)日西虜兵被打退時，來不及從堆積的尸山中帶走戰(zhàn)死的同族，便放火將他們一同燒掉，因為尸身燒焦無法辨認(rèn)，段帥最終下令將他們一同埋葬，碑文上書“千人塚“而無一戰(zhàn)士姓名……

    方小帆不知自己哭了多久，段擇走過來，重重卻慈愛地擼著他的腦袋：“小家伙酒量不好就少喝嘛，你們也不攔著點，看他在這撒酒瘋?！?/br>
    “就是，就是?！薄靶》阶砹?，看他這點出息……”“哭得鼻涕一大把丟不丟人？”一群人恢復(fù)了原先的吵鬧，圍將上來動嘴又動手。方小帆突然地舒心了，看著眼前跟自己一樣死里逃生的戰(zhàn)友們，明白他們跟自己一樣都在想著同一件事，那就是幸好還有他們。

    段擇回屋坐定，“吵著你了?！?/br>
    樊蘺慢慢抬頭看著他，眼睛里泛著瑩潤的光。

    段擇愣了下，“你喝酒了?！辈⑶铱捱^了?？戳搜劬茐疃嘀坏钩隽艘煌氲牧?，但是她面前的碗里只剩下最后幾口而已?！澳憔屏吭趺礃?？”

    “不好?！狈y老實地?fù)u頭，用手撐住下巴讓自己不至于一頭磕到桌上，“你……你還好嗎？”

    “比你好。你說你怎么也喝起來了？這幫人，誰把酒放這的？”

    “我不是問你酒量，我是說……”樊蘺看了看院子里的眾人，抬手捂住眼:“看著他們，我都難受……那種感覺，我明白的?！蹦鞘枪聠蔚母杏X。“哪怕身處人堆中，還是不知吾誰與歸、何為歸處?！?/br>
    “果然是多情的人啊?！倍螕駬u頭笑笑，伸手把酒壇拉到自己面前，她還是別再喝了。

    “那你呢？你是什么樣的人？”

    “嗯？”

    “有時候你讓我覺得你是個很好的軍官，很好很好，”樊蘺趴在桌面上困惑地看他，“比如說剛才。可是，你是個好人嗎？聽說，你當(dāng)初是因為偷盜古墓財物中飽私囊而被段帥厭棄的？”

    “嘖，這事啊……”提起來還真是悲催?！拔乙歉阏f，我不是為了自己享樂是為了公用，你信嗎？”段擇扭頭瞧她，過了一會收回視線——得，看她那眼神就知道她沒信。他有些苦惱地為自己倒了滿滿一碗酒，“我說真的。你是聽過我那鐵面無私的爹在酒樓‘捉賊捉贓’的事了吧？”

    他那時帶著那些人去慶功， 自然是大擺宴席，畢竟要拉攏人心以求再次合作的?！安挥孟攵贾烙行∪烁婷埽耶?dāng)時只是犒勞一下那幫人而已，段帥趕到后認(rèn)為我是在尋歡作樂，又有搜出的贓物為證，呵，我是無法辯駁啊?！备赣H大人身邊還跟著軍中十幾名有頭有臉的大將，眾目睽睽之下叫他如何說出盜取死人財富用作軍費這種下作事？至于后來……“父帥都說我是‘糞土’了，我還有什么解釋的必要？他在心底已經(jīng)認(rèn)定我是什么樣，多說無用。”

    言及此，段擇心中陡生了一絲煩躁，他想起身邊這丫頭也是對他偏見不淺，再考慮到她的身份，難道自己說出當(dāng)初真實的想法她就會理解嗎？一定是難以茍同吧。心中郁結(jié)，他不自覺地便灌下去幾大碗酒。

    欲言又止，好像有心事的樣子啊。樊蘺皺眉看了他一會，甩甩頭：“你以前的那些傳聞我不清楚，但你跟肖晴，我親眼目睹。”

    這男人總算露出了難堪的神情，“這事，我一開始是不地道。那陣子過得難，讓我起了些齷齪心思，想著找陶綱最寵信的女人送送禮、說說好話，把關(guān)系緩和一下，當(dāng)然，我也做好了她需要我怎樣便怎樣的心理準(zhǔn)備，咳……不過，最后我跟她并沒有怎么樣啊，真的！”

    樊蘺直接移開眼不去看他，轉(zhuǎn)而拉過酒壇為自己滿上。這態(tài)度就是不信啊，段擇更加郁悶了：“我就知道說出來也沒人信，你是更不會相信了，畢竟當(dāng)初陰差陽錯地……冒犯了你是真——好好好，不說這個！但是我跟她真的沒、沒成，有些事并不是你看到的、聽到的那樣……”

    “那是什么樣？”

    “……唉！”

    方小帆他們鬧到午夜才意興闌珊地離去，安靜下來的院落顯得格外孤寂，那孤寂無聲無息地向屋子里擴(kuò)散著，讓坐在桌邊的兩人心中也漸漸寂寥下去。

    段擇少有這樣的時候，某些素來被忽視的諸如孤獨啊、委屈啊這樣沒用的情緒不停地涌上心頭，發(fā)酵、叫囂，這讓他不自覺地喝到了有點上頭的程度。

    樊蘺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挪到他身邊坐著了，她醉得更厲害，因為酒量真的不好。她正扒著他的肩膀拼命搖晃：“你剛、說到哪兒了？你爹偏心是吧？可是，你大哥……是挺出息的啊，唉，你嫉妒他也、也是人之常情，理解，理解……”然后頭一歪，靠在他胳膊上不動了。

    “唉！走——”這是段擇今晚上不知道第多少次嘆氣了，他輕輕攬著醉倒的樊蘺起身，準(zhǔn)備將她送回房去休息。以后還是別讓她喝酒了吧，他剛說的是那些東西嘛她就給扭曲成那樣？遭父親冷落而仇視出色的兄長，虧她能想出這種爭權(quán)戲碼才有的愛恨情仇。

    樊蘺的眼皮艱難地扯開，瞄了他一眼后用胳膊攬上他的脖子，身體徹底軟倒在他懷里。

    “哎？沒長骨頭嗎這是……”原本因為酒精而發(fā)熱的身子更加燥熱了，再糾纏下去可不妙，段擇干脆把她抱起來，三步并作兩步走到床邊，放下人，“以后你可別再喝了?！弊约阂驳蒙俸龋植恋裟X門上的薄汗。

    一雙溫潤柔軟的手摸上他發(fā)燙的頸部，他一時呆住，被它們帶著彎下了身子——

    樊蘺不知什么時候睜開了眼，仰著頭水汪汪又含羞帶怯地望著他，“都這么晚了，別走了吧？”

    轟！段擇只覺得今兒個喝的酒全都沸騰著沖進(jìn)了腦子，簡直要把人溺死！他慌忙地拉下這個突然又變成了妖精的女人的胳膊，哆嗦著故作鎮(zhèn)定：“啊沒事、沒……我沒喝醉，走得了，不晚，不晚，你不用、不用擔(dān)心我、我走夜路……”是、是哈，沒準(zhǔn)人家就是考慮到這個才表示一下關(guān)心呢，沒他想的那意思，是他齷齪，想多了，人是個善良的姑娘，擔(dān)心天兒太晚也正常，正常。深呼吸，呼吸，趕走那些不干凈的想法，齷齪！

    誰料樊蘺傾身過來勾住了他的脖子，不依不饒道：“誰跟你說那個了？我就不讓你走嘛~不讓你走……”

    她是真的醉了，平日里她絕對不會用這樣的語氣跟他講話，這種全然信賴的、親昵霸道、無理撒嬌的語氣。更別提，她的臉蛋還一直在他肩窩里蹭著！這也太軟太可心了吧？！段擇焦躁地扯了扯領(lǐng)口，靠，真他媽想不做人了……“我、我不走干嘛呀？那邊明天還有事呢。松、松開，乖孩子，別鬧了，啊?！?/br>
    “誰跟你鬧了？”樊蘺甩開他阻撓的手，緊了緊胳膊，“我說真的，你可以留下來。”她這時完全變身為小妖精了，呵氣如蘭地輕吻著男人發(fā)燙的肌膚，一路延伸到他敞開的領(lǐng)口內(nèi)……

    每一分、每一秒，都在誘人發(fā)狂！段擇在猶豫中煎熬著，他明明有力氣把這家伙甩開然后走出去的，可另一半意識卻不可忽視地在腦中叫囂，那聲音如此清晰：他不想離開她！他不想做個人了，他要……做野獸。

    樊蘺讓他轉(zhuǎn)身正對著自己，額頭抵著他的，害羞地小聲道：“就在今晚吧，蘭亭，我們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