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王殿下乃是嫡子，皇后所出，身份尊貴天資聰穎。他又隨了皇后的姿色模樣，鳳眼玉琢，眉眼口鼻似畫中潑墨一般張揚(yáng)肆意，舉手投足都極為賞心悅目。顧晏海收回目光，默默唾棄，感覺還是自家小皇帝好看。

    第一杯新茶擱至面前，顧晏海便靜靜注視盞中茶汁。茶香清雅，幽長飄逸，葉片更是碧綠新鮮，扁直整齊，可見是今年新茶，只不過是尋常茶葉，茶汁寡淡，登不上臺面的粗茶寡水罷了。

    然第一批新茶到京少則一月多則三月，且除去摘茶炒茶工序繁瑣，就茶包運(yùn)載，曉行夜宿，便要耗費(fèi)大量人力物力。先前陪同小皇帝處理批奏折時(shí)也看見春汛水患幾字，他自然知道朝中忙于救災(zāi)，哪來的閑工夫采茶運(yùn)茶。何況三月本不是采摘新茶的時(shí)候。

    而今日景明以新茶招待，顧晏海暗下眸色，心中了然。

    看來這位明王殿下意有所指。

    瞧他半響未動，景明啜飲兩口茶水，笑道：“顧將軍可是喝不慣？也是，今年茶葉摘得太早，茶汁不夠鮮濃…不如去年舊茶來的醇香?！?/br>
    聞言，顧晏海不免挑眉一笑：“末將乃是一介武夫，喝茶不過為了解渴，嘗不出個(gè)新鮮，倒是覺著這種茶汁爽口滋潤?！闭f著，他便舉杯輕啜一口，又道：

    “只是有一事倒是頗為不解，不知殿下能否指點(diǎn)一二。”

    “將軍請講?！?/br>
    顧晏海不跟他含糊，道：“今年春汛災(zāi)情嚴(yán)重，水路不通，茶葉又是怎么運(yùn)進(jìn)京城的？”

    “看來陛下也有與將軍討論政事?！本懊鲾R下杯子，摩挲著玉扳指，若無其事道，“那朝廷撥款賑災(zāi)一事，顧將軍也知？”

    “明王殿下說笑了，自古后宮不得干涉朝政，不過是陛下順口一說罷了。”顧晏海搖頭，心不在焉地打量景明身后侍衛(wèi)。

    上輩子來湖心亭議事時(shí)，景明身旁并沒有這些侍衛(wèi)。

    四名侍衛(wèi)身著鶴林軍官服，右手一直握在劍柄。掃過他們的臉，銀面具下面容五官大都不重要，更何況他也并不能將軍營里所有士兵將士的臉都能記住。

    但有些時(shí)候認(rèn)人也不必看臉。他曾經(jīng)與鶴林軍一同去過南疆烏蠱，在雨林呆過一宿，毒蟲咬過的手上必定傷痕累累，況且持劍之手虎口處老繭縱橫。盯著他們帶有薄繭的虎口，顧晏海移開視線。

    他們不是鶴林軍，而是御林軍。

    御林軍中大多為官家子弟，養(yǎng)尊處優(yōu)了那么些年，比不上征兵上來的平民男丁。顧晏海曾為先帝練過一段時(shí)間的御林軍，清楚他們的底子。瞧著這四位士兵身態(tài)僵硬，內(nèi)力單薄，顯然不是隨他征戰(zhàn)多年的鶴林軍。

    只是為何是御林軍？

    又為何打扮成鶴林軍？

    他們是景和派來的嗎？

    顧晏海還未想了個(gè)明白，就聽景明一聲低笑。

    “帝后和睦，百姓所愿?！睋P(yáng)了揚(yáng)手中茶盞，景明欲舉茶碰杯，似笑非笑道，“看來陛下得償所愿，打動顧將軍的心了。本王在這以茶代酒，先?！?/br>
    顧晏海抬手打斷，直接對上景明的眸子，道：“明王殿下還未替末將解答?！?/br>
    話音剛落，這小亭之中便彌漫出一股冷意，跟隨在景明身旁的四名侍衛(wèi)劍已出鞘，劍身透出一派銀光殺氣。

    瞧瞧，這裝的一點(diǎn)兒都不像。

    顧晏海并不放在心上，只穩(wěn)坐著不動，懶洋洋地瞟了他們一眼，不怒之威猶如泰山壓頂驟然落下，剎那間劍身輕顫，低鳴嗡響。他撐著頭，將小巧的茶盞握在手心，余溫蔓延肌膚，便不免想起小皇帝。

    景和的手較他而言要小上很多，骨骼清秀也細(xì)軟可愛，美中不足的是右手手心有一處舊疤，不過若不細(xì)看也看不清就是了。但顧晏海知道，因?yàn)樗麄兌鲪蹠r(shí)自己總是要將小皇帝的身子親個(gè)遍，從手心兒到腳心兒，于他而言都是最好的。

    鶯時(shí)春變，方才還曜日當(dāng)空，此刻卻風(fēng)雨襲來，天色沉暗。綿綿細(xì)雨驚起錦魚跳躍，平靜的湖面便泛出層層漣漪。

    下了雨，這天就冷了些，小皇帝氣虛怕冷，也不知在宮里有沒有添上件披風(fēng)。顧晏海不耐地敲了敲桌，滿心都是小皇帝微涼的手心。他才離開半天就想見景和想見的不得了，惦記景和也惦記他們的孩子。

    末了半響，這位明王殿下喝盡一杯茶后才低笑著開口：“是，本王忘記了。”

    冷意頓時(shí)消散，劍身停顫，亭中多了幾道極力壓制的低喘之聲，只不過掩蓋在細(xì)雨間不大真切。聽著雨聲，顧晏海這才垂目將視線放在景明身上，笑道：

    “無妨。”

    景明攏袖替自己倒了第二杯新茶，這回?fù)Q了他注視茶盞，喝了口涼茶，才悠悠道：“茶葉乃是南疆烏蠱帶入京城，春汛災(zāi)情間，他們那也有影響?！?/br>
    “烏蠱人不得擅自進(jìn)京，此事該向陛下稟告…明王殿下知情不報(bào)？”顧晏海蹙眉反問。

    沒有人比他還要清楚南疆烏蠱人的陰險(xiǎn)狡詐。他們擅用蠱蟲巫術(shù)，擅長從地形上偷襲，總是暗地里使手段。他年少時(shí)跟隨父親一同出征，人生第一戰(zhàn)就是和他們交戰(zhàn)，又耗了整整兩年才談攏言和。

    當(dāng)然，期間沒少受他們的關(guān)照。

    “先帝在位時(shí)，遼契烏蠱哪敢這樣堂而皇之地進(jìn)京?！本懊髂樕闲σ馔时M，陰冷著眸子，道：“若事事都要群臣進(jìn)諫，這景州大國早就被他人奪了去！”

    顧晏海不語。

    只見景明忽而起身，負(fù)手在這小小亭中踱步，轉(zhuǎn)而又捻起茶壺蓋，將半壺冷茶推至顧晏海眼下。茶汁冷透，香氣稀散，葉片靜靜地積于壺底。扔了茶蓋，他冷笑道：

    “舊茶之醇厚，豈是這種不恰時(shí)宜的新茶能夠相提并論的？”

    顧晏海抬眸，冷眼盯著景明似怒似癲的表情，開口道：“但舊茶到底是舊茶，比不過新茶自然香郁?！?/br>
    “是啊。”景明提起茶壺，行至亭欄邊，當(dāng)著他的面舉起茶壺，將這壺殘茶一并扔進(jìn)湖底，毫不在意這精致名貴的茶壺墜了湖底。他倚在欄邊，伸手接了一捧細(xì)雨，“但就算是新茶也要挑選上好的品種，采制翻炒，再用恰倒時(shí)候的火候與梅瓣霜露仔細(xì)煮茶，方為茶中正品。顧將軍，您說呢？”

    顧晏海掀起眼簾，指尖將茶盞敲出叮鐺悅耳之聲，默不作聲地與他對視良久。

    今日以茶論時(shí)事，景明意在讓他顧晏海表露衷心，言明是否愿意做那把火，煮出一壺好茶來流傳百世。

    對上景明深邃陰翳的眸光，腦海中小皇帝明亮純粹的眼神便顯得格外好看，顧晏海輕笑著搖了搖頭，舉起茶杯，隔空與景明遲遲碰杯，一飲而盡，朗聲道：

    “此茶甚好，末將謝過殿下。”

    茶杯重新回到石桌，他又站起身來抱拳行禮道：“殿下若無其他事，末將先行告退?！?/br>
    撂下茶杯，顧晏海只身踏入雨中，溫潤春雨逐漸淋濕全身，他大步回到馬旁，并沒有立刻翻身上馬，而是望著亭中的駐足的身形。

    景明也看著他。

    隔著一層雨霧，景明的眼神猶如林中伺機(jī)而動的毒蛇一般冷澀陰狠，緊鎖著他的獵物。顧晏海抿著唇，心頭翻滾著一股莫名的無力感，握繩的手竟是輕顫起來。

    上輩子萬箭鉆心的痛苦他從來都不曾忘記，只是因?yàn)樯韨?cè)有景和，所以不再害怕。

    這輩子，絕不能再錯(cuò)。

    ——

    策馬回到將軍府時(shí)，雨已早早停了。天空盡頭撒滿赤橙絳紫，亂彩絢麗，空中漂浮著草木泥土的腥氣，春柳依白桃倒是好看的很。

    但顧晏海無心賞景，滿腦子都是景和。

    覺著心底有一個(gè)答案呼之欲出，但又堪堪止于答案之前。只差臨門一腳的感覺實(shí)在不好，他煩躁地吐出一口濁氣，腦海里飛快地略過重生以來的所有畫面。

    從和小皇帝恩愛一日后的那個(gè)侍女，再到方才景明身旁的御林軍。七日間度過的時(shí)光中，他們在一起的每一刻，景和的蹙眉微笑都有著無盡的深意。無意間提到罷朝時(shí)他的停滯落寞，再到金鑾殿議事后的嗆咳腹痛，以及無時(shí)無刻都在小心翼翼地和自己相處，顧晏海都一一想過。

    無論問了什么，景和都只笑笑。

    晏海哥哥，我沒事。

    景和會趁著沒人抱著肚子喊哥哥，會羞赧地挺著肚子給他揉，會悵然若失地抱著被子哭。在他面前，景和單純的像一張白紙，可愛又堅(jiān)韌，一直深愛著腹中的兩個(gè)孩子，也同樣深愛著他。

    景和一直深愛著顧晏海。

    不論是從上輩子還是這輩子，他的情意永遠(yuǎn)沒變。

    可現(xiàn)如今收虎符的是他、傳鶴林軍包圍將軍府的是他、御林軍監(jiān)守景明的也是他。種種矛頭最后都指向景和，他的小皇帝究竟要做什么。

    景和他還小，應(yīng)該是歡喜與難過都顯露在臉上的年紀(jì)，可是孤獨(dú)和隱忍占據(jù)他活在世上的所有時(shí)光。上輩子潘群死前曾告訴他，景和一輩子都是孤獨(dú)的活著，兒時(shí)孤獨(dú)地活在冷宮中，長大后孤獨(dú)地生活在朝堂之上。

    小皇帝究竟要做什么？

    顧晏海忽然不明白，他撥弄著潮濕的額發(fā)，揉了一把自己的額頭，。

    又想到小皇帝之前收走的虎符與偽裝成鶴林軍的御林軍?！≡趯④姼獾挠周妰H僅幾人絕對構(gòu)不成危險(xiǎn)，但人少的好處是方便潛入，再趁著侍衛(wèi)換班交接時(shí)悄無聲息地離開，再回到……回到景和身邊？

    他派了鶴林軍來將軍府……又派御林軍？

    有什么地方錯(cuò)了。

    小廝拿來軟帕遞上前去，顧晏海側(cè)手拿來擦去臉上雨水，動了動鼻子，聞到一股煙火味兒，擰眉問道：

    “爹在做飯？”

    印象中他老爹做飯可不怎么好吃，說不定自己炸鍋的本事就是從他那一脈相承的。

    “回少將軍，老爺在敬香?！?/br>
    還好，不是做飯。

    “為什么？給誰？”他頷首，隨口問道，遞回帕子便抬腿要往房里走。

    但這小廝忽然壓低嗓音道：“今個(gè)兒是先帝生辰?！?/br>
    顧晏海一愣，電光石火間似乎全部疑團(tuán)都通順連接在一塊，盯著身側(cè)那枝白粉的桃枝，一時(shí)恍如墜入冰底。

    景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