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從雪里來,終歸雪里去
這個時候,帝君說,“他當(dāng)真對你有什么情誼嗎?” 涑枕溪想,我真的不懂感情嗎?我真的不喜歡黎岐嗎? 他還沒有想明白,就聽到白虎又說,“所以黎叔叔何必內(nèi)疚?” 涑枕溪想,不,不要,不行,他不能對我一點感情都沒有,我不是沒有感情的,我是需要他的,我不能沒有他。 涑枕溪識海中掀起滔天巨浪,整個人栽倒下去。 “不……我對他,有情的……” 涑枕溪暈倒了,鄭珩雅卻根本不去扶他,反而把黎岐攔腰抱起,就要離開離開這里。 天空之中烏云密布,這一片地方本來是難得的鐘靈毓秀之地,又有仙氣繚繞,然而頃刻之間就變得陰風(fēng)陣陣,就連那迷障秘境也開始扭曲起來。 黎岐看見眼前的一切竟然扭曲了起來,他驚愕不已,并不知道那是因為此地的靈力被急速扭曲而形成的錯覺。 而紫電在厚厚的烏云之間閃爍,炸出一片白光,風(fēng)聲嗚嗚,竟然有鬼哭狼嚎之意。 鄭珩雅躍至半空,毫不遲疑的遁走,一瞬之后,出現(xiàn)在離方才的林子足有數(shù)十里之遠的半空中,抱著黎岐俯視著涑枕溪所在之處的動靜。 數(shù)十道雷電扭曲在一起,天空中形成一個紫黑色的恐怖的漩渦,黎岐看的雙眼發(fā)昏,他的心臟好像被人捏住了一樣難受,口鼻也不能呼吸,他由衷的感到了懼怕,感受到了自己的渺小,他懸在空著,唯一的著力點就是鄭珩雅,于是不由得往鄭珩雅懷里靠了些,卻還是不能遏制內(nèi)心的恐懼。 這就是修士的最后一道劫難,而黎岐離得太遠,甚至不知道涑枕溪在哪里,他眼下只看到到那越來越恐怖的雷電聚集,空氣中都不詳?shù)奈兜?,他瑟瑟發(fā)抖,幾乎要從鄭珩雅的身上滑下去,作為一個筑基修士,即使離得如此之遠,天道的威壓也讓他難以喘息。 鄭珩雅金色的眼眸看向他,“不然別看了。” 然而黎岐還是盯著前方,臉上都滲出汗珠。 天空之中轟隆隆的聲音連綿不絕,那股雷柱忽然猛地落下,粗壯猶如巨山的雷柱劈向大地,劇烈的震蕩似乎讓天地都為之動搖了一瞬。 黎岐失聲驚叫——不?。?/br> 他嘴巴大張,卻是一點聲音也沒有發(fā)出,盡管天劫是奔著涑枕溪而去,然而親眼目睹的黎岐仍然受到了非常大的影響。 鄭珩雅把人往懷里又攬了攬,對著天空嘖了一聲,卻也沒說什么,只是看著涑枕溪的方向,輕聲說了一句,“時候還早,還有九十九道呢。” 黎岐既然不愿意走,鄭珩雅就把人這樣抱著,無聊的盤坐雙腿,開始數(shù)起雷劫來。 他才數(shù)了幾道,就看見一片廢墟之中,一條水柱升騰而起,化為龍形,張口吞掉了一道雷劫。 這龍形頗有幾分像青龍的化形,那雷劫竟然被這水柱震了一瞬間,接著,更多的雷劫噼里啪啦的落了下來,帶著震耳欲聾的轟鳴,猶如巨人的手掌一般砰的砸向涑枕溪。 這是涑枕溪的雷劫,鄭珩雅如果繼續(xù)站在那里,實在是讓涑枕溪撿了便宜,這位仙尊確實年輕有為,又頗有境遇,鄭珩雅大概明白對方因為和黎岐的糾纏而勘破所行之道,只是這對黎岐來說,并不是一件好事了。 鄭珩雅還要繼續(xù)看下去,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卻突然變了一瞬,很快的變?yōu)榛⒆?,又立刻?fù)原。 ——他要開始返祖了。 四位帝君的返祖期各有不同,青龍會因為龍性本yin而爆發(fā)出恐怖的性欲,而白虎,會變得嗜血而好戰(zhàn)。 金曰從革,白虎會變得極端地想要肅清這個世界——或者說其實是無差別的虐殺。 鄭珩雅面色難看的放下黎岐,他頭發(fā)中那縷挑染出來的黑開始變白,而白發(fā)開始變黑,前一刻還在說不在意黎岐有多少人,此刻手中虛影浮現(xiàn),一把金槍就要幻化出來,一槍把黎岐定死在面前。 但是鄭珩雅終于咬牙忍住了。 離他返祖的時期還早,沒想到涑枕溪此刻羽化,天地間靈氣暴動,居然可以影響到他的返祖時間。 鄭珩雅的瞳孔幾乎在紅與黑之間扭曲,他拍了拍黎岐的臉頰,喚回對方的注意。 “黎叔叔,我不得不離開一段時間,你就不要再回去找涑枕溪了。” 這句囑托極為重要,不得不告訴黎岐,鄭珩雅說完之后立刻消失,急匆匆的趕回天宮,去找青龍把自己鎮(zhèn)壓起來。 黎岐此前根本還是一個凡人,是最普通不過的人,鄭珩雅突兀的一句話,和涑枕溪突然渡劫,簡直是噼里啪啦的砸進他的腦海,黎岐扶著樹根站起來,費力思考起來。 他不愿意再被人爭來搶去,就算要爭要搶,也不該搶他這種普通人,所以他希望說清楚,告訴這兩個人自己是什么人,他來到這個世界的時候只想賺夠積分回家,本意根本不想過來,然而羈絆就是如此奇妙的東西,只要你走過這個地方,你就不得不留下羈絆。 他知道修士渡劫之后身體虛弱,怕有人對涑枕溪不理,于是竟然不顧?quán)嶇裱排R走之前留下的話,一步一步向著雷劫中心走了過去。 他不能明辨方向,但是越靠近雷劫中心,身體受到的壓迫感就越強,他一步一步走過去,最后終于走不動,虛弱的跪坐在地面上。 他想:我這是在干什么呢?先是傷了別人的心,此刻又虛偽的湊過去嗎? 但是他確實無法放下涑枕溪不管,等到雷聲停息,終于可以動彈,便又一步步的往前走。 【你為什么不御劍?筑基不是都能御劍了嗎?】 黎岐有些慚愧,但是對于自己的不優(yōu)秀,甚至平庸,他已經(jīng)開始接受,他幾乎有些解脫的對系統(tǒng)說:【我學(xué)不會御劍?!?/br> 他一步一步的往前走,很累,很辛苦,就像他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的時光一樣,只是少年的他終于很快就受不了,很快就放棄了,然后開始自甘墮落,開始忿忿不平,此刻的他卻有些解脫。 他想,我確實學(xué)不會御劍,這就是事實,我確實資質(zhì)平庸,甚至本來不夠資格修仙。 這么想著,他又覺出涑枕溪對他的好。 是了,那天筑基,涑枕溪守在院子里,其實是在守著自己的。 因此他也該去守著涑枕溪。 系統(tǒng)卻又回聲說道。 【雖然現(xiàn)在這么說很不合適,可是你不是有涑枕溪送你的七彩琉云嗎?】 黎岐愣在原地,整個人都從方才那種貌似頓悟的感情中被猛的一把拉扯出來,還摔了個狗吃屎。 等到他從腰間錦囊里取出七彩琉云,踩上去,趕往涑枕溪身邊的時候,方才發(fā)現(xiàn)被雷劫劈的焦黑一片的方圓十里的山林樹木,竟然以詭異的速度冒出新芽,一股溫柔的淺藍色靈氣和白色薄霧籠罩了這塊區(qū)域。 他看到涑枕溪,此刻的涑枕溪穿著束腰的白色衣裳,衣擺長而搖曳,外面罩著一件極薄的罩衫,一頭青絲如瀑布一般垂下,那雙眼睛清澈而清冷,好像是映照著明月的涓涓溪流。 黎岐從云上落下,快步走過去,想對涑枕溪說,我為你束發(fā)。 然而他才走了幾步,一柄劍刃穿破了他的胸膛。 涑枕溪清冷的聲音響起,“你既已人盡可夫,自不配做仙門之后。” 那雙淡白色的嘴唇形狀姣好,那人的身姿綽約,清冷如月,可望而不可即。 “既然你自己也不愿意與我結(jié)為道侶,今日便用斬仙劍,斬斷你我二人緣結(jié)?!?/br> 黎岐的胸腔傳來一股撕裂的疼痛,他已經(jīng)步上仙途,因此得以感知到冥冥之中有什么聯(lián)系被切斷了,他眼眶涌出淚水,幾乎是痛不欲生,他顫抖著想說什么,卻又發(fā)現(xiàn)自己什么也沒資格說。 系統(tǒng)有幾分焦急和不解的說。 【宿主,你如果喜歡他,可以催眠他的?!?/br> 黎岐抬起頭,看向涑枕溪。 【對,宿主,催眠他,你就不會傷心了?!?/br> 黎岐顫抖著發(fā)出聲音。 “對不起……我,我不能愛這么多人的?!?/br> 而涑枕溪終于抽出劍,垂眸看著黎岐倒了下去。 他的眼尾生出一顆艷紅的淚痣,大概是心都在哭,才會哭出這么艷紅的淚痕。 他握著劍的手垂下,看著黎岐,久久不能言語,但是他最終還是抽身離開了。 涑枕溪勘破大道,成為天門半關(guān)之后,唯一成功飛升之人,仙界普天同慶。 來道賀的人驚嘆于他此刻神姿與眼尾紅痣。 也有人低聲詢問,“敢問仙君,仙后是……” “……仙門之中,不再有這個人?!?/br> 涑枕溪想,黎岐最終會回到他所愛之人的身邊,只不過不是自己罷了。 血玉撿回了黎岐。 他聽聞了涑枕溪羽化之后所說的話,也知道涑枕溪正在招收新的弟子,他對黎岐那點因為涑枕溪而生的興趣,本該就此消失。 但是黎岐為了救他,徒手握住斬仙劍的場景讓他動了根本就不存在的惻隱之心。 ——我需要一個爐鼎。 這樣想著,血玉終于說服了自己,不再糾結(jié),還把黎岐的傷治好了。 等到他又一日坐在黎岐門外的闌干上,一條腿搭在紅木上,興致匱乏的去看樓下的彼岸花的時候,黎岐醒了。 黎岐先是紅著眼睛醒來,推開門走出來之后,就看見了“周玉人?!?/br> 在一片鮮血般的紅中,“周玉人”背對著他坐著,但是只看背影,也知道是小玉。 ——是小玉救了我。 黎岐落下淚來,柔聲喊道,“小玉?!?/br> 血玉這才回過頭來,看向黎岐,幾乎是有些驚訝的立刻起身,伸手去接他的眼淚。 “怎么才醒來就哭了?” “你別哭呀?!?/br> 黎岐哭的更兇了。 他抓著血玉的衣襟,心中無數(shù)苦痛不能說出口,他想說自己吃了很多苦,很想現(xiàn)代世界的所有人,他甚至偶爾午夜夢回,會產(chǎn)生現(xiàn)代的那一切,是黃粱一夢的感覺。 然而此刻“周玉人”站在他的眼前,他一顆漂泊無定的心就落了下去。 “小玉,我……經(jīng)歷了很多事。” 血玉心想,這世界上,誰沒經(jīng)歷很多事?但是他詭異的沒把這句話說出口,反而是靜靜坐下來,聽黎岐給他講這么多年發(fā)生的所有事。 其實很多事情黎岐也記不太清楚了,他對于現(xiàn)代的記憶也模糊起來,或許來到異世的第一天還能記起和周玉人之間吃的最后一次火鍋,但是現(xiàn)在,他連和周玉人一起干過什么也快要回憶不起來,關(guān)于對周玉人、趙長風(fēng)、關(guān)長勝甚至哥哥弟弟的思念,甚至于是不可抑止的對父母的思念,都只是飽含感情的說道,“我很想大家?!?/br> 他給血玉講自己是如何養(yǎng)了一個孩子,這個孩子很可愛,很聰明,也很調(diào)皮,他們已經(jīng)有近一年未見,心中也十分想念,但是他不知道該怎么去凡間找那孩子,他養(yǎng)這個孩子的時候很辛苦,后來跟著涑枕溪離開,因為自覺理虧,輕薄了涑枕溪,也不好提什么要求,后來也覺得涑枕溪待他自己很好,只是…… 黎岐便不再說了。 血玉心念一動,對黎岐說,那你想去看看她嗎? 黎岐點了點頭,血玉便攬著他的腰帶他飛出魔界,正要飛向黎岐所描述的地方,卻突然愣住。 ——無論是仙界還是魔界,和人間的時間流速,是不一樣的…… 那個孩子,現(xiàn)在多少歲了,都不敢說了。雖然不至于有九重天上的時間流速之夸張,但是…… 血玉竟然有些心虛,卻不敢說出口,只還是硬著頭皮問了人間皇帝所在,帶著黎岐趕向京城。 人皇因為往國運之中融入了神血神骨,國運異常昌盛,周邊的幾個國家?guī)缀醪荒芸购?,簡直形成了大統(tǒng)一的局勢。 他們步入皇庭的時候,正好遇到一個青色的人影,黎岐認出來那是青龍,而青龍也頷首朝他點了一點。 黎岐有些想要問鄭珩雅如何了,但是青龍消失的很快,也就沒有追問,只是跟著血玉找到皇帝,使了點法術(shù),問道黎雪所在,徑直去找黎雪了。 他去的時候,發(fā)現(xiàn)黎雪竟然有自己的府邸,牌匾上寫著大大的黎字,里面浮涌著哀傷的氣息。他突兀地出現(xiàn)在黎雪床邊,把周圍跪趴著哭的人嚇了一跳,只有已經(jīng)垂垂老矣的黎雪有些歡快的,仍然像個16歲的少女一樣嬌聲說道,“爹爹來接我了。” 她已經(jīng)是個全然的老婦人,聲音也嘶啞低沉,黎岐眼淚噗噗的掉,伸手扶上她的臉頰。 “爹爹!” 黎雪回光返照,顴骨出現(xiàn)紅暈,瞳孔明亮有神。 “我一直想再見一見爹爹,爹爹跟著仙人走了,黎雪后來好想爹爹,不過,爹爹自然有自己的事情要做?!?/br> 黎雪笑起來,臉上的皺紋則張牙舞爪的往黎岐心里捅刀子。 “好多年啦,等我養(yǎng)了孩子,才知道爹爹的辛苦,假如不是爹爹逼我,大概我還在某個小村小鎮(zhèn),早早嫁人了事了?!?/br> “現(xiàn)在看到爹爹,覺得心里也沒有牽掛了,爹爹跟仙人走了,這么幾十年,也仍然是如此俊美?!?/br> “只是想來我確實也不是爹爹親生的孩子,畢竟哪里有孩子和爹爹差這么多呢?” 黎雪說著說著,有些累了似的,聲音又低了下去。 黎岐忍不住捧著她的臉,咽喉撕裂一般的疼痛著說,“你是我的孩子,是大雪帶給我的?!?/br> 黎雪好似睡著了,卻又低聲說,“是雪呀……” 接著,便一動不動了。 她從大雪中來,走的時候,又恍惚間走到了那場大雪中去。 她看到一個男人,這個男人衣衫單薄,像是山間的精怪,從灌木叢中抱起灰撲撲的自己,走入紛飛的大雪中。 她看著眼前的父女,心中十分高興,塵世間的幾十年經(jīng)歷全都忘卻,她走入大雪中,樹皮般蒼老的肌膚卻絲毫不覺得冷,身邊一個溫柔的男聲響起,溫柔的喚她小雪。 她干癟的手被這個她一生中覺得最好看的男人握住,她高興的像個小孩。 “是爹爹來接我啦!” 男人也溫柔笑著,穿著粗制濫造的短打,內(nèi)里一件單薄中衣。 “走了,小雪?!?/br> 于是兩個人一同走入大雪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