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善猶豫著終于搭上腕間時，陸琰莫名想起那一日頂著半邊天光，龍床上雕著的群龍無首，非要撞到他懷中來。

    有些感覺，本以為早就陌生，可真當(dāng)再現(xiàn)時，曾經(jīng)的每一回都會在身上醒覺，他坐在酒樓中仿佛置身二十多年前的一個清晨，預(yù)兆襲來的時候，昏昧懵懂的天色忽而大亮，令他瞇起眼睛又睜，是從水汽云霧里，生生剝出了一個太陽。

    “阿戚，”手腕被人晃得發(fā)抖，陸琰看見夫人神情，探身過去扶著她肩頭安撫，“別怕，沒事的，你細(xì)細(xì)看，我沒事?！?/br>
    至少是還沒有事。

    不過是在外一時失態(tài)罷了。閔奕無用，他滿心都是盡快回到府中，與阿戚守在一處，總會安全些，好賴落個底，不必懸吊了胡亂猜測，這征兆的真意。夫人早年跟隨父親行醫(yī)，各類雜癥見得多，又熟悉他的狀況，總能有所……戚善抬眼怒瞪了他，進(jìn)而柔和了神色，動了動手指，輕聲道：“你就吃苦頭吧?！?/br>
    無需多說，這話中實(shí)意再顯易不過了。阿戚看他吃過些苦，有些也沒有看見，陸琰年紀(jì)漸長，一觸及此，總會惹來憂慮。只不過夫人擔(dān)心的是他的身體，而他的憂慮，要深遠(yuǎn)得多。

    “阿戚再看看，”戚善剛撤了手指，他便追問，“弄得下來嗎？”

    這下醫(yī)者的手就不是診脈，而是緊握了他手臂。一雙美目圓瞪，連搖頭都顯得無力：“你是忘了嗎？你又不是沒有試過！”

    陸琰垂眼，視線自胸口轉(zhuǎn)到腹上，悠悠轉(zhuǎn)離：“……那再試試?！?/br>
    “我嫁的陸汝堯是個活人，不是尸首。”戚夫人從沒有在這個人身上看見過所謂的母親，她看見的只有瘋子，衡量了利害，選擇拋棄，“都是你為了大業(yè)可以放棄的東西，想丟，丟不掉，屆時你拖個殘破的身體，還不是更阻前景？”

    沒錯，他試過，不止一次，怪物的身體里還有一個怪物，一而再再而三，它們要來時，藥石無醫(yī)，擋在他面前，又拉扯他前進(jìn)的步子。

    “要我說，”她雖是怒容，但同情夫君，可是心中之仁能夠判斷，到底如何才能盡量少傷害生靈，“你快活的時候，怎么就沒想起這結(jié)果能阻斷大業(yè)，說不定還能傷了性命呢？”

    他乖乖喝藥了……或許偶爾，偶爾是有疏漏的時候，可這入夜的龍床接著早課早朝，鳳閣中事忙，疏漏在所難免。陸琰總懷著僥幸之心，想著他已是如此年紀(jì)，不應(yīng)當(dāng)有了；現(xiàn)在想起，又是阿戚早與他說過，此事有時不在他，要看另一人。

    李少俅。他再看回了腹上，想的都是李少俅了。少年在他身上屢屢陷入不正常的熱情，好像獨(dú)占了天下最為記掛的人，恨不得將終日的思念灌注在這邊，溺斃了他心頭企圖掙扎不安的獸。與帝王私情互通，何止風(fēng)流透骨，陸大學(xué)士一邊清醒了一邊醉，手握權(quán)勢，也舍不得下床來，在繡龍的軟鞋前劃下一道界線。

    李少俅喜歡摟著他沉睡，生怕他逃脫似的，又送來寒秋中的溫暖。龍君卸甲而眠，即便是他養(yǎng)成的幼龍，也會使人忍不住，在睡夢中不斷轉(zhuǎn)醒，再一確定。每一次李少俅都靜靜地躺在那兒，猶如初生的嬰孩一般，絲毫沒有防備。陸琰可以去觸碰，但他一次都沒有動，僅僅是望著，望到昏昏然，再入夢鄉(xiāng)。

    如果這是李少俅的孩子……他抬起眼，正撞上戚善也變了神色?！斑@是，陛下的，對嗎？”阿戚想起今年重又調(diào)藥的契機(jī)，雖不知其人，但確有一人，搶得先手。她記得有一夜，小院中來人折騰了月色，她驚醒了沒出門，直到宮中傳訊，再看那人已沒有影蹤。

    要是汝堯，還未斷呢？夫人見陸琰眼神飄忽片刻，心頭疑問更甚，直等著他開口：“多久？”

    戚善伸出二指——兩個月，不多不少，或許恰好是在他上了龍床的時候?！笆潜菹隆！弊耘c李少俅相通以來，今天是頭一次見到閔奕，只能是那一人，“先前也未斷過藥?！?/br>
    夫人恨他這么多年共處還是不懂醫(yī)理，仍有疑惑：“可是……”“阿戚說得對，不應(yīng)如此，”陸琰既已定下主意，那腹中子就不該再被質(zhì)疑，“做尸首確實(shí)浪費(fèi)了，更不能辜負(fù)皇恩，濫殺龍子?！?/br>
    是龍子，還有可能是年輕帝王的頭一個皇兒；皇室少子幾代，李少俅若無子，朝中必定議論漸響，直逼了人以子嗣為重，擔(dān)憂皇位難穩(wěn)。

    這就是龍子。盡管戚善罵他不仁之心，但他還是得利用了一切可利用之人物；大學(xué)士壓下了一個龍子，壓在難舍難分之處，未來須與龍君多些距離，保護(hù)了龍子安危健康。萬物皆有可用處，他有要務(wù)，但若有一條捷徑，他自會考慮取舍權(quán)衡，以靜制動。

    陸琰現(xiàn)在憂慮的，還是少年心思非凡，不可控。剛要與戚善商量平日對策，層層院門開，管事老者特來關(guān)照，宮里派了人轎，直等師傅入宮議事。

    又不知是今日哪件事傳到御前，正觸了逆鱗處。陸琰撤手收入衣袖，不起身，只讓傳話道：“祭日家事繁忙，暫不進(jìn)宮。”

    管事的聽完要傳，可又被陸琰叫了回來，仔細(xì)吩咐：“要說，夫人身體不好，大人需得cao持?！?/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