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政之事，非一蹴而就，在乎決絕與堅持。這個冬天，大學(xué)士裹緊了厚衣?lián)踉趶?qiáng)辯者的前路上，巋然不動，看著還能再熬過至少一冬。

    新年一過，該開春了，可不知哪兒來的風(fēng)雪又起，席卷了會試場內(nèi)每一個瑟瑟發(fā)抖的學(xué)子，為官的斗篷棉袍都脫不去。屋里生火，外面結(jié)冰，儲備接不上，內(nèi)外幾處都有了災(zāi)情；陸琰出面，堅持巡視了兩地，都讓夫人跟著去，還是撐不住，才換了旁人。國庫里有些閑款用，但大學(xué)士要動根基，這錢走不得，如此六部一來二去在朝上拉扯，龍椅上那位聽懂了，趕緊開了私庫，好挽留住鐵了心的陸汝堯，大冷天別跑遠(yuǎn)，京中，陸府，腳踏鳳閣躍紫宸，沒別的去處。

    不過其中這個“陸府”，陸琰覺得，還能再深究一下新舊。

    “……今夜看著還得下雪，都什么時候了！”戚善拎起衣擺越過門檻，總覺得腳下石磚打滑，是院門開前，未清掃干凈，“倒是給你行了方便。”

    夫人瞥在陸琰身上，熬到這個月份本以為要想盡辦法遮掩肚子，天公作美，衣物顯不出形狀，還能再藏些時日。

    “天又不可能一直冷到四五月，”整個季節(jié)，他都習(xí)慣了這臃腫的打扮，步伐快又穩(wěn)，倒感覺不著阿戚那搖晃的滑溜勁兒，“有兩位學(xué)士先后關(guān)心我，正月家里吃得不錯?！?/br>
    陸琰吃得不好，也不是圓潤了，而是冬日里唯一露出來的這張臉，有些腫；他有夫人守護(hù)，身后是皇帝，一國上下沒有哪個孕中人能有他的條件，可是敵不過此事仿若逆天而為——孩子沒添多少麻煩，乖巧得如同他一直以來期望中的李少俅，但他是鳳閣大學(xué)士，一手扶著社稷一手扶著新政，渾身上下得防御了國中一切反對，還有個龍子，要他避雨遮風(fēng)。

    “前面在京郊差點暈過，我先幫你鋪個病癥來，春闈之后你就歇下吧?！逼萆浦浪言谌ε囵B(yǎng)可用之人，以備自己不能露面時，可將事務(wù)貫徹而行；但權(quán)力這種東西，就算只是虛虛地脫手片刻，就足夠讓陸琰心煩意亂，甚至不知所措了，“小皇帝不是都布置好了嗎？不必入宮，就先在陸府養(yǎng)好?！?/br>
    宮里有位姓王的美人，已孕六月余，身子精神都不好，不見外人，被照顧得嚴(yán)嚴(yán)實實，只等著陸府一有消息，才能漸漸露面，捧出李少俅的皇長子，穩(wěn)固江山。

    這都是計劃好的。陸琰不會舍棄外朝的寸土之地，那龍子歸位，得有來歷，后宮之中各家勢力盤根錯節(jié)，選出的“母親”是自己人，今后憑子獨得專寵，也在掌心。

    只是紫宸殿里有個嬌氣怨氣的青年，總以為這是師傅疏遠(yuǎn)他的伏筆。阿戚一提到李少俅，就看汝堯莞爾，在院落之中停下腳步，環(huán)顧了四下無人，好不寧靜。

    “春闈落定，吏書歇不了的?！比缃耜戠且浴傲碛幸獎?wù)”為名，避開了會試人多眼雜地。后面事多，就這幾日閑空，他拉著夫人來此，是為下定。

    順王府，已在囊中，只是他未想好，要到何時啟用。上家義商是江南人，里外打點得細(xì)，即便不住人，也絲毫無損，反比先前潛邸時添了雅致。王府書房院墻重整，新栽許多花木，如今在雪地里，還能暈染出綠境；他與戚善一起，廳堂園林都排布好了，剩下這書房，還有隔了內(nèi)苑的王公寢殿。

    陸琰是停在側(cè)廂附近，扭頭探看，屋瓦嚴(yán)密，不像有什么虛掩的位置，能踏著腳的。

    “阿戚你看，那邊，過去陛下就總踩著那屋檐下空處，上房亂跑?！彼噶酥赣洃浿械奈恢茫m然物是人非，但那一蹦一跳的小童，還像是昨日般鮮明。十年一過，舊時光正巧在此停了十年，轉(zhuǎn)眼來時，那急匆匆撲進(jìn)他懷中的孩子，恍然已將血脈，真真地糅進(jìn)了他的身體。

    他是背著李少俅來此的，宮里人只有伺候鳳閣的高公公略知蹤跡；這里也是他背著李少俅購置的，他不知道年輕人對王府有無忌諱，至少不想再被人影響了，生活中的判斷。

    他不能在朝政之外都遵照學(xué)生強(qiáng)求一般的“建議”。陸琰沒聽見反應(yīng)，回頭看阿戚唇瓣未啟，卻一字不提，是無話可說，或者了無生趣，只因為他隨處談及過去？

    戚善與他到底還是老夫老妻，收拾了神情上來兩步，刻意假作了張望的姿態(tài)，旋即收了視線挺直腰板，邊理鬢角邊道：“汝堯應(yīng)當(dāng)跟小皇帝一塊兒來回憶，叫我，這不是什么都不知道嗎？”

    陸琰知道，夫人不喜歡這窩姓李的，過去這么長歲月，她似乎真心實意只給夫君說過躲在府上那個少年的好話；阿戚還不知道當(dāng)初的少年回來了，與他一相會，不多久便又給支走了去。

    李少俅都知道了，卻還在任用閔奕，這江州一趟毫無消息，憲章內(nèi)更是不見漣漪?？墒?，陸琰不能深究，他說過那不過是小人物，不必掛心；民間龍子的身份，到底還是沒有對證，若朝局穩(wěn)固，這一層內(nèi)幕是現(xiàn)不了身的。

    一切還看他，名成千古一舉得勝。這副身體護(hù)著的，豈止是一個龍子呢？內(nèi)外天下仿佛是他一人撐住的，是因為座上少君。

    在他眼中，李少俅已是長成的青年，勃勃待發(fā)，可旁人看不見，那就是新帝幼帝，少年不知事，全由大學(xué)士壟斷了御前。

    “多大點的孩子，肯定記不了事?！标戠拷⑵?，握了握那袖里的纖指，引人轉(zhuǎn)了步伐，去往最后一處院落，“可這里是，我們倆的家?。　?/br>
    他從不把孩子們算在他們二人之間，那么高高在上的帝王，在他們這里，又算什么呢？戚善撲哧一笑，開懷了，盡管對王府故地不那么中意，可她出了一半銀兩，那確實是，他們倆的家。

    其實那腹部，看起來沒有尋常人的明顯，若以官服玉帶略加調(diào)整……她邊走邊打量陸琰，滿心想的都是汝堯如此堅持，她還能幫著，藏多久。如果選定了一條路，那這些攪和著情深意濃的旁枝末節(jié)，理應(yīng)預(yù)先剔除，但他又不能失了那教養(yǎng)長大的少年——多么深沉的心念才能將國與家融合一處，可這“家”，卻好像不是她在其中的那一個。

    自從夫君全身心投入了小皇帝那邊，戚善不知是在哪兒開始，被撕了半身，空著一片血rou，卻能在新居聽到，有關(guān)家的敘述：“汝堯今后，打算多去宮里，陪陪它嗎？”

    “他還要什么陪伴！學(xué)好了自己做些事吧！”陸琰笑而斥之，是沒聽出戚夫人所說的，是孩子，而不是父親。他應(yīng)該能聽懂的，可是眼前一座月門映雪，一件溫暖的披風(fēng)，仿佛就橫臥在那門檻上，悄悄在雪地里顫動。

    “阿戚……”他腳下一頓，又快步前行；這里便是過去順王的住所，他想給夫人介紹一番，可進(jìn)了院門才發(fā)現(xiàn)，上家人從未動過此處，萬物欣榮衰落，都還是十年前的隆冬，“阿戚，喜歡嗎？”

    帝王潛邸，親王寢殿，那些該有的莊嚴(yán)和舒適，很難令人厭惡；不過戚善還是喜歡他們倆在陸府里共享的那個小院，平常夫妻般寧靜怡然，各有各的快樂?！巴玫?，不過，”她想了想，再說，“我怕是要改些地方，才方便住?！?/br>
    她不想住?？扇陥蚩床灰?，眼里只有魂牽夢縈的王府舊地。陸琰聽進(jìn)了她的建議，左右前后地走著，仿佛已經(jīng)盤算起如何調(diào)修。

    “你看，如果我們把這里，”他抬起手，牽動斗篷被風(fēng)鼓動，指著墻根，從一頭到另一頭，“分隔開來，各有一片地方，先改了院子布置，如何？”

    夫人邊看邊點頭，卻沒有說話。這下他看出蹊蹺來了，今天的阿戚憂心忡忡。起初還以為是雪地路滑，惹她擔(dān)心，可現(xiàn)在明顯了，他必須想出點理由來關(guān)懷問詢：“是不是近來龍彪衛(wèi)還會上門，煩擾阿戚？”

    戚善抬眼看他，滿面是不知被人識破在哪兒。陸琰還記得離開藥鋪看到皇室中最難對付的福寧公主，既是這般人物，他擔(dān)心夫人也不好往來，剛要搬出皇上為她解憂，不想阿戚擋住他的話，長舒一口氣，感嘆道：“他們李家人，是不是都命里缺了母親照顧？”

    哪里是缺少照顧呢？這群薄情寡義之人，不過是尋遍天下，要找到毫無保留待他們的稀奇人。他想起那個掙扎著不畏暴行也要喚了寅兒的母親，他不是這般人，可他有時會向往，母愛里生出的那一點，渾然忘我。

    “要是這么說，”陸琰笑了，笑看夫人臉上緩和不去的疑惑，“做母親還是阿戚更熟練?！?/br>
    陸府里那些孩兒們，還不都是要靠戚善叮囑照料，才能長成？對面的神情，頓時就滿是怒火——她沒有一個親子，她在心里，也從未將自己放在這一窩的“母親”上，只是教養(yǎng)了，就和當(dāng)年陸琰在此地所為之職差不多。

    可是汝堯要說她是“母親”……那她能直問夫君，你是不是也該算你那小情人的“母親”？

    “不可理喻?！逼萆普J(rèn)為自己的禮貌之處，就是沒有問出口，躲避了爭端，維持了和平，藏住了些許內(nèi)情，“我在外頭等你?！?/br>
    阿戚放下話大步走開，是因為直覺了陸琰在此還有更多歲月釀就情緒，她不想聽，也聽不懂，獨留著一人感懷吧。

    她可不知道這是給出了空，專讓一個阿七，替了阿戚。

    陸汝堯拾階而上，便能撫摸了殿外廊下的闌干，一時間仿佛自己還捧著書卷，坐在上面輕念。他不知道順王府邸之中還能有旁人，直等到身后出聲，才回轉(zhuǎn)了細(xì)看。

    “先生府上，我接近不了?！毖┲幸r著一張精神的面孔，是閔奕去了須，一如過去，那個直抒胸臆的少年，“所以我到這兒，要見先生?！?/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