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白的電梯門往兩側滑開，外面柔澤的光線海一樣涌進來。他下意識想往后退，卻被身后那人堅硬的胸膛抵了去路。

    云羅才似從夢中驚醒，一抬眼，宋晏程也正低頭看他。

    狹小的空間里，氣氛沉寂幾秒。在電梯門再一次合攏之前，他身旁伸出一只骨節(jié)分明的手，摁住了開合鍵。

    喉結攢動一下，云羅吸吸鼻子，先一步邁了出去。

    宋晏程依然在他身后，握住他肩頭的手掌一直不曾放開，仿佛兩個人的血rou生作了一處。

    他們之間挨得很近，介于朋友和親人之間的那種親昵，外人看來，大概只會覺得是哥哥帶著弟弟，想不到別處去。

    云羅本就緊繃的神經(jīng)稍稍放松了一點，一邊順從對方的力道慢慢向前走，一邊轉頭，無聲觀察起過道外的環(huán)境。

    這里很寬敞，也很安靜。

    鋪著整面青白瓷磚的地板一塵不染，旁邊列著幾排沒人坐的座椅。再往里走點，醫(yī)院內(nèi)部多以透明玻璃門隔斷，臨走廊的位置到處都是寬大的窗，能感覺到陽光和風通透地闖進來，湛藍天色映得四處敞亮。

    他又往外面看，落入眼底的仍是深淺層疊的綠，和來時路上的山林如出一轍。

    要不是鼻尖始終縈繞不散的那股消毒水味，說這里是度假會所也有人信。

    幾個著白衣制服的年輕女孩從走廊前端匆匆走來，腳步輕得像叢間飛躍的蜂鳥。這是他們來這里見到的第一批人，云羅的目光不自覺就在她們身上多停留了一眼……又一眼。

    這群年輕的護士里，也有幾個深眼窩淺發(fā)色的，明顯不是亞裔面孔。

    意識到這件事，他眉梢不自覺揚起一點，又很快舒展，神情帶著掩飾過的訝異，看上去有種小孩子的稚氣。

    走在最后的棕發(fā)護士似察覺到他的注目，唇角抿起一絲笑，經(jīng)過身邊時還沖他眨了眨眼。

    他們沿著這條長長的走廊繼續(xù)往前走，除了偶爾出現(xiàn)的幾個醫(yī)療人員外，一路上都沒看見有穿著病號服的其他病人，也沒有家屬樣的人在走動。

    整座醫(yī)院安靜得就像……被空了出來。

    肩膀忽然被不輕不重捏了一下，云羅回過神，才發(fā)現(xiàn)他們已經(jīng)走進了走廊盡頭。唯一一扇辦公室大門閉得嚴緊，正端立在他面前。

    宋晏程扶著他左肩，一只手徑直越過他扣門。篤篤兩聲，云羅還沒看清外面墻上嵌的那排字母是什么，就聽里面緊跟著傳來一句“請進”。

    是個女人的聲音。

    宋晏程收回手，不再動作。云羅和他對視一眼，心跳鼓鼓，自己擰開了門把手。

    里面靠窗的位置擺著張寬大的辦公桌，和周圍墻面一樣俱是純白。桌側坐了一個著白大褂的女人，正低頭謄抄著什么，一頭微卷的淺褐短發(fā)輕輕晃動，很是專注。

    旁邊有張空置的小床，四面圍了好些他看不出功用的醫(yī)療器械。云羅又開始緊張，手指往旁邊虛虛一握，卻什么也沒抓到。

    見人進來了，那女人抬頭，從黑框眼鏡下飛快地瞥了他們一眼，目光不易察覺地在季云羅身上多停一瞬，又繼續(xù)低頭書寫，嘴里平靜無波地招呼：

    “你好，小季先生?！?/br>
    她說的是中文，咬字卻帶著點俄式發(fā)音，聽起來有點拗口。云羅看清她的臉，愣了愣才小聲接口：“您好?！?/br>
    不大的辦公室里安靜下來，醫(yī)生仍若無旁人唰唰寫著。云羅等了半晌，忍不住想回頭看身后的人，就聽她咯噔一聲蓋上筆帽，桌上的記錄本也草草合攏，收進了檔案夾里。

    “你們來得比我想象早點?！?/br>
    醫(yī)生掃一眼開著的電腦顯示屏，點點鼠標，這才忙完起身，拿起衣帽架上的白大褂一邊往胳膊上套，一邊朝云羅笑了一下，原本嚴肅板正的面孔似乎柔和了很多。

    “不過也差不多是時候了。走吧，你的檢查全程由我負責，你哥哥可以在這里等你?！?/br>
    “或者……”她理理自己外翻的衣領，視線在兩人之間游移片刻，仿若無心地提了一句，“你想要他陪著也可以。畢竟你看起來有點緊張。”

    云羅果然乖乖回過頭，看向宋晏程的眼神里有忐忑和不知所措。他還記得上午宋晏程哄他來時說的話，那人進來后卻一直沒做聲，此時也只看著他不言語。

    他不確定那個承諾是否仍有效，有點心慌，又不知道該怎么開口提醒，憋了半天，只結結巴巴憋出一聲試探的“哥哥”。

    宋晏程嗯一聲，揉揉他的后頸，低聲說：“都安排好了，沒其他的。別怕?！?/br>
    那神態(tài)語氣太自然，真擔得起那聲哥哥。醫(yī)生扯扯唇角，在云羅看向自己時上翹成一個微笑的弧度，溫和道：“不用擔心，好嗎？很快就結束了?！?/br>
    －

    女人話是這么說，但青少年體檢的項目其實不少。加上檢測科室多不相鄰，一個個樓層挨個轉下來，不知不覺還是花了一個多小時。

    這還是看在不必排隊的份上。

    又一次等電梯的時候，他們偶遇了另外一隊醫(yī)療人員，這也是云羅在這遇見的第一個病人——雖然是躺在擔架上的，草草包扎的繃帶內(nèi)還隱隱滲著血，怎么看都不太妙的樣子。

    年少失怙的經(jīng)歷讓他怕血，云羅只匆匆掃了眼，很快移開視線。殊不知旁邊隨行那人的目光也緊跟著落在他臉上，打量片刻后，原本陰鷙的眼神漸變得赤灼，像禿鷲盯上一團rou食，帶了點躍躍欲試的意味。

    電梯來了，男護士協(xié)力先將擔架抬進去。那人隨意抬眼，卻正迎上另一雙平靜的眼睛。淺褐短發(fā)，黑框眼鏡……男人皺皺眉，下一秒想起她身份，臉色頓變，心頭像被潑了盆冰水，所有污糟心思盡消。

    醫(yī)生神情淡淡，仿佛視線里掃過一只蚊蠅，單手撫了撫云羅的肩膀，輕聲道：“他們有病人，我們等下一班，好嗎？”

    云羅渾然不覺方才發(fā)生的一切，懵懂地點頭配合。電梯門再度合攏，在徹底關上前一剎那，里面涌動的氣流被擠了些許出來，混著一股似有若無的花香，不多時又悄然逸散殆盡。

    這里的每座電梯里都有這種甜香，很淺淡，不膩人，云羅上下樓層這么幾趟，不知不覺就習慣了這種味道。只是剛有一瞬不知怎地想起，他去過的其他醫(yī)院，似乎都沒有在電梯里放香薰的習慣。

    也許是這所私人醫(yī)院的特色，云羅想了想，只當是無關緊要的小事，很快將其拋諸腦后。

    又做完一項檢測，醫(yī)生腳步漸漸慢了下來，專注翻動起手里的記錄本。云羅乖乖跟在她身邊，或許是醫(yī)院里格外安靜的緣故，醫(yī)生一路動作都不緊不慢，偶爾和他交流幾句也盡量放輕了聲音，像怕驚擾到其他病人。

    走廊里錯落的足音，窸窣的紙張摩擦聲，加上女人帶點異國口音的輕言細語，云羅曲起手指揉了揉眼，總覺得自己又開始犯困。

    是之前的藥效還沒過去嗎？

    醫(yī)生手里再翻過一頁，似察覺到他的動作，抬頭輕笑道：“累了？”

    “唔？不，我只是……”云羅一句話沒說完就住了口，突如其來的呵欠憋得他兩眼浸淚。興許也知道自己這副模樣不太有說服力，他捂著嘴不再言語，耳朵尖上染了層薄緋。

    “沒關系的，累了就休息一會兒，精神狀態(tài)也會對檢測結果有很大影響?！贬t(yī)生善解人意地接過話頭，似乎并不因服務對象忽然產(chǎn)生的倦意感到困擾。他們再一次乘上電梯，這一次是回到剛來那一層。

    沒走到最里處的辦公室，醫(yī)生停住腳步，取出兜里的身份卡滴地刷開了一扇門，側身示意他過來：“這是我的私人休息室，床上用品每天都有人換，你可以先睡半個小時，之后我們再繼續(xù)，可以嗎？”

    她有些詞其實發(fā)音不太準確，但足夠低緩輕柔的語調(diào)模糊掉了那點怪異，反而聽起來像是哄小孩的嘟囔。云羅站在門口往里看，視線掃過一旁帶著黑色顯示屏的器械，很快凝在那張窄小純白的床上不動了。

    正常情況下當然應該馬上拒絕的，畢竟是坐落在山林中的陌生醫(yī)院，不了解這里的結構布局，也不認識這里的人?？伤拖袷潜荒菑埿〈残M惑了，困得腦子暈乎乎地，只想得起問一句：“……我哥哥呢？”

    半晌沒得到回應，云羅略微疑惑地轉頭，才發(fā)現(xiàn)自己身后已經(jīng)悄無聲息換了個人。

    “去睡。”宋晏程離他一步遠，一雙眸子黑沉，只看他不靠近，“我在外面守著。”

    “可是……”云羅明明已經(jīng)困得溢出生理淚水，依然猶豫著不敢邁進去。又被揉了揉額頭，溫暖的掌心一觸即離。

    “去睡，聽話。”

    好像就……沒有什么不能睡的理由了。

    拉開被子躺上床，閉上眼睛的前一秒，他還在迷迷糊糊地想，這藥確實吃了太渴睡……也許是該來重新體檢，開一點新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