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清平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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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羲第一次見到澹臺寧的那天,天上瓊粉雰雰,香雪爛漫,地下白露凝霜,庭院凜光。他披著同色的大氅,立在砌下一株紅梅邊。 彼時(shí),他正捧了手爐,在屋檐下等得百無聊賴,抬頭驚鴻一瞥,新歲遇傾城。 似是融浸在月色下的梨花宣紙,澹臺寧的眉眼很淡,連帶著思緒都是透明的。如香爐里氤氳而起的一縷青煙,被吹散在風(fēng)里,捉不住。 該說他是什么,雪妖?不,太純。花妖?不,太欲。那么……還是山鬼吧。 被薜荔兮帶女蘿,既含睇兮又宜笑。 子慕予兮善窈窕,被石蘭兮帶杜衡。 不僅有詩詞歌賦為證,一面寫山鬼瑰姿艷逸的美貌,一面寫如桂如蘭的氣質(zhì)。里,更記錄了山鬼的畫像,青發(fā)雪膚,窈窕無雙。 容羲兀自出了神,想入非非,直到姮瑟送了傘來,說道:“公子,林公子備了馬車,在外面等著您呢。” 容羲才恍悟般點(diǎn)頭,兀爾想起,今日原是約了林可染去文華閣參加詩會的。再看向那邊梅樹時(shí),人已不見了蹤影,只在地上留下一個(gè)不深不淺的雪窩,告訴他并非是自己白日發(fā)了夢。 “你看到了么?” “什么啊公子?!?/br> “剛剛樹下的美人?!?/br> “公子,那是老爺新納的夫人,淑姬。” 竟是父親新納的小妾么,不知怎么,他的心上忽而升起一股酸楚,像含了一枚極青的梅子在口中,吐亦吐不出,吞亦吞不下,只得任它酸在口中,酸到心里。 她這般的美人,合該被上位者握在手里,細(xì)細(xì)將養(yǎng)著把玩。只是……可惜了,容羲垂眸,向上拉了拉狐裘。 “他這次的眼光倒是不錯(cuò),你可知,我這小媽是什么來頭?” “這奴婢就不大清楚了,只聽說是從嶺南來的?!?/br> “不過公子啊,您還去文華閣么?” “嗯?” 容羲順著姮瑟的視線看去,大約是等得不耐了,林可染不知什么時(shí)候從馬車上下來了,他撐著六十四節(jié)骨傘疾步向這邊走來。 “等你這么久了還不來,我以為你從后門找別人去了呢?!?/br> “唔,我確實(shí)不想去了?!?/br> 林可染握著傘骨的手收緊,眉頭蹙起。 “怎么回事?” 容羲攤手。 “就是不想去了,無聊嘛?!?/br> 林可染不死心,思索片刻后,試圖對容羲循循誘之。 “阿羲,你可知,今日詩會除了趙家二公子,謝家少主也會去,你不是一直很想好好看看他嗎?那可是個(gè)絕色、” 容羲打斷他的話,“現(xiàn)在不想了?!?/br> 林可染擰眸,再三打量容羲一番,最終確定事情沒有轉(zhuǎn)圜的余地了,他無奈地嘆口氣,倏而想到什么。 “文華閣你不去不要緊,左不過一個(gè)詩會,天天都有。今晚南熏樓的玉石品鑒會呢?這可是從三國搜羅來的奇珍異寶,三年才舉辦一次?!?/br> “他要是戴個(gè)白玉簪,一定好看?!比蒴说吐曕挚扇緵]聽清,問道。 “你在說什么?” 容羲笑道。 “去啊,當(dāng)然去,不僅要去,我還要為了美人一擲千金。” “美人,什么美人,你在說你自己么?!?/br> 容羲睨了他一眼,林可染立時(shí)噤聲,因他最厭惡被人叫美人。無他,這和容羲出身于容家有關(guān)。 在大梁一眾明爭暗斗的世家中,有一朵奇葩——容家,容氏多佳人,美者顏如玉,常以姝色媚君惑主。 大梁容家,世人戲稱為金絲雀世家。容家勢單力薄,在朝沒才能謀權(quán),在野沒本事從商,卻又一心渴慕榮華富貴。是以,祖輩們想了個(gè)別的法子,重女不重男,以美色換取名利。 其中,先帝的皇后容若,便是最成功的例子。 因?yàn)槭来鄠鞯拿烂玻谌蒴松形闯錾鷷r(shí),梁帝澹臺唯便訂了一門娃娃親,說讓容羲與皇后肚里的孩子結(jié)親。 容羲以為,此舉太過草率,畢竟連男女都不知。后來梁帝外出圍獵時(shí),遭遇刺殺身亡。皇后不知去向,由此換了澹臺譽(yù)登位。 此事便不了了之。 盡管如此,從容羲有記憶起,一直至今,他爹都在重復(fù)的說著一句話。 “瞧瞧我的阿羲,你生得這般美貌,定不是尋常人物,將來必定大富大貴?!?/br> 初時(shí),容羲尚未覺得有什么不好,顯而易見,這是夸人的話。直到后來再長大一些,他時(shí)常到街頭巷陌廝混,漸漸從周圍人那里知道了真相。 以色侍人者,能得幾時(shí)好?何況,他生是為自己活的,絕不甘做金絲雀。 此后,容家家主每回對他重復(fù)這句話,容羲就會翻著白眼回懟道。 “想娶誰你娶,想給你誰當(dāng)男寵,你去。爹,兒子這輩子都不娶,你要是逼我,我就剃頭做和尚去!” “你……你這不肖子!” “爹,欸,爹,您慢點(diǎn)走,別閃了腰。” 為了擺脫金絲雀的命運(yùn),容羲想了個(gè)雖則傷敵一千,自損八百,但十分奏章的法子。 在上京中,他開始日夜流連于花樓倌子買醉,時(shí)常一擲千金。很快,風(fēng)流的名聲就傳遍了整個(gè)大梁。 坊間有關(guān)他的風(fēng)流韻事成堆,甚至還有被編成的yin詞艷曲。傳出來的歌姬唱:“少年紅粉共風(fēng)流,錦帳春宵戀不休。興魄罔知來賓館,狂魂疑似入仙舟?!?/br> 容羲聽了深以為榮,甚至殷切地補(bǔ)全了下半闕給歌姬遞過去。女子接過紙張只看了一眼,便臉一紅直接撕毀,洋洋灑灑地扔了他一身,唾道。 “你,你……怎么能這般不知羞恥!” 容羲挑眉,沒有辯駁,只是略有些可惜,畢竟他認(rèn)真想了很久。 不過好在沒可惜多久,雖然他親眼見紙張被撕得稀碎,卻還是不知怎么被人記了下來。不僅如此,很快便傳唱出來:臉紅暗染胭脂汗,面白誤污粉黛油。一倒一顛眠不得,雞聲唱破五更秋。 “你這個(gè)不肖子!” 容家家主見他名聲壞了,徹底指望不上了,便開始娶一房又一房的小妾進(jìn)門,試圖通過自己的努力,再生出個(gè)容家特有的美人。不過直到現(xiàn)在,他也沒得償所愿。 當(dāng)下,林可染見他不說話,立時(shí)軟了聲色。 “別生氣,為了給你賠罪,今晚上你看上哪塊石頭,我給你付錢?!?/br> 容羲撩眼,不咸不淡地看他。 “你覺得我缺那點(diǎn)錢?” 林可染倏而委屈的撇了撇嘴,抬頭似嗔似怒的看他一眼,語氣也變得更加溫軟似水。 “阿羲。” 嘶……這一聲喚的纏綿悱惻,容羲暗道不妙。果然,下一刻他清了清嗓子,滿臉赤忱的開口。 “你當(dāng)然不缺那些錢,你是誰啊,容羲嘛,大梁第一紈绔,英俊多金、風(fēng)流倜儻、玉樹臨風(fēng)、無與倫比、才華橫溢……簡直是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人間人愛,樹見花開?!?/br> 容羲聽得青筋直跳,把傘扔向他。 “閉嘴,你滾吧?!?/br> 林可染收放自如,立刻停住點(diǎn)頭。 “好。” 林可染彎腰撿起地上容羲扔的傘,拂了拂落雪遞給姮瑟,又鄭重地叮囑他一遍。 “別偷跑出去玩,黃昏以后我來接你,嗯?” 想著梅花樹下的那人,容羲心不在焉,一會兒一定要去打聽到她在哪個(gè)院子,再問問她喜歡什么樣式的步搖,或是什么別的玩意兒…… 林可染沒聽到回答,很是不依不饒,一定要容羲做個(gè)承諾。 “阿羲?!?/br> 容羲揮手。 “好,我知道了,一定不跑出去玩,你快走吧?!?/br> 他這才放心的撐著六十四節(jié)骨傘離開,林可染一走,容羲登時(shí)按捺不住心下的蠢蠢欲動,向著姮瑟吩咐道。 “姮瑟,你去查一查,淑姬她在哪個(gè)院子住著。然后……問問她喜歡什么樣的首飾,還有她喜歡吃什么,總之、” 還沒等容羲說完,姮瑟瞪大了眼睛,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樣,烏黑的瞳仁明明白白寫著兩個(gè)大字:禽獸! “公子,您已經(jīng)饑不擇食到這地步了嗎!這可是您的小媽呀?!?/br> 容羲沉默半晌。 “給你加一個(gè)月的奉例?!?/br> “三個(gè)月?!?/br> “成交?!?/br> “……” 姮瑟愣了一下,有些懷疑地看著容羲,傻傻愣愣的,不知在想什么,容羲拍拍她的肩膀。 “去吧?!?/br> 姮瑟一去,容羲便坐立難安,左等右等等不到她,天色卻逐漸黑了下來。無法,林可染已經(jīng)在外面叫小廝催了兩回,若再不去,林可染恐怕又要親自來對他好一頓‘磋磨’了。 容羲疾步走出去,掀開青白的錦簾一下跨上了馬車,林可染看他一眼。 “怎么不打傘。” “忘了?!?/br> “是么?姮瑟沒提醒你,不應(yīng)該啊?!?/br> “不過就是淋了一點(diǎn)雪,沒什么大不了的。” 林可染突然靠近,溫?zé)岬暮粑鼡湓陬^頂,一雙瞳眸黑的深邃,直要看到人的心底一樣。 “阿羲,你是不是瞞了我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