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中午，場上八個人決出勝負，留下四個贏了的。來看的都有經(jīng)驗，知道春試要比一天，大家?guī)Я烁杉Z，邊吃邊議論。第一被看好的是那使斷魂槍的，接下來就是使長槍的灰衣漢子。那兩位也爭氣，午后第一輪，一個在對手腿上戳了個透明窟窿，另一個挑飛了對面的長刀，雙雙進了決勝局。

    思昭早叫人送來花名冊，掃了一眼，又交給龍磐，說，“使斷魂槍的是并州人。另一個寫的祖籍宣州。龍將軍覺得他那槍法……”

    龍磐知道思昭想問什么，搖了搖頭，“只看那槍法，下官也沒十足把握。”

    思昭想了想，“眼下的情形，那人不是狀元，也是榜眼。要是沒憑沒據(jù)就削了他的功名，叫其他人看了寒心。也許他真是宣州人，跟那些流亡遺民學(xué)的槍法。不如先記下這事，再暗中留意他來歷?！?/br>
    龍磐點頭說，“殿下說的是?！?/br>
    兩人在觀景臺上說話，下面的彩聲已經(jīng)一陣高過一陣。槍是兵中龍，這時兩條長槍矯騰靈動，槍纓炸處寒光點點，扎刺抨纏、圈挑點撥，斗了幾十回合也旗鼓相當?；乙驴忌B賣兩個破綻，對方嚴守法度，并不上當。

    轉(zhuǎn)眼又拆了十幾招。使斷魂槍的一招鳳點頭，刺向?qū)Ψ阶笸龋涣硪粋€豎槍擋開。他往后一抽槍，聽到錚地一聲，沒抽回來。再一看，對方擋開招式后沒收槍，反沿著槍身往下一抹，白蠟槍頭和五鉤槍頭咬到了一起。使斷魂槍那個再用力一拉，但他用力，對面也在用力，兩桿槍拉向相反方向，槍頭摩擦，聲音刺耳，鎖得更加死了。

    圍觀的本來看那兩個比得激烈，下一刻兩條長槍就變成兩條長棍，連成直線在那里拔河，都哄笑起來。使斷魂槍的從沒遇到過這種事，朝對面一看，那人像是還在嬉笑，心里氣得很，大喝一聲，勁灌雙臂向上猛挑。他這一下用了十成力，卻挑了個空，對方已經(jīng)放了手，只聽倉啷一聲，一桿白蠟槍打著旋飛了出去。

    他這下就像用足力氣去抬一塊大石頭，發(fā)力那刻石頭卻不翼而飛，自己頓時重心不穩(wěn)。雖然挑落對方兵器，還沒來得及高興，先噔噔蹬連退三步，跟著眼前一花，就看到一只拳頭當面捶過來。他鐵槍在外頭收不回來，情急之下偏頭要躲，腳下被什么東西一絆，登時仰天摔倒。

    原來那個灰衣考生看到他要發(fā)力挑槍，雙手一松，不管自己的槍，直接撲過去虛晃一拳，跟著底下一個掃堂腿，把人掃倒。這時他看對方掙扎著要站起來，就一個虎跳上去，騎在對方身上。一場比武已經(jīng)變成了潑皮打架。臺上臺下都在哄笑，連幾個老成持重的官員也搖頭莞爾，連說胡鬧。

    龍磐在臺上也看著好笑，但到底是要判定輸贏的。他看出來那灰衣考生是故意棄槍，又已經(jīng)把對手壓倒在地，就跟傳令官說了幾句。那人奔下去再跟監(jiān)考說了幾句。兩個考官就跑過去，把糾纏在一起的兩人分開，跟著宣布灰衣考生得勝。

    齊帝看了這出，也是呵呵大笑，問思昭那個考生是誰。思昭把名冊遞過去，說，“那人不是郡縣選送的，是自己來的京城參試?！彼f了這話，又朝場子里看，看到灰衣考生跟傳令官說了幾句，又抬頭看向觀景臺。

    思昭還看不清那考生的長相，但就是這一眼，已經(jīng)讓他覺得那人樣子眼熟，自己應(yīng)該見過。那人跟著傳令官走向觀景臺，思昭眼看他越走越近，心里的疑惑也越來越大，甚至連這種對方走近，自己一邊覺得熟悉，一邊又想不起哪里見過的感覺也似曾相識。

    沒一刻那人到了臺下，抬起頭朗聲說，“草民何川，拜見圣上，拜見諸位大人！”

    思昭聽那人報出姓名，已經(jīng)吃了一驚，再一看他，頓時明白了先前的困惑是哪里來的。原來自己確實見過他不止一次：一次在天璇府中，顧思明當面引見。一次在蘇遠芳住處，只遠遠看到個身形，就跟今天一樣，雖然覺得眼熟，卻想不起是誰。他一明白了這個，頓時又驚又疑，又不敢相信，下意識地看向場邊，心想，“難道他當真有事，一直在瞞著我？”

    這時場邊擠滿了人，思昭這一眼當然是看不到蘇遠芳的，但蘇遠芳的驚訝也不在思昭之下。他這一天都在忙著照顧受傷的考生，沒留意場上情形，等收拾好了，就聽到周圍都在議論，說今年這狀元怎么了不得。他抬頭看向場中，正好聽到何川在皇帝面前自報家門，也是大吃一驚，不知道何川是故意來找岔子，還是另有圖謀，這時也不由自主地看向臺上，去找思昭的身影。

    齊帝聽何川報了姓名，又看看名冊，“你叫何川？這冊上可不是這名字?！?/br>
    何川眼睛都不眨，“那名字是胡編的。就是怕輸了丟人?！?/br>
    齊帝笑著說，“勝敗乃兵家常事。輸了又有什么關(guān)系。你不是京城人士，怎么沒參加郡選，直接上京比試來了？”

    何川對答如流，“草民從小喜歡練武，學(xué)了點棍棒槍法，也想換個功名，就是一直找不到門路。也是湊巧，后來認識了三殿下。三殿下看我有心報國，就帶我來京城，還提點我說，可以參加春試。我既然已經(jīng)到了京城，就顧不上回原籍參加郡試，直接參加京試了?！?/br>
    這番話一半真一半假，他跟著顧思明進京是真的，思明跟他提過春試也是真的，至于什么忠心報國，就全是胡說八道?；实蹍s聽得龍心大悅，問思明，“思明，可是真的？”

    顧思明從看到何川開始，嘴就沒合攏過，這時候又驚又喜，漲紅了臉說，“兒臣確實跟他說過春試，但是，但是……”

    齊帝更高興了，說，“好，好。你這樣年紀，已經(jīng)知道為國招攬人才，以后必定大有所為。”又轉(zhuǎn)向何川，“你剛才說，怕輸了丟人?，F(xiàn)在贏了，可不正是光宗耀祖。”

    何川拍起馬屁也很有一手，立刻說，“這全靠陛下和殿下洪福齊天，草民不過沾上一點，就有雞犬升天的福分?！?/br>
    齊帝大笑說，“你倒會說話，這就上臺來，等著領(lǐng)賞喝酒?！?/br>
    何川謝了恩，還是站在原地。齊帝見他不動，又問，“你還有什么話？”

    何川說，“陛下，草民是三殿下帶著來京城的，這個是知遇之恩。而且在京城這一年，我聽人人都說，三殿下戰(zhàn)功顯赫，威震邊域，是天上武曲星下凡。我這次僥幸能贏，都是沾了陛下和三殿下的福報。要是能再讓三殿下親手簪花賜酒，就是這輩子最大的榮光?！?/br>
    他這番話讓齊帝呵呵大笑，要說什么卻沒說，轉(zhuǎn)去問思昭，“思昭，今天你是主持，你倒說說，能不能叫這人得償心愿？”

    思昭一向長于籌謀，要說聰明機變，未必比得上思明。何況一件件事接連發(fā)生，他就算反應(yīng)再快，一下也難應(yīng)付。這時見思明驚喜的樣子不像假的，未必是跟何川串通了來攪局；但那天跟蘇遠芳同行，看到自己后又離開的人確是何川無疑。他想不通那三人的關(guān)系，又被這樣詢問，就知道皇帝已經(jīng)想要答應(yīng)何川，只是說好春試由自己主辦，才要先問一問。

    何川那番話聲音朗朗，臺下臺上每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臺下看熱鬧那些交頭接耳，竊竊私語。臺上的文官武將更加神情微妙，目光在皇帝，顧思明，何川三個之間來回幾轉(zhuǎn)，最終還是落在顧思昭身上。

    思昭知道這時候幾百雙眼睛都看著自己，所有人都在等自己回答，當下定一定神，站起身笑著說，“自大齊開國以來，就有春試。為的是萃天下精英，成舉國棟梁。思明不拘一格，知人善任，正是我大齊的福氣。何況他威震沙場，命合武曲，眼下為武狀元簪花賜酒，再合宜不過。日后傳揚出去，正好叫天下都知道今天的盛舉，也必定成就一番千秋佳話?！?/br>
    齊帝聽他這樣說，極是歡悅，連稱，“說得好，說得好！”他身邊精乖的太監(jiān)已經(jīng)在使眼色，示意那些捧著紅漆托盤的侍從由思昭身后轉(zhuǎn)到思明身后。

    何川被引到臺上，笑嘻嘻站在思明面前。思明只能站起身，從托盤中拿起纏著金絲的紅花，想到何川先前添了十分油鹽醬醋的胡吹，不禁臉上一紅，但現(xiàn)在不好跟他斗嘴，只能瞪了他一眼，把紅花簪在他發(fā)間。何川伸手拿起盤中酒杯，一飲而盡，一聲“謝三殿下簪花賜酒”說的分外響亮，跟著目不斜視，從另一頭下去了。

    思明本來以為自己只要給何川一個人簪花，沒想到何川剛讓出位置，榜眼已經(jīng)站了過來。那人緊張得要命，思明還沒做什么，他已經(jīng)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謝，謝三殿下簪，啊簪……”思明沒奈何，只得也替他戴了花，又敬了酒。

    就這樣，十六個人依次過來，思明一個接一個給他們簪花賜酒。過來一個，臺下就一陣鼓噪叫好。每個人都在大聲說話，說的是今天各路英雄怎么各出奇招，奮勇爭勝，最后武曲星封賞武狀元，又是何等天降吉兆，尊榮顯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