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壹、斷霽
戰(zhàn)火連月的吃緊。 許是受了日方阻撓,南濟的報紙好幾天沒來。本地的軍事機關卻時常有前方的戰(zhàn)報公布出來,無非是些“敵軍大敗,我軍進展若干里”的話。 待街頭巷尾每每貼出張新鮮的戰(zhàn)報,都有好些人慢慢聚集攏來,注目看著。但大家看罷以后依然沒能定心,好似這布告背后仍有許多話未說出來,于是總悵悵地各自散了,眉頭照舊皺著,不曾有過寬心的時刻。 除卻憲兵巡捕,路上時時有兵士經(jīng)過,他們就要開拔到前線去,已是覺得最高的權威附靈在自己身上,什么東西都擱不在眼里,只起興了提起腳來踩,似乎無論什么都可踩做泥團踩做粉的。 接連下了多日的寒雨,晴明的陽光卻才大放了出來,照得一車通亮,也不算燠熱。坐位很寬舒,虞辭暮卻待得有幾分心亂。 “還有多少時候?”他不禁問車夫。 “就快了,先生?!崩嚨囊?guī)矩答道,這一路耽擱不少,又是聽候軍人命令,又是等待兵車通過。待最后一輛車過去、終于允了放行,他重又放出精神來,“您只管坐好便是哩?!?/br> 雨后的路上少了不少塵泥,兩旁過往的每家都花花燦燦的,再聽聽四面的同蜂衙似的嘈雜的人聲、腳步聲、車鈴聲,總教人容易一時覺得是身到了大羅天上的樣子。但虞辭暮總無法忘記自家的存在,這一時的涅盤幻境,總不防教于秦枝和的憂慮驚破。 卻說前一日傍夕時分被抓了去的秦枝和,即被呈報了司法部核辦管收及監(jiān)禁,只因用的新式監(jiān)獄及拘留所再沒空處,經(jīng)批示,只得以適宜房屋代之,他就這么被押進了一間黑洞洞的屋子里,卻是一進門半只腳也沒能站住。 散著惡臭腐朽的yin窩將視野所及填了個遍,他上一刻堪堪受的那些毒打,卻都不及這下一分即將淖入的火海。 jianyin,暴力,羈禁,虐待,玩弄,菜色的男女,腐爛的死尸。 略略黑暗的屋子里,電燈的光只微弱的昏黃,空氣沉悶得很,人們的呼吸都感到受壓迫。忽地門敞開了一瞬,鮮亮陽和的光線攜著清新的空氣打進來,教人身子都舒坦不少。 野獸的欲望自然又蠢蠢欲動,接連著拔地而出。 “呦,弟兄們看看!” “又來了個漂亮兔兒爺!咱這下可又有得玩了!” yin蕩嬉笑之聲不絕,就是黑爛的房梁也早被蝕了個破碎,秦枝和早先習慣了這樣子糜爛的擾攘,便閉上了眼。 他被人推倒在沉悶的空氣里。 他被禽獸推進煉獄,剝干凈了身子,烹煮,撕咬。 眼眶里不知何時上的水汽,此刻看什么都是蒙蒙的,電燈的光也仿佛更為昏黃了些,望去好像一切的人物都在霧里夢里。 秦枝和盡力迫使自己拋卻身上痛苦的覺知,只當是在夢里,其他的他再也無從去管了。 風雷激蕩,終于到了近覆滅收場的時刻。 “大人?!闭驹陂T口的副官見南秦難得失神許久,終是不住開口。 “進來,”南秦回神,招呼他道,“安頓的如何?” “兩位姨太雖是不舍,但都已安頓妥當,日后也會陸續(xù)提供扶助。”副官恭聲回報狀況,但一想起自后要說的話,便不住噤了聲,再沒下文。 不料常年候在這位大人身邊,自己的心思對方已是了如指掌,“有事便說,無妨?!?/br> 他只好稍頓了一頓,便答,“……大人,我已替您豫備了一條船候在那里,不妨把火車開到沽下,棄車登舟?!?/br> 原來一中交艦隊的總司令,經(jīng)由沈煥的秘密聯(lián)絡,已與敵軍將領暗通了款曲,把所有軍艦都帶了走,只冒險剩下一條運輸艦來,以待最后關頭載南脫險。 副官深知南秦烈馬似的脾性,寧折不彎,所以早些時候絕不敢言明。而現(xiàn)今見他的意思有所活動,且事實上敵軍前鋒已是由央余逼近了帝京南邊不遠的阜倉,真真到了千鈞一發(fā)的時候,非得獻上這條三十六計中的上計不可了。 眼見著三面陸路皆斷,惟剩海道是條出路,英雄末路,難免垂淚,但南秦只是暗自拾掇好手頭的字紙,眸內(nèi)浮上些寂然的星子,聲氣仍很淡的,“今日我乃敗軍之將,雖運窮命蹇,自念尚非可死之時。 “惟有收拾殘軍,先到津門衛(wèi),浮海東去,看形勢另定行止?!?/br> “是?!备惫傩辛硕Y,第一回發(fā)覺這位瀟灑恣肆的大人的身影也會添上落寞。 真是末路了呵。 “沈玴如何了?”看著白紙在蠟燭燃著的火焰上漸而化作飄零的灰屑,南秦一點點找回自己的魂魄。 一瞬間,副官都要懷疑自己的目光了,他竟看到大人的眼里涌上了點微渺的光。但錯愕歸錯愕,他仍是規(guī)矩答道,“預計沈三爺明日便遣他去津門衛(wèi)了。” 卻又因心里始終梗著,不住多說了一嘴。 “只是一個下賤的奴才而已,沒什么好珍惜的。” “有?!痹俅纬鏊饬系氖牵锨鼐故菗u頭。 染了光的眼眸里是只有他自己才懂得的堅定。 “這是我的奴才?!?/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