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鳳淮之此時正只身一人等在外院，艷麗到近乎妖冶的面龐無一絲表情，下頜崩得極緊，眼睛黑洞洞的，不知在想些什么。隨即一陣腳步聲被他捕捉到，下意識揚起笑，眉眼彎起，全然不是剛剛那副暴戾至極的樣子。

    鳳昭幼因著宿醉，更是因著一些不可說的原因，此時身上酸軟，走路的姿勢有些別扭，卻不愿被人看出，便走的極慢。鳳淮之見她這樣子，呼吸停滯了一瞬，壓下心底剛剛幾近逸出的暴虐，三步并兩步上前穩(wěn)穩(wěn)攙住鳳昭幼。

    鳳昭幼下意識想掙開，又覺不妥，畢竟那事已過去太久，她總不能一直和一個孩子計較，便接著鳳淮之?dāng)v扶的力度，走得輕快許多。

    “姑姑昨日怎么未回府？貍奴昨日等您等到子時，擔(dān)心得不行，子葵才回來傳話說您在豐樂樓宿下了?！兵P淮之畢竟十六歲，再加上刻意為之，聲音帶著稚態(tài)的乖巧，撒嬌一般。

    鳳昭幼心莫名一軟，面色和緩：“昨夜難得會友，多喝了些，太晚了便不想折騰?！?/br>
    鳳淮之唇角弧度不變，眼睛眨了兩下：“那姑姑便隨貍奴回府吧，貍奴臨走前剛熬了醒酒湯，正在小廚房煨著呢?！?/br>
    友人嗎……看著像是之前的那個伴讀……區(qū)區(qū)一個沒實權(quán)的郡王世女……

    鳳昭幼搖頭：“剛剛喝過了，也不急著走。今天是小朝會，散的早，來豐樂樓的人便多，我?guī)戕D(zhuǎn)一圈，你也算認(rèn)認(rèn)臉，倒也不必多說，只觀察哪些能為你所用，哪些不能就可?！?/br>
    鳳淮之聞言也不激動，只是親昵的抱住鳳昭幼的胳膊：“謝謝姑姑！”

    ＊

    鳳昭幼這回領(lǐng)著鳳淮之去了南庭閣，也沒去樓上，只在一樓找了個半包間，不到幾刻鐘，便來了幾位過來問禮的官員，里邊還有大皇女的外家，臉色看起來不大好，眼睛掃過鳳淮之，硬是不吭聲，鳳淮之也不氣，只笑瞇瞇地看回去。

    鳳昭幼只擺弄面前的金粉沙漏，來人問禮她便點點頭，那邊子葵低聲給鳳淮之介紹來人的身份。畢竟身子不爽利，將將坐足了半個時辰，鳳昭幼打算離開，鳳淮之便不動聲色幾句應(yīng)付掉那位京兆尹大人，連忙上前攙扶，照顧得比子葵這個自幼跟在鳳昭幼身邊的還要周到。

    離開時兩人上了一輛馬車，鳳昭幼原本想清凈，但見鳳淮之上來也沒說什么。

    鳳淮之進(jìn)來便坐得端正，一副認(rèn)錯的態(tài)度拿捏得極準(zhǔn)，乖巧中帶著有恃無恐，似乎料定鳳昭幼不會生他的氣。

    鳳昭幼不覺有些頭疼，最近污糟事倒是格外的多：“你應(yīng)該清楚，你母皇為何讓你來寧王府?！?/br>
    馬車內(nèi)寬敞，鳳淮之毫不猶豫便跪了下來：“清楚，母皇……想要抬舉貍奴?！?/br>
    “你來這幾日，我?guī)愀傲藘裳?，便發(fā)覺你實則并不熱衷，說罷，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鳳淮之苦笑：“貍奴……貍奴不想做太女?！?/br>
    鳳昭幼一早便猜到了，她向來不喜政務(wù)，便一直在鳳昭明面前裝癡偷懶，鳳昭明拿她沒辦法，便只能縱著，鳳昭幼心底也清楚鳳昭明身上擔(dān)子重，其中也連帶著她的，否則她也不會安安心心在岐南行宮待了那么久。就是知道，心底才愧疚，才在明明可以躲過的情況下還是回來成婚，才應(yīng)下了幫鳳昭明抬舉看重的太女人選，其中自然也囊括了考察她是否合格。

    可兩人都沒想到人是合格的，讓她私下處理的政務(wù)樣樣完成的漂亮，可一到和官員打交道她便向后躲，全然一副無心貪權(quán)的心思。若是其他時候也就罷了，要么接著調(diào)教勸解，要么干脆放開不管，也并不缺這一個。只是……鳳昭幼心里清楚……留給鳳昭明的時間不多了。

    鳳棲素來是鳳耀大陸最強(qiáng)盛的國家，何曾懼怕過一個狄戎，趕在這時候立太女不過是一個借口，一個不會被人發(fā)覺她有異常，卻又能讓人不得不信服的借口。太女先立下，再逐漸放權(quán)于她，等她長起來，鳳昭明就可以安心的退位了。先帝不喜鳳君在鳳棲從來不是一個秘密，連帶著不喜歡昭明太女，自然是順理成章的。鳳昭幼出生前，鳳君和昭明太女受了不少磋磨，明槍暗箭此起彼伏。鳳昭幼出生后是好些了，但暗地里涌動的勢力卻從不肯放過鳳昭明，她被自幼跟在身邊的侍衛(wèi)背叛，食物里下了至陰至毒的蠱毒，御醫(yī)診救及時，卻也只能將蠱蟲用針逼在一處沉眠，卻不能將其取出。

    有人得到太女中毒的消息，立刻去先帝那里告密，言說一個即將成為廢人的太女又怎能登帝位，鳳昭明為了表明自己無事，用秘法將那蟲子逼至深處，診脈時這才脈象無虞，可這蠱蟲便是越發(fā)取不出了，御醫(yī)只得一次又一次的施針逼它沉睡，可隨著年歲流逝，那蠱蟲從一年醒一次，變成了九個月，又變成了半年、兩個月、一個月，乃至如今的每十日就要施針一次，而那蠱蟲如今離心脈越來越近了……

    鳳昭幼聽聞南疆有解決的辦法，便常年在南面打探消息，但苗人行跡過于隱蔽，她找了這么久，仍是一無所獲……

    若非幾個較大的皇女太過不成材，鳳昭明也不會把視線轉(zhuǎn)移到這個最難登位的小皇女身上，若是她也不能登位……鳳昭幼兩個手指下意識摩挲了一下，鳳昭明已不能生育，為了穩(wěn)住前朝、宗室，她只能去宗室挑一挑適齡的來培養(yǎng)……但……到底不甘心。

    鳳昭幼一直沉默著，沉默到鳳淮之有些慌了，膝行過去扯了扯鳳昭幼的衣角：“姑姑……想要貍奴當(dāng)這個太女嗎？”

    鳳昭幼回神，神色復(fù)雜：“這不是我想不想的事情?！?/br>
    鳳淮之笑了笑：“您若想，貍奴便去做。”鳳淮之將頭枕在鳳昭幼腿上。

    “貍奴想要姑姑開心?！比羰撬_心，他當(dāng)這個太女又何妨，左右不會有人知道他是個男子……若是知道也沒關(guān)系……殺了便是了……

    鳳昭幼素來不愿強(qiáng)迫于人，但……鳳昭明那邊等不得了，她不能讓她再憂愁立儲之事。她也不是要鳳淮之一直當(dāng)太女，只是先穩(wěn)住局面，京中有人主事，她才能安心回南邊尋找苗人的下落，鳳昭明才有機(jī)會活下去……

    但鳳昭幼又太過聰明，她知道，鳳淮之表面乖巧，實則是個披著綿羊皮的狐貍，她估計早一眼就瞧出鳳昭明的不對勁，進(jìn)而知道了萬事不經(jīng)心的鳳昭幼的軟肋，這實則是一場威脅，但鳳昭幼卻沒辦法……甚至，她雖覺得荒唐，卻有一點猜出鳳淮之想要做什么。

    鳳淮之看出鳳昭幼的猶豫，一點點站了起來，雙手抵在鳳昭幼兩側(cè)的車壁上：“貍奴很傷心……”

    鳳昭幼內(nèi)心微諷，她倒是看不出他有哪里傷心，誰能想到一時好心，竟養(yǎng)了個狼崽子出來。

    鳳淮之在鳳昭幼頸窩的位置蹭了蹭，很是眷戀：“姑姑明明知道……貍奴深愛著姑姑——”

    “明明知道，只要是姑姑所想，哪怕是要了貍奴的性命，貍奴也甘之如飴——”

    “卻非要忌憚貍奴至此？”

    鳳昭幼難得聲色俱厲：“荒唐！”隨后又壓低了聲音：“我是你姑姑！”

    鳳淮之趴在鳳昭幼耳邊輕聲笑著：“前朝為保血統(tǒng)純凈，姐弟成婚，兄妹聯(lián)姻，表親都是隔了一層，更何況你我，不過姑侄……哦對了，如今后宮的那位梅君殿下，不就是先帝之女燕王的兒子、當(dāng)今陛下的侄兒嗎？陛下之前不肯娶，不也被宗室逼著點了頭嗎？宗室若知道你我在一處，說不定有多高興。”說罷含住了鳳昭幼小巧的耳窩。

    鳳昭幼被逼得紅了臉，微微顫抖的紅唇張張合合：“你我都是女子……”

    鳳淮之早便知道鳳昭幼會說什么，強(qiáng)握著她的手按在他那處，隨后開了口：“姑姑不疑惑昨夜究竟是誰上了你的床榻嗎？”

    鳳昭幼瞪大了雙眼，不敢置信地看向鳳淮之，睜得太用力，眼圈兒都泛了紅。

    鳳淮之卻笑了，心底之前嫉妒得恨不得殺了那人，此時不也成了他哄騙鳳昭幼的工具，到底是為他做了嫁衣裳：“姑姑醉酒后纏人得緊……一個女子……如何這般愛嬌呢……”

    鳳昭幼聲音顫抖：“你……你……”

    鳳淮之愛戀地吻了吻鳳昭幼的唇瓣：“昨晚的那個人……是我呀！”

    “姑姑知道了貍奴最大的秘密，貍奴的命就在姑姑手上了，貍奴若惹了姑姑不開心，姑姑便可以隨時向陛下告狀?！?/br>
    “看！貍奴現(xiàn)在是姑姑最稱手的工具了！”鳳淮之表情有些得意，隨后歪了歪頭：“只是……姑姑也要滿足貍奴一個小小的、小小的心愿……”

    “貍奴早晚都要死的……貍奴知道姑姑早晚要殺死貍奴的……在殺死貍奴前，便滿足貍奴的愿望……可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