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西廂的回廊里，趙臨疾步行在最前，面上沉靜如一汪死水。身后墨炎、墨十告退后轉身回屋，墨亦則跟上了趙臨。

    進了屋，趙臨就近在茶桌旁坐下，一如往常般默默斟茶，自然推了一杯給墨亦，然后自飲。

    墨亦坐下品了品，突地開口道：“哥哥，晚上我們?nèi)ス浠魰?？”說著抬頭眸帶期盼地看向趙臨。

    趙臨自隱秘的憤怒中回神，看著墨亦難得討好的樣子，心中好笑，“沈騁邀你去的？”

    墨亦點點頭，有幾分孩子氣的撓撓后腦，輕聲道：“沈騁說很好看，我沒去過花燈會，想看?！?/br>
    “行吧，叫墨炎分派人在暗中護著沈騁，那人想必也沒那么快到?！壁w臨不在意的隨口說著。

    墨亦點頭起身，咽下口中久未出口的勸慰，心想，這樣走走應該好一些。

    ******

    “小騁？”楊文又一次發(fā)現(xiàn)了沈騁的沉默，有些擔心。

    “嗯？”沈騁心不在焉地回他。

    楊文看他安靜郁郁的模樣，忍不住開口問道：“你到底怎么了？”

    沈騁慢慢后仰躺在了山石上，拿手枕著看向天空，淡淡開口：“我只是有些茫然了?！?/br>
    “不知如何處置她？”楊文心念幾轉，一針見血道。

    沈騁閉上眼，眼前現(xiàn)出紅彤彤一片，“嗯。”

    楊文靠近沈騁，微微俯下身，遮住灑在他身上的陽光。

    沈騁睜眼，看見了擋光的楊文，還有他臉上慢慢現(xiàn)出的痞笑。

    “沈小娘，我們打個賭如何？”那張壞嘴又吐不出象牙的說到。

    沈騁狠狠斜了他一眼，嫌棄道：“說人話?！?/br>
    楊文笑笑，盯住了沈騁的眼，“沈騁，我們打賭，就賭我可不可以幫你解決。”

    沈騁看出楊文的認真，也正了神色，：“賭注？”

    “若我辦不到，我便隨你怎么處置?！睏钗陌寥豢瓷蝌G，帶著必勝的篤定。

    沈騁被楊文的話激起了斗志，挑眉問道：“你想要什么？”

    “晚上花燈會你要陪著我，如何？”楊文笑道。

    沈騁愣了下，這才想起早上在花廳跟墨亦相約的事，只是后來被鬧得亂了心緒便忘了。

    “好~”沈騁微笑著應下。

    ******

    “你確定這樣可行？”沈騁看著面前把自己折騰得如花蝴蝶似的楊文，懷疑道。

    楊文拿了把折扇輕搖，很有幾分衣冠禽獸的味道?！霸绞悄切┤鰸姶驖L的，越是懂得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你強他便弱。同你這樣的初生牛犢是不一樣的?！?/br>
    沈騁不說話了，心道且讓你得瑟一會。

    兩人猶在嘀咕，沈管家已帶人進了偏廳，“小少爺，這便是顏月的爹娘，顏豐谷，顏李氏?！?/br>
    芷月本姓顏，芷月這個名字是賣身進沈府后沈老爺給取的。

    那邊廂沈騁還苦惱于如何表現(xiàn)“惡霸占女”，這邊楊文就已演上了。只見他先是冷哼一聲，后便側身倚在榻上，對顏家夫婦不屑發(fā)問道：“就是你倆想贖人？”

    堂下顏豐谷沒見過楊文，但見他一身華貴，舉手投足皆是傲氣，想來不是普通人，便垂首恭恭敬敬道：“回少爺話，正是?！?/br>
    楊文隨手自小幾上拿了塊糕點，掰了一小塊塞進嘴里，片刻后嫌棄皺眉，不耐煩道：“你們帶了多少銀兩啊？”

    顏豐谷被楊文噎了一下，他沒想到沈家竟會在乎這倆小錢兒，猶豫道：“準備了二十兩……”

    楊文嗤笑一聲搖搖頭，看向沈管家，“忠伯，沈家往外放簽契的下人是什么規(guī)矩來著？”

    沈管家嚴謹?shù)溃骸盎貤钌贍?，買下人分活契與死契，顏月入府時是二十兩買斷的死契，依規(guī)矩，贖身時須雙倍的賣身銀。”

    楊文聽畢點點頭，自顧自又拿了個糕點掰起來。

    顏李氏在后頭聽出話頭不對，沈管家一說完，兩下便從懷中掏了手巾，掩面凄聲泣道：“哎呦少爺呀，我們也是日子苦啊，要不怎會賣親生骨rou啊，那可是從我身上掉下來的rou啊，”顏李氏干打雷不下雨嚎了幾聲，自縫隙見幾人都無動于衷，難堪收了帕子，只哀哀戚戚道：“這么些年，我們老兩口省吃儉用就攢下了這二十兩銀子了……”

    楊文放下糕餅，淺啜了一口茶，眼都不抬道：“我怎么聽著，你們收了周家五百兩當聘禮呢？”

    顏家夫妻聽話都驚了，他竟知道？！還愈辯解，卻一下被楊文打斷，“行了，也甭廢話了，我不管你是賣女抵債還是正經(jīng)嫁娶。只一點，讓不讓贖人不是你們說了算，簽了死契還想隨隨便便贖人？當沈府是什么地方？！”

    見二人還要辯駁，楊文冷笑著道：“欠債還錢是天經(jīng)地義，不過欠了多少就想法自己還去，隨你怎么賣兒賣女?！毙丛掍h一轉威脅道：“但顏月已是我沈府的人，不論你給多少贖身銀，我扣下了不同意，你還敢肖想就端看有沒有這個命！”

    顏李氏被兩句話嚇得不清，一下子也不敢嚎喪了，戰(zhàn)戰(zhàn)兢兢立在后頭。顏豐谷定定神還是說道：“少爺，那可是五百兩，我們，我們還不起的……”

    楊文施施然放下茶盞，“還不起當初怎么就敢欠了？誰欠的誰還！”又嘲道：“周家小子那種畜牲你們都敢把女兒抵過去，用這份狠心對付兒子，那五百兩不也不干你們的事兒了？”

    顏豐谷低頭不說話，只是顯然還未放棄。楊文站起身，幾步走近站在他面前 ，居高臨下地微微彎腰耳語道：“也別想著出了這個門，再鬧出什么惡心事兒，你們敢對沈家作妖，我就能讓你兒子玩骰子的手指，變成骰子?！睏钗牟[眼看著顏豐谷，緩緩繼續(xù)道：“杭家?guī)驼f到做到?！?/br>
    聞言顏豐谷狠狠打了個激靈，諾諾點頭答應了。

    恐嚇了顏家夫妻，兩人往后院而去，沈騁還震驚于楊文剛剛的兇惡樣，有些怯怯道：“你怎么能裝得那么兇?。俊?/br>
    “小時候跟我二叔公出去看人打架的時候學的。”楊文眨了眨眼。

    沈騁頓住，猶豫問道：“你二叔公到底是干什么的呀？”

    楊文逗他，“想聽?。壳笪已絶”

    沈騁懶得理他，翻個白眼徑直往前走了。

    楊文自后面追上，摟他肩，“真是小氣，玩笑都開不得?！?/br>
    沈騁拍開楊文的手，繼續(xù)不說話。

    “我外公是杭家?guī)偷睦洗?，當年人送外號杭一橫?！睏钗恼J真說了起來，見沈騁看他，又摟了上去，“幾十年前，晨橋鎮(zhèn)幾乎沒有人不知道他，因為他不僅力大無窮，還很有手段，不過幾年就把晨橋鎮(zhèn)的混混管得有模有樣，成立了杭家?guī)?。那時候的晨橋鎮(zhèn)很亂，常常有山匪下來搶人搶錢，小地方的官府根本沒辦法，我外公他便召集杭家?guī)?nbsp;幫眾，保護起了一方百姓”說著有些面熱，直言道：“當然，他收了保護費?！?/br>
    沈騁點頭，“哦，那后來呢？”

    “外公雖無法上山清匪，但山匪來鎮(zhèn)上也別想全身而退。就那么僵持了十好幾年，晨橋鎮(zhèn)漸漸興盛起來，州府衙門便也想起派人來我們這剿匪了?！睏钗脑捴型钢鵁o奈，“官府來時我外公四十好幾，因熟悉匪徒與地形，便自告奮勇帶一眾兄弟跟官府一起上山剿匪?！睏钗钠届o地說著，“后來就再也沒下來?！?/br>
    沈騁心口一滯，忐忑道“抱歉，我……”

    楊文搖頭示意無事，“我其實并沒見過他?！?/br>
    沈騁看楊文確無不妥，方繼續(xù)問道：“那你二叔公就接手了杭家?guī)褪敲?？?/br>
    楊文笑笑，“不全對?！?/br>
    “那是怎么？”沈騁奇道。

    “外公雖然去世，但土匪也都被繳清了，保護費便也沒有人交了。杭家?guī)偷娜水斄四敲炊嗄甑幕旎?，除了砍土匪要保護費又會干些什么呢？日子漸漸難過起來，二叔公便瞞著我娘，帶著一些兄弟翻了兩座山，干起了劫道的營生。”

    “這怎么又……”沈騁有些驚訝。

    “是啊，外公當初剿匪，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兄弟會變成土匪?！睏钗膰@氣，“不過紙包不住火，還是讓我娘知道了。我娘為人潑辣，當初二叔公接手杭家?guī)偷臅r候，其實也是有一些老人支持我娘的，只是那時我娘拒絕了。出了這事以后，我娘舊事重提說要和二叔公比試，誰贏了誰才是杭家?guī)托碌膸椭??！?/br>
    楊文看了沈騁一眼，有些不好意思，“我娘隨我外公力大，贏得輕松，可惜沒我外公的心智。那些跟我二叔公比較親的叔伯一個個陽奉陰違，當面說聽幫主的，一轉身還是干著土匪的活計，我娘也制止不住。”

    沈騁皺眉，“那后來是怎么解決的？”

    楊文得意笑道：“因為我爹。我爹那時跑商經(jīng)過那里也被劫了，一回去就糾集了家里伙計使計把人都抓了，我娘知道后，帶人來救，可惜沒兩下也被抓了?！?/br>
    沈騁驚奇，“什么計那么好用？”

    “美人計?！睏钗膿u頭嘆息，“裝著失足摔傷，梨花帶雨地求救，然后在飯菜里放巴豆，二叔公他們?yōu)a了一天，都不行了?！?/br>
    “那你娘他們是？”

    “我娘性直，風風火火來救人，結果直來直去一下摔進了我爹早先挖好的陷阱里?！?/br>
    沈騁有些無語，這種招數(shù)。

    “后來我爹說，江湖事江湖了，你們搶了我的貨揮霍了，就把錢還了?！睏钗臒o奈笑道：“一群土匪哪有現(xiàn)錢，我爹說那就當壯丁，否則就要報官，二叔公跟我娘被嚇得不行，立刻同意了?！?/br>
    “跑商辛苦，可見識也廣，形形色|色的人見多了，便知道日子總有更難過，可人還是可以選擇坦蕩的生活著?！睏钗目粗蝌G低頭若有所思，繼續(xù)道：“一群人跑了一年還清了錢，二叔公回來整頓了杭家?guī)?，然而大多?shù)人卻都想要過安穩(wěn)的日子了。”

    二人沿著回廊轉過彎，已經(jīng)可以見到客房了，楊文轉而活潑道：“然后他們就當起了屠夫，也算重cao舊業(yè)吧?！?/br>
    沈騁失笑，復又想到救命這事上，“那我爹說什么救我，是什么意思？”

    “幫還在，人還在，我外公十幾年剿匪、為清匪身故的聲名還在。在晨橋鎮(zhèn)的混混里是很有威望的， 而普通人也多是覺得厲害、懼怕。沈老爺以馬莊為憑求我二叔公幫忙，召集晨橋鎮(zhèn)各路混混救你?？上腔锶水斄撕眯┠甑耐ň兎福厣淼氖侄翁?，竟直接藏在了出事地旁的倉庫里，二叔公根本找不到。后來便是想到從拿贖金的劫匪入手，也沒有成功。好在有趙亦他們。”楊文慶幸道。

    雖然晚些我也能救你，但還是早一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