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帝王儀仗一路浩浩蕩蕩地抵臨洛池。

    洛池行宮的宮侍奴婢們，一大群人烏泱泱跪在宮門口恭臨圣駕。

    帝王車架自然在最后，北越國一眾早早一步下了車馬，也來到圣駕前恭臨。

    宗翕先一步下了車，向車簾前伸去一只手。溫臨安自然而然在帝王的攙扶中下了車，盡管這幾日著了春寒，身子更不如往常，他也沒舍得使力，只是虛虛按在宗翕的手上。

    星罕跪在人群最前，目不斜視，只盯著地面。

    宗翕覺得有點(diǎn)意思。這位北越國王子，他新封的懷歸君，前幾日初次承寵時在他床上的模樣可和白日里大相徑庭。

    兩幅模樣，孰真孰假？

    宗翕淡淡收回目光，又瞥了眼跪在星罕側(cè)后點(diǎn)的北越國師，體恤道：“國師大人眼疾在身，本不便出行，只是朕想來洛池溫泉養(yǎng)人，使團(tuán)一路勞累，在此處修養(yǎng)幾日也無妨?！?/br>
    烏蘇泊戈?duì)栁⑽⒁活D，俯首道：“承蒙大臨皇帝厚愛，我等惶恐。惟愿大臨與我北越永結(jié)同好，不負(fù)陛下垂愛?！?/br>
    宗翕淡淡一笑，令人辨不出情緒，他微抬手道：“平身吧?！?/br>
    皇帝要來洛池的旨意早幾日便到了行宮，行宮里懶怠慣了的宮侍奴婢們接到旨意誠惶誠恐，不敢怠慢，將行宮上上下下每個角落又仔細(xì)打掃了一遍。

    先帝在時最愛享受，每年冬春時都要來洛池住上一段時間，甚至有時住這兒的時間比在帝京皇宮還要長，因而行宮一再擴(kuò)建，樓閣奢華，宮殿群連綿朔山腳下，一望而去甚至不比皇宮差。

    盡管宗翕登基后來的次數(shù)不多，也未再擴(kuò)建，但宮殿這些年保養(yǎng)得挺好，和景熙年間相比變化不大。

    洛池行宮皆為天然溫泉，引的都是朔山上的活水，據(jù)說泡了可滋潤養(yǎng)顏，可連綿益壽，功效頗多。

    宗翕聽了總是一哂，除了溫泉水是比熱水滑點(diǎn)，品不出其他的味道。再加上政務(wù)繁忙，來一趟興師動眾，麻煩得很，所以宗翕平時也不太愛來。

    但春寒時節(jié)，天然溫泉確實(shí)對臨安的身子有好處，宗翕每年時不時會帶臨安來一遭。

    理所應(yīng)當(dāng)，皇帝和后宮君侍、外來臣子泡的湯不在一處。

    宗洛泡的池上蓋了個殿，取名九華湯，是溫泉水從山上引下來后的第一個流經(jīng)口。

    皇帝泡完以后，水自然流到下一處給太子用。當(dāng)然，宗翕還沒立太子，這個湯便是空著的，順著再流到后宮君侍們那兒，君侍們泡完便流到下一處——垂清湯，供外臣們用。

    垂清湯就遠(yuǎn)遠(yuǎn)比不上九華湯了，那兒就是個大澡堂子，一群臣子泡一個湯，除了帝王格外恩寵——譬如，大將軍慕容遲就是另外單獨(dú)辟了個池子，其他人都得一起泡。

    另有個例外自然是盛寵六宮的溫貴君了。單獨(dú)一個池子，玉清湯，就在九華湯旁邊。

    景熙年間未曾有過，玉清湯是宗翕登基后，專門為臨安養(yǎng)病辟的。

    從朔山上引下的溫泉水分兩道，一處流往九華湯，一處便流往玉清湯。皇后都未曾有過這等殊榮。

    “兒臣參見父皇?！?/br>
    “兒臣參見父皇……”

    入夜，宗翕剛泡完，正披著寬松的黑色龍紋睡袍，隨手擦著頭發(fā)，聞言抬頭看去。

    兩個兒子，兩個女兒，來到他跟前請安來了。

    宗翕雖然對待每個孩子的態(tài)度有細(xì)微的差別，但總體從待遇上講，還是一碗水端平的。他要帶兩個疼愛的女兒出來，就也得把兩個不太喜歡的兒子跟著提拉過來。

    兩個皇子請安也是中規(guī)中矩的，請完了就不發(fā)一言杵在下面。

    “兒臣參見父皇！”

    兩個請完安便成了木頭的兒子后面，蹦出一個八歲大點(diǎn)的丫頭，身著藕粉色宮絳裙，頭上盤著小丸子頭，剛剛泡完溫泉，小臉蛋粉嫩嫩的，帶著喜色沖過來。

    她不等宗翕說什么直接上前，抱住父皇的手臂便開始撒嬌：“父皇，我明天想去后面朔山上春游，踏青放風(fēng)箏，您陪我去好不好嘛？”

    “春游？”宗翕挑眉，“這個時候朔山上冷著呢，春什么游？出來一趟著了風(fēng)寒，回去看你父君怎么責(zé)怪你。”

    這個小女兒由淮流君蕭暮白所出。因?yàn)樗妇木壒?，在四個子女中最得宗翕疼愛，性子也是這四個中最活潑的，一點(diǎn)也不隨她父君。

    元意撇下小臉，苦兮兮地撒著嬌：“父皇父皇，我一定多穿點(diǎn)，到時候您就在旁邊監(jiān)督，好不好嘛？”

    小丫頭舉起兩根手指，有模有樣地發(fā)誓：“我一定聽您的話，穿兩件三件好多件，您讓我穿多少件我就穿多少件，好不好嘛？”她小手扯著宗翕的手臂一搖一搖，兩顆大眼睛可憐兮兮的：“父君責(zé)怪下來，我也絕不把父皇供出來，好不好嘛？”

    “父皇，您就準(zhǔn)了元意meimei吧，她這一路上都在念叨著要您帶她去山上放風(fēng)箏呢?！贝笈畠涸踝呱锨皝?，規(guī)規(guī)矩矩地行了個禮，笑著溫和道。

    元初九歲，是四個孩子中年紀(jì)最長的，由疏桐君所出。疏桐君是最早侍奉在宗翕身邊的老人了，在宗翕還是太子時，迎娶太子妃謝懷慎以前，他是商皇后給宗翕選的第一個側(cè)室。

    只是疏桐君性格淡泊，不愛與人交往，常年待在自己宮中吃齋念佛，行事低調(diào)謹(jǐn)慎，這幾年出現(xiàn)在外面的次數(shù)也越來越少。

    元初身為長女，性格隨她父君，一向聽話懂事。疏桐君當(dāng)年生她時險(xiǎn)些難產(chǎn)，使得元初母胎身子便弱，養(yǎng)了這些年也不見好，宗翕也因此格外憐惜這個孩子。

    元意還在可著勁撒嬌，宗翕被她纏得沒法，只得點(diǎn)頭答應(yīng)。

    小丫頭得了乖，一口吧唧親在父皇臉頰：“嘿嘿，最喜歡父皇啦！”

    宗翕捏捏眉心，無奈道：“得了得了，快早點(diǎn)回去休息吧，時候也不早了，既然明天約好了去山上玩，可不許再賴床了?！?/br>
    元意拍著小胸脯保證：“一定一定！元意最聽父皇的話啦！”

    宗翕無奈一笑，點(diǎn)了點(diǎn)她鼻尖。

    這小丫頭就跟她父君一樣，乖嗎？乖，但也就表面乖。

    兩個兒子從始至終杵在一旁，低著頭不說話。

    長子元淵七歲，由孟長安所出，比兩個公主都小，性子卻格外早熟，元意跟父皇撒嬌時，他就默默站在那兒眼觀鼻鼻觀心。

    小兒子元默只有五歲，四個孩子中年紀(jì)最小，給他父皇請安時都還微微發(fā)著抖，也不知道害怕些什么。

    其他三個哥哥jiejie父君的位份都是君，只有他父君連祁恩的位份還是個公子。

    連祁恩出身低微，偶然一次得了宗翕寵幸便有了身孕，運(yùn)氣不知道該說好還是不好。但連祁恩性格雖懦弱，卻還是個有腦子的，懂得投靠一直無孕的皇后謝懷慎，因而父憑子貴被封為了公子。

    但元默性格終究隨了他父君，上不得臺面，謝懷慎并不是十分喜歡這個孩子就是了。

    宗翕作為四個孩子的父親，一向自詡一碗水端得很平。問了元初這幾天身體如何，又特意把兩個小兒子叫到跟前，問了幾句課業(yè)。

    元淵回答得中規(guī)中矩，不出一點(diǎn)差錯。

    元默則不敢抬頭，微微發(fā)著抖，聲音比蚊子還要小。他還五歲，學(xué)的還是最簡單的開蒙課本，但宗翕就著簡單的問題問十句，他也只答得上來三四句，模樣可憐得很。

    宗翕覺著自己再問下去，這孩子保不齊就突然哇得一聲，哭著喊奶娘了，便作罷了。

    四個孩子告了退，在各自奶娘們的照顧下回了寢殿。

    宗翕抿了口茶，問身邊侍奉的總管高默：“貴君那兒，熄燈了嗎？”

    高默笑瞇瞇回話：“陛下，這個時辰貴君必定還沒睡下呢，您可是要擺駕去看看？”

    宗翕想了想，放下茶盞，頷首道：“去看看。”

    玉清湯離九華湯不遠(yuǎn)，但因?yàn)槭切卤俚模虚g還只有條小路，得繞個彎走小花園，一路上僻靜得很。

    大半夜的，離得又近，宗翕不想興師動眾，身邊只陪了高默和幾個近身侍衛(wèi)。

    走到半道上，忽然聽到路邊的高臺涼亭上傳來細(xì)細(xì)碎碎的話語。

    宗翕住了腳步，微微抬頭。烏云遮了天，月光很暗，看不分明，那話語只有一個人，聽著也不是中原話，倒像是……北越話。

    細(xì)細(xì)碎碎念了一大堆，莫名帶著滄桑與哀涼。

    “陛……”高默張口剛想說些什么，宗翕止住了他，邁步拾階向高臺上走去。

    兩盞宮燈在前面引著路，影影綽綽的，宗翕瞧見涼亭里席地跪著一道身影，背脊前傾，手覆著池中水，闔眼默念。

    這涼亭里是有一個小溫泉池的，景熙帝當(dāng)年引的，說是喜歡邊賞月邊泡溫泉。這高臺也是那時候連著修的，方便賞月。

    宗翕一次也沒來過這里，但過于悲涼愴然的語調(diào)不知為何，在某一瞬觸動了他心弦，使得他邁步朝這兒走了過來。

    離得近了，宗翕越聽越覺得這語調(diào)熟悉。

    那道身影感受到腳步聲，倏然睜開了眼。

    烏云恰在此時散開，月光皎皎，灑落在那張俊美深邃的面龐之上。

    他的眸光渙散，蒼色如穹鷹翅膀上灑落的灰，沒有任何焦距地停在宗翕的方向。

    宗翕一怔。

    他第一次見到這位北越國師將覆眼的白布摘下后的模樣，他原本念的，卻不是宗翕第一次聽到。

    那是超度詞。朝堂之上，白虎死時，烏蘇泊戈?duì)柋阍蛟谒砼匀绱吮瘋啬钪?，一字一句，雖然宗翕聽不懂，也讀出了其中的凄愴與虔誠。

    虔誠。

    一個虔誠的信徒，在他死去的神明面前哀悼。

    如今，他跪在這月下，溫泉池邊，除去覆眼白布，以更為虔誠的姿態(tài)為他的神明哀悼。

    這畫面不知為何，使宗翕在那一刻怔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