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女十七日月神教
皇帝的臉一下子漲紅起來,手足無措:“長樂,不是你想得那樣子,朕只是、朕只是……” 真正地看見了這份詔書,顧瑤竟然生不出一點失望之情。她的神情還算平靜,眉眼沒有一絲怒容。 她從心底涌上一股無力感,疲憊的倦意將憤怒啞火。 顧瑤的眼珠慢慢地轉(zhuǎn)動,視線掃過了整理衣裳的珍貴妃,又瞥過羞愧的帝王。 她一時間很茫然,好像有什么現(xiàn)實被血淋淋地撕開在面前。 父親想要保一個孩子的周全,這本身沒有什么錯。但是作為一個帝王,這樣削弱嫡長子的權(quán)威,根本就是在動搖國本。 顧瑤再一次深刻地認識到了——她要被偏袒。 她只要無條件的偏袒和偏愛,而不是被動地接受,在政治和權(quán)利之中被迫地分享。 顧瑤不想再對著皇帝撒嬌賣癡了,她輕輕地問了一句:“陛下,你究竟是怎么想的呢?” 皇帝極力解釋:“晨兒也是個好孩子……” “我要拿走它?!鳖櫖幷f。 皇帝急忙忙道:“你別給云娘看!——是,是珍貴妃教我的!我不想的!” 顧瑤又問了一遍:“您真的不想嗎?” 皇帝抿了抿唇,轉(zhuǎn)頭命令宮女:“將這草稿燒了!”他攏起衣領,看了珍貴妃一眼,在人凄哀的目光下,終歸有些不忍,對她說,“……你回去吧?!?/br> 不論珍貴妃走不走,顧瑤是忍受不下去了,抬足離開了乾清宮。 之前奉命燒掉詔書的宮女轉(zhuǎn)而將詔書送到了坤寧宮,拿了許公公的賞銀,面不改色地回到了職位。 顧瑤向她囑咐:“你找個人將珍貴妃的話復述給盛陽公主?!?/br> 宮女笑而不語,微微欠身。 顧瑤本來打算去一趟東宮,結(jié)果剛到門口就看見一堆官僚來往覲見,想想算了。 回到了長樂公主府中,夏桃稟告說駙馬在見人。 顧瑤好奇道:“這個時候不都是往東宮去了嗎?什么人會來我公主府?” 夏桃:“一位是天行的女官,李女書,一位是江湖人士,拿了公主的信物。二位都說要見公主?!?/br> 那就是張景瀟。 也對,畢竟明天就是宮宴。 顧瑤點點頭,讓夏桃?guī)贰?/br> 宋時清坐在主位上與兩位相談甚歡,余光瞧見了顧瑤,當即眉眼一彎,朝她微微頷首,舉止矜持,語氣親昵溫和: “等你許久了?!?/br> 換作以往,他絕不會說這般半是撒嬌的言語。 顧瑤坐到了他身旁,抬起手,掐了掐他的耳垂,指尖蹭過他的側(cè)臉:“那我真是太不好意思啦!” 宋時清的耳垂被指尖染紅,他欲言又止,旋即垂眸,默認了她在外人面前那般不莊重的行為。 李明珠清咳一聲,畢竟也是當過前朝皇后的人,心中感慨了一聲長樂公主真是馭夫有道,又默默想起來這位殿下頭頂上的“多情”標簽。 然后,她不露聲色地移開視線:“今日來叨擾公主,實際也是我的失職?!?/br> 顧瑤笑道:“不打緊的,你說就是?!?/br> “不知公主可還記得那日見到的名為二丫的女孩?” 李明珠頭戴烏紗抹額,馬尾用紅繩系起,素白的圓領遮住秀美的脖頸。她眉眼的陽剛之氣主要來自于略高的山根和挺立的鼻梁,眼若柳葉,眼尾細長。 在那個古怪的夢里,永安王說李明珠曾是前朝皇后。顧瑤的腦海里突然閃過這份回憶,下意識地應了聲記得。 顧瑤打量的目光下移了些許,便在李明珠的唇下下頷處瞧見了一顆小痣。 李明珠啟唇,小痣便上下漂浮,讓人的視線不由得聚焦在了她的唇上。 “她這幾日都沒來女學,下官尋思畢竟是公主囑托,便尋上門去。她的父母聲稱女兒重病,送回了老家撫養(yǎng)?!?/br> “下官記得她父母二人都是京城本地人,便起了疑心,下令搜查,果然在她家院子地下找到了被埋藏的一百兩黃金?!?/br> 顧瑤詫異道:“一百兩黃金?!” 這相當于皇后一年的俸祿!豈是一介布衣所能輕易拿到的? 李明珠道:“所以下官又去大周錢莊確認了一下,權(quán)限不足,并沒有查到什么蹤跡?!彼D了一下,“于是下官拜訪了春杏姑姑。但是近期大周錢莊的大額取用并不多,而且都是一些賬目明確的?!?/br> “下官派人審問,那對夫婦最后稱述說,是有人出錢買走了二丫?!?/br> 花一百兩黃金買一個平民小丫頭? 李明珠:“下官覺得此事頗為蹊蹺,已經(jīng)上報了。只是關(guān)于那二位不遵公主指令的事情,不知公主要怎么定罪?” 顧瑤對典妻賣女的那類人沒有什么好感,眉頭擰起,不滿道:“拖集市上一人打個五十大板。” 她冷笑一聲:“他們還有個兒子么?那個什么二丫一日沒有影訊,就一日不準那人讀書應試。回家事農(nóng)桑去?!?/br> 李明珠:“是?!?/br> 她起身告退,欠身拱手。她其實留了些話沒說。比如,可以一次性調(diào)動這么大筆黃金的,除了朝廷的大周錢莊和戶部,還有江湖的暗樓。 在離開時,李明珠的目光有一瞬停留在了一旁面容平平無奇的男子頭頂上幾寸的位置。 幾乎是同一時間,那人側(cè)目而視,李明珠立刻回首,移開視線。 “至于這位,”宋時清溫柔地注視著顧瑤,在開口時才轉(zhuǎn)而向張景瀟,微微一笑,用眼神示意,“我聽說殿下想留他當侍衛(wèi)?” 顧瑤一臉無所謂,道:“隨便啦隨便啦,什么都行。他挺有趣的?!?/br> 宋時清含笑:“嗯。你喜歡便好。不過呢,玉玨不可以隨便當禮物給別人呀,一般都是當定情信物的。” 顧瑤可喜歡他那好言好語的樣子,頭一歪:“你吃醋啦?” 宋時清輕輕搖頭:“我知道你沒有那個意思?!?/br> 顧瑤撅了撅嘴:“那你要相信我呀?!?/br> 宋時清溫聲:“我都是信你的?!?/br> 他骨節(jié)分明的手上輕握著一枚魚型的玉玨,拇指摩挲著碧珠,轉(zhuǎn)而將其放入袖中,碧色的流蘇流淌而下。 顧瑤給張景瀟的信物,自然而然地到了宋時清的手里。 ……唔。 顧瑤眨眨眼。 她望進宋時清的眼眸。那是一雙如水一般潤物無聲的眼,睫羽半垂不掩溫柔,漆黑的瞳孔深不見底。顧瑤忽然聯(lián)想到了蜘蛛。無聲地編織著細網(wǎng),一絲一縷,蛛網(wǎng)化作金絲牢籠與枷鎖,將絢爛雙翼的蝴蝶束縛在網(wǎng)中。 細致溫柔,不露聲色。 顧瑤俶地掐緊手心。她幾乎在瞬間就感受到了一種威脅和不適,讓她在剎那間產(chǎn)生了一種后悔的情緒:早知宋時清這么麻煩,她就不這么做了。 但在下一秒,她就推翻了這種想法。血液里對危險的追求涌上大腦—— 我為什么要恐懼呢? 顧瑤嫣然一笑:“我想單獨和他聊聊,你先忙吧?!?/br> 宋時清稍一遲疑,似乎是想回答他并不忙,可以多陪她一會兒,但已然聽見顧瑤強調(diào)了單獨,便頷首: “好?!?/br> 顧瑤領著張景瀟進入了一間客房,穿過重重帷幕珠簾,顧瑤坐在了房內(nèi)的木榻上,笑盈盈地看著張景瀟。 張景瀟易容的面皮是一張平淡無奇的臉,撐死了算是干凈,眼角帶著些細紋,看起來閱歷頗深。 顧瑤不太喜歡他這張臉,倒寧愿他把面具戴上。她直接評價:“你這張面皮真丑?!?/br> 張景瀟:“……” 他的手中憑空出現(xiàn)了一副護面,并將其扣在了臉上:“這樣行了么?” 顧瑤打量了他一下,奇怪道:“你之前明明戴著面具也看得出是個美人的。” 張景瀟打了個響指,他的身型被拉長了些許,肌膚無暇且白皙,其余部分,出現(xiàn)了些許微妙的變化,像是在呼吸間雕琢出了美人骨。 他耐心道:“這樣總可以了吧?” 顧瑤眉開眼笑:“可以可以?!?/br> 張景瀟短促地笑了一聲。 半晌,他慢悠悠道:“你跟你駙馬的關(guān)系,也沒有那么差嘛?!?/br> 顧瑤微微仰首,望向了他:“宋時清是太子伴讀,我們自幼一起長大,關(guān)系本來就不會很差?!?/br> 張景瀟扶了扶護面,又將系帶拉長,在腦后系緊,打了個漂亮的蝴蝶結(jié):“實話實說,你的這位駙馬也算是英年才俊,玉樹臨風,對你也是溫柔體貼了。他又將你給我的玉玨收走,瞧得出他也很是珍重你?!?/br> 顧瑤低下頭:“所以呢?” 張景瀟明顯地沉默了一下,又輕輕地從口中吐出道氣來:“……罷了?!?/br> “怎么?他喜歡我我就必須喜歡他么?”顧瑤睜大眼睛,“這對我公平么?” 張景瀟道:“與這無關(guān)。我并不覺得……” 他沒有說完,但顧瑤明白了他的意思。 張景瀟并不覺得他自己會和誰在一起,也不覺得自己會愛上誰。 正如顧瑤說的,宋時清喜不喜歡她跟她喜不喜歡宋時清沒關(guān)系,張景瀟本身對顧瑤也沒什么了解,他確實不討厭這個小姑娘,卻也不會突生情愫。 顧瑤袖子中的手用力地扣了下手心,她眼眶微紅,身子也有些伏倒:“我很抱歉……我知道我對你來說只是個陌生人,我也不要求你對我怎么樣?!?/br> 她抑制住了淚水,或者說有點擠不出來,因為早上憋眼淚憋太狠了,尚且沒緩過來。她在腹腔中壓了口氣,讓聲音顫抖:“或許——讓我?guī)湍阋换匕桑俊?/br> 張景瀟:“……先別哭。衣服脫了,讓我看下你的身型。” 他強調(diào)道:“不用全脫?!?/br> 緊接著,張景瀟又道: “算了,你不用脫?!?/br> 顧瑤縮在了軟榻上,小聲嘀咕:“你好兇哦。” “……” 張景瀟大約是通過聚寶盆得到了她的數(shù)據(jù),唇角微微下撇。那弧度顧瑤比較眼熟,基本上就是他花錢的時候,一定會表露出的輕微rou疼感。 顧瑤微妙地想:“我能讓這種人為我花錢,本身也是一種境界了吧?!?/br> 唇角處的情緒流露轉(zhuǎn)瞬即逝,張景瀟閑談道:“方才那個女人,我倒是見過。” 顧瑤:“你見過李明珠?她近來確實很有名氣,你看過她出的話本和詩集了么?除了王錚以外,我再沒見過這么靈氣的文了?!?/br> 張景瀟沉吟片刻:“她的文章確實不錯……你去見過江今銘么?” 顧瑤回答:“未曾?!?/br> “那便算了,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張景瀟略一頷首,“我們是在合作,對吧?” 他循循善誘:“所以,合作以外,我們按江湖的規(guī)矩來。 顧瑤心道,你只是想借我進皇宮,并不打算直接殺了珍貴妃,而我也是想要利用你,算不得什么正經(jīng)合作。 顧瑤抬眼,疑惑地看著他。 “那個二丫的事情,跟日月神教有關(guān)?!?/br> 顧瑤還真有點好奇,興致勃勃地洗耳恭聽:“你說。” 張景瀟微笑:“一兩銀子?!?/br> 顧瑤:“……繼續(xù)?!?/br> 張景瀟:“除了大周錢莊,江湖人士還可以通過丐幫和暗樓拿到錢財?!?/br> 江湖!顧瑤兩眼發(fā)光,捧著臉等待下文,等了好一會兒,她愣了愣,又聽見了張景瀟的笑聲。 “一百兩黃金?!?/br> 顧瑤的神情凝固了一下。 倒不是出不起這錢,主要是真的覺得不值。 顧瑤遲疑片刻:“一個消息,如何能要得起一百兩黃金?” 張景瀟一派怡然自得,將手手肘輕輕搭在了香爐上,道:“殿下真是不懂規(guī)矩,換了旁人我也懶得再搭理了?!?/br> “但……也罷了?!彼迫坏?,極其輕地笑話了一聲小孩子,頗為無奈,“你也用不上那個消息。那就跟你講點其他的。” “日月神教最近在尋找圣女,條件便是紫薇耀朱雀鳴處日月歷九重九年九月九的女子。那位叫二丫的女子,便是被帶走當了圣女?!?/br> 十二年前嫡長子顧丹封東宮皇太子,紫薇星大亮,黎明之時朱雀門有赤鳥在日出之處盤旋報曉,照映天際,被認為是天授君權(quán)。 顧瑤怔了會兒,顯然偏了重點,問了句:“當初太子受封的祥瑞,江湖中人又是怎么看的呢?” 張景瀟嗤笑一聲,用手勢比劃了一下。 顧瑤咬牙切齒:“你不會還要錢吧?” “十文錢?!?/br> 張景瀟語調(diào)微揚: “日月神教認為那是天降祥瑞,說那日天上的是朱雀神鳥,是神的化身,有一部分降落在地面化為圣女。之類?!?/br> “至于太子,”張景瀟思索片刻,回答,“太子監(jiān)國之后輕徭減稅,確是明君所為?!?/br> ——確實是明君所為。 那明黃的詔書在顧瑤的腦海里閃過。 顧瑤喃喃道:“對。我的皇兄才是天命之人。絕不能是顧晨……” 擁有至高無上的權(quán)利的人,必須得屬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