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二十四
他們在木屋中度過了這場持續(xù)數(shù)日的暴風雪。 有幾次,風雪暫歇,楊狐貍執(zhí)意拉著祝簫意走出庭院來看星星。他們肩并肩踏過及膝深的積雪,來到屋外的開闊地,期間閑得無聊,楊蕙就開始央著祝簫意給他唱歌。 祝簫意磨不過他,鎖著眉思索了好半天,最后還是揀了首俄國民謠唱給狐貍聽,哼歌時的嗓音壓得極沉極緩: “Говорите мне прямо в глаза?。¨椐支蕖¨岌猝支铡¨缨学蕨凇¨悃荮恣缨濉?/br> “Царь небесный пошлёт мне прощение за прегрешенья…… “А иначе зачем на земле этой вечной живу……” 男人的俄文咬詞柔滑而性感,有著引人沉醉的魔力。 比起歌謠,這更像是藍鯨喉中浪漫且深情的鳴震。舊日陰霾下的俄文民謠有著陰郁、溫柔且哀傷的氛圍,就連久未溫習俄文功課的楊蕙也聽得發(fā)怔,一段短歌結束良久后才如夢方醒,不住慶幸地想道——還好這不解風情的毛子沒唱什么能將人震得頭皮發(fā)麻的軍歌。 但更多時候,呼嘯的風雪容不得他們外出。他們只得在度假小屋里消磨時光,屋外簌簌的落雪聲時疏時密,屋內(nèi)的湯泉已漫開氤氳暖煦的熱汽。楊蕙泡在水里的身軀往往會被熱泉熨得發(fā)紅,瑩白透亮的腰肢在與祝簫意交纏時一顛顛地抖顫,將池水帶出一輪輪響亮清晰的水聲。 等到祝簫意將他從溫泉里撈回內(nèi)室,粗糲的手掌無意間團住他渾圓的臀瓣,他便笑著貼上男人的耳根,跟這面皮薄的毛子說些情人間的悄悄話。屋內(nèi)的壁爐燃得正旺,于是他潤白的臉龐便浸在一片熱紅中,連聚在眼角眉梢的濕紅色都帶著勾人魂魄的媚意。 這段深居山野、遠離俗世的日子堪稱愜意,再沒有煩心事兒能來打擾他們談情說愛。 可惜這場將他們與世隔絕的暴雪終究在除夕前夜停了下來。祝簫意雖自小在俄國長大,卻還保留了每年祭祖的習慣,時候到了便要啟程回到老宅的祠堂中去,替他亡故的父母添上幾柱新香。 楊蕙自然隨著祝簫意回了家。而就在他回到老宅后,一只白鴿撲騰著翅膀竄進檐下,繞著臥房旋轉(zhuǎn)一周,最終將細伶伶的趾爪輕輕搭在了他的手指上——為圖方便,楊蕙在祝家養(yǎng)了一籠雪白的信鴿,個個被愛鴿成性的狐貍喂得溜圓,尖尖的紅喙如銜過櫻桃般殷紅。 這只歸巢的信鴿自南方飛來,給楊蕙遞了一條意想不到的消息。 沈雪曳,他那道貌岸然的侄子,竟要攜著家眷來給他們拜年。 暫且不論沈雪曳要如何深入大興安嶺覆雪的林區(qū),這人千里迢迢來登門拜年實在叫楊蕙心中疑竇叢生。 他轉(zhuǎn)臉將沈雪曳即將來訪的消息告知了祝簫意,果然祝簫意也挑了挑眉:“沈雪曳?” 即便諸事塵埃落定,祝簫意與沈雪曳的關系壓根算不上熟絡,因為過往種種,哪怕有楊蕙在兩人間團團周旋,他們?nèi)詫Ρ舜藰O其生分。 “對,就是將我藥翻了送到祝長官手上的那位,”楊蕙似笑非笑道,“說起來,我這嫡親的好侄兒怕不是來找你算賬的?” 祝簫意不置可否。 恐怕早在放飛信鴿的時候,沈雪曳就踏上了北上的旅程。僅在楊蕙接到飛鴿傳書的幾日后,他這便宜侄子果真帶著人進了山來。 沈雪曳的年紀比楊蕙小了整整半輪,風華正茂的青年人身姿挺拔,筆直的腰背有如勁松。他握著韁繩的左手如白玉般溫潤,右手在御寒的裘皮風衣下僅露出一抹蒼白僵硬的顏色,胯下則騎著一匹健壯高大的帕索馬,倒將一身利落的騎裝穿出了軍服般筆挺瀟灑的派頭來。 “好久不見,叔父,”沈雪曳在馬上瞇著那對灰藍的眼睛,朝著楊蕙笑道,“你躲得可實在偏僻,叫我們好找?!?/br> 其實,他將楊蕙叫作小叔才算像話,可這人骨子里有著與楊蕙如出一轍的頑劣,喊起叔父來熟練自如。倘若讓某些不熟悉楊蕙的人聽去了,只怕會誤將盛名在外的楊南絮猜作一個年過半百的老頭兒。 楊蕙心里翻了個白眼,目光卻直直往沈雪曳身邊望去——跟他侄子一道兒騎馬進山的同樣是一張熟面孔。 “嚯,雪曳,”楊蕙認清了那人的正臉,登時轉(zhuǎn)著眼珠笑開了,“伍大帥幾時成了你的家眷了?” 與沈雪曳同行的冤家,除了伍殊渥那匪幫起家的軍痞還能有誰? 只見這匪首騎著雄赳赳的高頭大馬,衣襟與褲腿卻染著一圈明顯的濕痕,仿佛不久前才在雪地狼狽地滾過一遭。他與祝簫意曾有過節(jié),此次前來臉色頗為難看,一聽楊蕙口中的家眷兩字,鐵青的臉色越發(fā)黑了幾分,半點不像是來登門拜年,反倒活像個來催債索命的閻王爺。 說是過節(jié),其實當年的伍殊渥連殺了祝簫意的心都有了。原因無他,祝簫意曾當著他的面斷了沈雪曳的右臂,可憐楊蕙的親侄兒至今都得用著義肢,惹得伍殊渥多年耿耿于懷,每每瞧見沈雪曳的斷臂都要罵上幾句粗話。 果然,伍殊渥一和祝簫意對上視線,眼神里的騰騰殺氣便幾乎再也掩不住。 礙于楊蕙和沈雪曳的情面,他沒能當場發(fā)作,下馬后盯著祝簫意不咸不淡的臉左看右看,越看便越覺得火光。 他平日里被沈少爺管著,連說句粗話都要挨大幾下板子,卻終究是只皮厚rou糙、倔頭倔腦的猛虎。常年混跡在各類人群之中,處處提防,時刻警惕,伍殊渥的嗅覺早已被淬煉得如武人握刀的本能般敏銳迅速,對時機的把握精準到恐怖——那廂兩只狐貍還在你來我往地斗嘴,這邊向來寡言的祝簫意僅向他略一頷首,算是打了個招呼,接著微微轉(zhuǎn)過臉去,似是打算吩咐下人給來客卸下行裝。 這正是可乘之機! 伍殊渥滿肚子火氣驟然爆發(fā),霎時間一個提氣,碗口大的拳頭猛地攥起。 從一介莽夫爬到如今的位置,伍殊渥端的是一手骨斷筋折的拳腳功夫和一身勇武無懼的虎膽,兩口鐵拳一擰,便能爆發(fā)出巨鱷般驚人咬合力來。他毫無征兆,一拳揮出,撕開空氣的拳風裹挾著餓虎撲食似的洶洶氣勢,人已頃刻間逼至祝簫意近身! 祝簫意倏地抬眼,一對雪亮的眼瞳精光乍現(xiàn),有如一潭死水忽生波瀾! 從松懈到蓄勢迎敵,祝簫意的肌rou變化僅在瞬息之間。 “嗙——!” 兩股兇悍的力量瞬間相撞,rou薄骨并,氣流激蕩! 伍殊渥拳頭剛猛的去勢被當空攔截,一拳落空,自祝簫意小臂斜擦而過。 僅僅一瞬交鋒,他便察覺到對方手臂上隆起的筋rou……竟如鋼鐵般難以撼動! 可伍殊渥豈是知難而退之人,當即拳勢騰轉(zhuǎn),虎拳展作劈掌,以雷霆萬鈞之勢直碾祝簫意的腕骨罩門而去——肌rou是護骨的盔甲,自俄國軍營中脫胎而出的祝簫意更被錘煉出一身銅墻鐵壁,伍殊渥只能尋得薄弱之處攻克,一旦他一掌劈在祝簫意腕骨處,自會叫男人筋骨寸斷。 這一掌險之又險,祝簫意面對猛虎相逼,經(jīng)年累月的磨礪早已將應敵的技能內(nèi)化成身體本能中的一部分,那敏銳的洞察力和對肌rou精準的掌控力便在此刻發(fā)揮到極致。 就在伍殊渥一掌即將撞上他腕骨的剎那,他的掌心一旋一納,肌rou驟然舒展,再如受力的彈簧般轟然緊繃,眨眼間已將伍殊渥虎虎生威的手掌鉗制在了掌心里。 “……!” 伍殊渥似乎發(fā)出了一聲無音的詈罵,尚未來得及反應,下一刻便被祝簫意反手揪住手腕,下盤更是被一股悍勁撞得一垮,幾乎再難平衡。 眨眼間,只聽撲通一聲,楊蕙與沈雪曳回過頭來,卻見不久前格外勇猛的伍老虎已被祝簫意徒手扔進了雪地里,翻滾的雪霧間有怒不可遏的咆哮聲傳來:“你他娘的找死!祝簫意!” “……家教不嚴,讓叔父看笑話了?!鄙蜓┮肥栈匾暰€,抱歉似的朝楊蕙笑笑,眉眼里卻毫無愧意。 楊蕙對他這侄兒的心性了如指掌——沈雪曳面上如此云淡風輕,內(nèi)心里恐怕早就對伍殊渥向祝簫意找麻煩的行徑喜聞樂見,畢竟,無論誰輸誰贏都能讓這人找到樂子來。 “你家那只笨頭笨腦的老虎,的確是該好好管管,”楊蕙同樣瞇眼笑道,“不然等到下回,恐怕就不僅僅是被我家的祝長官扔進雪地里洗澡那么簡單嘍——” 兩只狐貍在門前看熱鬧,那邊祝簫意將掌中濺落的雪花隨意撣了撣,仿佛剛結束了一場比武討教,再頗具禮節(jié)地朝伍殊渥伸出手去:“伍督軍起得來嗎?” 伍殊渥的臉一陣紅一陣白,仿佛滿嘴雪泥都成了入喉的烈酒,倘若再被祝簫意像扶手下敗將般扶起來,無異于奇恥大辱。 他惱羞成怒,嘴里怒喝了聲“不用”,掙面子似的握起拳來,抬手便狠狠給了祝簫意一記鐵拳。 “……唔!”祝簫意猛一皺眉,唇邊泄出一點吃痛的嘶聲,果真收回手去。 “這一拳,是為沈雪曳的手!”伍殊渥一擊得逞,從雪地里撲騰著爬起來,滿臉狼狽卻又笑得得意,“哈!姓祝的,這才幾天不見,你倒給爺退步了不少!以后都給我小心點!” 祝簫意也不辯駁,反倒后撤幾步,嘴唇微微抿起一點弧度,一場干架似乎讓他的心情都好了起來:“你倒依舊勇氣可嘉?!?/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