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半截
那個人又來了。 我懶洋洋地趴在柜臺后面,頂著對面在樹蔭下石桌上搓麻打牌的大爺大媽打盹。天氣好熱,到處都是明晃晃的太陽,前臺這兒冷氣又不足,大中午的真的很燥。 我這兒是一個十八線小縣城。去大城市待過兩年,太累了,那里的人上班跟不要命似的,我爸媽含辛茹苦把我養(yǎng)這么大可不是為了讓我在大城市高層的辦公室的小隔間里猝死的,所以某個加班的晚上我拖著行李箱義無反顧地回了家鄉(xiāng)。 我爸媽住城東,留了棟房子在城西,歸我了。本來我想弄個青年旅店之類的,但是誰沒事來這個小破縣城旅游啊,所以我把目光投向三條街外的一個大學(xué),捯飭了一下,把這棟樓改造成了日租房。 不得不說,我真是有商業(yè)頭腦。大學(xué)生正是干柴烈火的時候,我這兒裝修不錯,離學(xué)校也近,每天都有幾對年輕人滿臉通紅地找我租房,我就趴在這個柜臺后面欣賞他們鮮活的臉龐。 她也是大學(xué)的學(xué)生吧,不過她有點與眾不同,每次都摟著小姑娘來這里開房,而且每次約的小姑娘還都不一樣,我前幾次都目瞪口呆,后面就習(xí)慣了看開了,哎年輕人嘛…… 說得和我年紀(jì)挺大似的。 她訂了最常住的那個房間,接住了我拋過來的小串鑰匙,視線挪向柜臺旁邊泛著冷氣的玻璃罐上。 她問,這個賣嗎? 玻璃罐是我的,里面擱了小半瓶蜂蜜檸檬,冷凝的水珠留下了一小攤水漬,在陽光的映射下泛出琥珀色的光澤。我剛從冰箱里取出來的,塞了兩片在高口玻璃杯里,倒上冰水,給自己解解暑氣。 我說,不賣。 開玩笑,我們這兒檸檬十塊錢兩個,還賊拉小,蜂蜜也不便宜,我還蜜漬了三天,我要好好享受我的勞動成果,才沒可能賣掉它。 噢。她好像有點遺憾,低了低頭沒說話。我看著她額頭上冒出的汗珠,忽然有點心軟,腦子一抽抽,加了一句,不賣,但是我能請你喝一杯。 我門口擺著個小躺椅,但是這個天氣,走出陰影無異于自殺。我從柜臺后面掏出了個藍色的塑料凳子遞給她,她乖乖坐在柜臺前,小口啜飲著那杯檸檬水。 你怎么成天穿個拖鞋噢。我開始沒話找話。 因為熱,這樣穿涼快。她回答了個廢話。 好的吧,現(xiàn)在年輕人的時髦我看不懂。網(wǎng)上的最新街拍穿搭也時不時跳出穿拖鞋上街壓馬路的例子,可是在我腦袋里的刻板印象一直都是,拖鞋只能在家穿,走到外面去就很奇怪。 老板,我能月租嗎?她忽然問我。 我正琢磨著要不要給門面弄點綠植,好歹看著舒服點,她忽然問我這個,我隨口就應(yīng)了一句:“不能?!?/br> 拜托,我這里是日租房誒。 她略帶遺憾地再次問我:“那我真的只能每天來交一次錢嗎?” 我呆滯了兩秒,忽然覺得日租和月租也沒什么太大區(qū)別了,只能妥協(xié):“好吧,可以月租。” 她驚喜地笑了笑,咧出一口白牙:“那按月租肯定會便宜點咯?” 我扭頭機警地望著她,試圖擠出兇巴巴的眼神警告她,你想都不要想。她很輕快地笑了一聲,趴在柜臺上歪著頭看我:“老板,你說說你的故事唄。” 我把那個老舊的臺式小電風(fēng)扇擰開,輕微的吱呀吱呀聲把那點兒少得可憐的冷氣又?jǐn)U散了一些。檸檬水喝了一半,我給自己滿上冰塊,想了想順手也給她添了點:“混吃等死,哪有什么故事?!?/br> “那你以前就想當(dāng)這個日租房的老板嗎?” 沒有。我把視線投向街對面的搖著蒲扇的大爺大媽,他們一直在這里嘰嘰喳喳地聊天,從清晨買菜回來后就開始坐著聊天,打牌,即使是燥熱的中午也不肯休息。在這個小縣城里,香樟樹栽滿了街頭巷尾,提供了一大片一大片的陰涼。小孩子穿得清涼,嘻嘻鬧鬧的,偶爾回到我這兒買一兩根棒冰,讓我用筆記本給他們放動畫片。再對面是和我這兒一樣的房,陽臺上隔三差五掛滿了衣服,濕漉漉的水珠滴下來,打在塑料遮雨棚上,吧嗒,吧嗒。 我小時候的夢想是當(dāng)老師,長大了點后想去校園門口開咖啡店,圍著深色的圍裙利落地煮咖啡,看著年輕的小情侶在我店里打情罵俏??上дl沒事愛喝咖啡啊,校園門口的店鋪還都是死貴,我租不起。 這里也不錯啊。雖然看不見小情侶打情罵俏了,但是他們在我房里真刀實槍地快樂,也算功德無量吧。 這番話說完沒多久,我就看到遠(yuǎn)遠(yuǎn)走來了個嬌小的年輕姑娘,溫溫柔柔弱不禁風(fēng)地,直直往我店里走來,然后拉住了她的手。 她踩著拖鞋很快站起來,環(huán)住了女生的肩膀,很爽朗地往樓上走去:“謝謝老板你的檸檬水?!?/br> 我沉默地收了杯子,反身看了眼墻上的掛鐘,下午兩點半左右。兩點半,年輕人身體真好。 四五個小屁孩又扭扭捏捏地走進我店里,最小的小姑娘梳著羊角辮,靦腆地站在我柜臺前小聲喊我:“jiejie?!?/br> 我熟練地把他們帶到斜側(cè)面一個放著軟沙發(fā)的小角落,掏出早些年買的筆記本放在小茶幾上,調(diào)出了他們最喜歡的動畫片:“糖不許多吃啊,會長蛀牙。” 我柜臺和小茶幾上都擺了糖果罐子。自從到這里來后,這幾個小朋友時不時往我這蹭,之后我就時不時買點小零食放在這兒,還買了個倆超大的玻璃罐,塞滿糖,讓他們能玩得開心點。 “謝謝jiejie!”孩子們興高采烈地和我道謝,視線就沒離開過電腦屏幕,果然還是動畫片吸引力大啊。 我歪在柜臺上繼續(xù)發(fā)呆,從屁股后面摸出了一本小書出來打發(fā)時間。偶爾有一兩個男生帶著滿臉通紅的女生過來打斷我,我掏出小本子給他們登記,熱情地用圓珠筆戳著擺放在一邊的安全套:“不用不準(zhǔn)開房?!?/br> 啊……小城市真的讓人很沒勁,什么都沒有,只有老太太和小年輕,商業(yè)化的步伐還沒有走到這里,這里只有老樓層,老學(xué)校,老街和老弄堂。但是緩慢有緩慢的好處,這里天很藍云很白,遠(yuǎn)處的吆喝聲兒遠(yuǎn)遠(yuǎn)傳了進來,還有蟬鳴夾雜著樹葉擺動的聲音,比喇叭鳴笛聲好聽了不少。 六七點鐘,小孩子早被趕回家了,昏黃老舊是街燈也亮了起來,橙色的光影里,一團一團的蛾子在里面撲騰。我燒了壺開水,給自己整了碗泡面。晚餐吃不吃都無所謂的,但是我比較喜歡喝著冰咖啡吸溜著泡面看我的動畫片。 她踢著拖鞋下了樓:“老板,有火嗎?” 我又被她蹭了五角錢的打火機去了。她歪歪斜斜地靠在我店門口,指尖夾著香煙,很有一副落寞的樣子。 落寞個屁。我在心里糾正自己的錯誤思想。很明顯她把人家小姑娘榨干了在開始自己的賢者時間,我居然覺得她落寞,親愛的,落寞的是你這個從早上六點鐘開始屁股都挪不了一下的日租房老板。你樓上鶯歌燕舞,你柜臺后草長蜘蛛網(wǎng)。 我收回視線,開始認(rèn)真專心致志對付我的動畫片,不太想浪費眼神到那個渣渣身上。 但是我無意打擾她,她卻偏要來煩我。大概過了幾分鐘,她往前半個身子擠到柜臺上,湊到我面前:“老板,借用下廚房?” 我被人打擾,心情十分不美妙,頭也不抬地朝街角一指,示意她去外頭稍微繁華一點的小吃街自個兒打包點吃的。 現(xiàn)在六七點鐘,白日的暑氣早被泄光了,街角也開始鬧騰起來。隔著一條街開外,就是小吃街,汽水燒烤小串,啤酒小炒蓋飯,應(yīng)有盡有,煙火氣從各家店鋪小攤上升騰起來,清白色的煙火往上被風(fēng)蕩開,鬧騰得不得了。 “我去過了,面條店關(guān)門了?!彼孟裼悬c不好意思,斜斜地遞給我一根晶瑩剔透的紅色糖葫蘆串:“我只買到了這個?!?/br> “老板,我請你吃糖,你就把廚房借我我一下吧?!?/br> 我停頓了兩秒,最后還是接過來了。誰叫我最喜歡的零嘴就是糖葫蘆呢,不要白不要。 “謝謝老板!”她很輕快地應(yīng)了聲,徑自往后堂走去:“她今天想吃面條,我實在買不到了?!?/br> 噢。 我心情因為這句話莫名有些煩躁,沒想著追究原因,我撕開透明塑料膜,張嘴一口含下了一顆山楂,把紅色的糖衣咬得嘎吱響。 或許是因為天氣的原因,糖衣有些化了,深紅色的麥芽糖粘在塑料膜上,被拉出幾根細(xì)絲,留下一小灘紅色的糖漿附著在上面。我把包裝紙重新裹回去,順手塞到了冰柜里,先凍一凍吧。 砰。 后堂傳來不大不小的一聲炸響,我條件反射地顫了一下,忽然惡向膽邊起,兇巴巴的朝里頭喊:“你是打算拆了我的廚房嗎?” 沒過多久,那個清爽的聲音染上了點遲疑:“老板,你能幫幫忙嗎……?” 我往沸騰的水里澆上打散的蛋液,筷子攪和了一會兒,滿意地看著湯上浮起蛋花。再把各色佐料往鍋里撒,拋了幾片小青菜葉,火腿片,蓋上蓋準(zhǔn)備悶最后十秒。 她抱著手臂斜靠在門口看著我的動作一言不發(fā)。 真是過分,為什么她和女朋友的晚餐要我來準(zhǔn)備?我只是一個日租房老板,我只是收了根糖葫蘆,憑什么,為什么? 壓抑著心口騰起的怒火,我揭蓋,撒蔥,丟香菜,倒入碗中,一氣呵成。 我把兩碗熱騰騰地面推過去,她一臉失落地樣子:“老板,我不喜歡香菜?!?/br> 做都做了你還給我挑三揀四?我氣急敗壞教訓(xùn)她,香菜是人類的光,味覺的神,香菜永遠(yuǎn)是最吊滴,不吃香菜你的人生會失去百分之八十五的樂趣! 看著她無奈地低頭應(yīng)和我,我心情又莫名好了一點,轉(zhuǎn)身把鍋放進水池。忽然她手指戳了戳我的背,我整個身子繃緊僵硬起來,她像沒看到一樣,低低說了句謝謝老板,就端著面條上樓了。 我低頭沖洗干凈鍋碗,擦干水漬,把炒勺掛好,沉默地拉了閘,上樓回到了我自己的房間。 我房間就在三樓最里面一間,在她最常住的那間旁邊。我把頭發(fā)草草扎了一下,沖了個涼,對著鏡子開始刷牙。 我開始無法自持地想象她房間的樣子。她是不是在桌前和女朋友一起吃面,會不會皺著眉把香菜挑出來,吐槽我這個無趣又兇巴巴的老板。她們吃完晚餐后會不會把碗筷疊放在一起,然后相擁著接吻,最后她把她按在床榻里面,她會怎樣地吻她,怎樣順著她的脊背往下,怎樣…… 我吐掉口中的水,撈過毛巾擦了擦臉,調(diào)暗房間的燈光,從床頭柜里摸出一個小玩意兒,仔仔細(xì)細(xì)擦干凈,然后沉到了被子里。 我房間冷氣很足,所以被子也比較厚實。老式的空調(diào)外機懸掛在窗前發(fā)出轟隆隆地白噪音,還有我壓低的喘息聲,一起在七月的炎熱里,混著我的汗珠,陷入了被窩。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照例歪歪斜斜坐在柜臺后打著哈欠看沒營養(yǎng)的雜書。她從廚房后走出來,用餐巾紙仔仔細(xì)細(xì)地擦感覺手上的水漬:“老板,碗洗干凈放回去了?!?/br> 我點了點頭,看著她走到沙發(fā)那兒坐下,手往糖果罐子里探去。 “那是給小孩子的糖,不是給你的?!蔽覜]好氣地翻了個白眼,這人怎么這么自來熟,我們很熟嗎?我氣鼓鼓地想,全然忘了昨晚自己是怎么肆意地妄想人家的。 她一點都不在意,對我的話熟視無睹,全當(dāng)耳旁風(fēng),摸出了兩粒奶糖往嘴里塞,皺巴巴的白色糖紙被她舒展開來,不知道用從哪兒摸出來的鉛筆在上頭勾勾畫畫。 我扭過頭不看她。 我在網(wǎng)絡(luò)上訂購了一批墻體綠植,想好好給我日租房門面外弄點綠色,不僅能遮遮陰,還能給人一點兒清涼的感覺。 樓上兩個年輕人下來退房,靦腆地把鑰匙還給我,就急匆匆往外走去。來我這兒開房的,大多都是這樣靦腆害羞的大學(xué)生,哪有幾個像她這樣,第一次來就鎮(zhèn)定自若地問我,有沒有指套賣的。 我思緒又跑偏了,想到了她剛來我這兒的樣子。她人長得高高瘦瘦,冷冷清清的,誰能想到私底下能玩出花呢,人不可貌相啊。 “老板?!彼驍嗔宋业乃季w,把兩張奶糖的包裝紙伸到我面前:“喜歡嗎?給你挑一張?!?/br> 我一愣。兩張幾厘米見方的糖紙,背面用鉛筆細(xì)致地勾了兩個人,一個是懶洋洋地癱倒在柜臺上的我,一個是坐在塑料板凳上捧著檸檬水的她。她畫得很好,我不知道她居然還有這樣的天賦,紙片里的我和她都格外清晰。 糖紙上待著一點點淡淡的奶香,甜膩的香氣在我鼻尖徘徊,我視線從紙上的人,一點點挪到了她的指尖。她的手很好看,透明的指甲蓋,被仔細(xì)地打磨到了合適的長度,淺粉色的指尖一點點在蠱惑我。 我猛地抬了下眼睛,發(fā)現(xiàn)她一臉玩味地盯著我看,似乎把我剛剛的樣子盡收入眼底了。我被她的視線燙了一下,立刻歪過去,把兩張?zhí)羌埗紛Z了下來:“我都要!” 我感覺臉頰似乎有些發(fā)燙,于是低著頭沒看她,假裝認(rèn)真地攤開糖紙仔細(xì)欣賞。 她沒有說話,我好像聽到了一聲輕笑,然后看到她又把手探入了我柜臺旁的另一個糖罐。 “這是給……” “我知道?!彼统鰞深w糖捏手里:“jiejie,我是小孩子,我可以吃?!?/br> 我沉默地看著她消失在樓梯口,然后捏了捏自己的鼻梁哀嚎了一聲。不妙,不妙不妙不妙,自己真的不對勁,我的大腦朝我發(fā)出警告。 我暗自警告自己,這只是她物色目標(biāo)的招數(shù),只是這次的目標(biāo)是我而已,所以不要有什么奇奇怪怪的心思。你看她換床伴比換衣服還快的樣子,和她共度春宵的小姑娘還沒起床呢,這兒又勾搭上了,此人非良善,不可以深交! 我狠狠地訓(xùn)了自己一頓,然后馬不停蹄地找出我珍藏的厚皮筆記本來,把那兩張散發(fā)著奶香味的糖紙夾了進去。 我已經(jīng)過了春風(fēng)不厭夏蟬不煩的年紀(jì)了,外頭此起彼伏的蟬鳴叫得我心頭火起,煩躁不堪,索性尋了個軟枕墊在腦袋下面,趴著睡起來。 不知道她什么時候出去的,下午六七點鐘的樣子,她從外面走進來,肩上斜挎著個單肩包,遠(yuǎn)處淡橘色的燈光給她披散的長發(fā)勾了個邊。 “老板,借點熱水?!彼龔阶砸皇謸卧诠衽_上,朝我揚了揚手里的泡面。 “廚房有熱水壺。”我不耐煩地從動畫片里抬起頭,忽然想起自己好像也沒吃晚飯。 “等等。”我戀戀不舍地暫停了動畫,接過她手上的泡面:“我也沒吃,順帶幫你泡了,你先把包放了吧。” 她沒有異議,乖順地把盒子遞給我,然后就上樓去了。 我拎著兩桶泡面去煮開水,熱水壺要個幾分鐘才能把水煮沸。我把調(diào)料包撕開,面餅放好,從冰箱里取出兩根香腸和一小棵嫩菜心,分別切片切絲,刀切在案板上的聲音細(xì)密而沉悶。身后熱水壺開始冒出水蒸氣,尖銳的呼氣聲開始逐漸走高調(diào),然后啪嗒一聲,戛然而止。 我把熱水倒進泡面桶里,想了想,還是給自己桶里撒了厚厚一大把香菜碎,用塑料叉子卡好邊緣,防止熱氣溢了。 剛把我的高湯辣牛rou蓋好蓋子,一個溫?zé)岬纳眢w就把我擁入懷里,從身后輕柔地環(huán)住了我。 她比我高不少,下巴擦過我的太陽xue,一股子檸檬的清爽味道在逼仄的翻滾著泡面味兒的廚房內(nèi)籠罩了我。 她沒有說話,我也沒有。我身體一直處于緊張地狀態(tài),她低低的呼吸噴灑在我的耳際,柔軟的發(fā)絲在我耳垂下掃過,我費了很大的功夫讓自己不要條件反射地縮起來。 我要承認(rèn),我很喜歡這種感覺。 “面……好了。”我最后低著頭,好半天才吐出這幾個字眼,感覺自己半張臉都燒紅了。 “謝謝老板?!彼谷蛔匀舻厮砷_了我,把兩桶泡面都穩(wěn)妥地端在手里,然后走了出去。等我把案板菜刀洗干凈走出去時,我的泡面放在柜臺上,下面壓了一張淺色的糖紙,上面畫著的是我的那一小罐橙色蜜漬檸檬片。 我輕輕地捏起那張小紙片,湊上去嗅了嗅,可惜只有一點似有似無的甜膩糖果味,沒有我期待的檸檬氣息。 夏天的氣息,她身上的氣息。 我訂購的綠植很快就到了,有藤蔓有盆栽。我把幾盆蔫兒吧唧的盆栽排列組合擺在店門口,用大噴壺噴了點水在葉片上,透明的水珠在陽光下亮晶晶的,果然增添了不少清涼感。 難辦的是這些藤蔓,我想把它們種植在門楣上的矮架上,那里原先長著一排我不認(rèn)識的花,到了冬天全枯萎了,我也懶得打理,現(xiàn)在就空在那里。我昨天從窗臺上往下看,是有泥土的,我撒了些水,指望它能好種植一些。 我問旁邊的大叔借了木質(zhì)的老梯子,艱難地拖到我門面前,準(zhǔn)備一鼓作氣爬上去,種好了就完事了。 然后我就這么蹲著做心理建設(shè),建設(shè)了十分鐘。沒辦法,我恐高。 我咬咬牙,赴死般的站起來準(zhǔn)備往上爬,旁邊傳來了她的聲音:“我?guī)湍惆衫习澹俊?/br> 很好。我二話不說火速把小鏟子塞到了她手里:“我?guī)湍惴鎏葑??!?/br> 她似乎沒料到我這么直接,愣了一瞬,然后彎了彎唇,在我臉上掐了一把,就爬上去了。我還沒反應(yīng)過來,只是立刻扶住了樓梯,仰著臉看她動作。 她踩著木欄,非常利落地動作,時不時還歪頭看看枝條有沒有擺好。我站在下面逆著光看著她的下顎線條,清楚地感到自己的一點點異樣心思在生根發(fā)芽,蔓延生長。 沒幾分鐘她就下來了,我看她滿手的泥污,讓她回去洗洗手。她無奈地沖我攤開手:“老板,我鑰匙鎖里面了,你能借我備用鑰匙開下門嗎?” 我拿著備用鑰匙上樓,她跟在我后面。我擰開了房門,正準(zhǔn)備回去,她又在后面說,水龍頭有點兒問題,希望我能看看。我局促地往屋子里看,沒辦法,我揣著不可言說的心思,實在沒辦法坦然地走進她的房間。 她自顧自地走去了衛(wèi)生間,唰唰的水聲傳來,我硬著頭皮走進去。她東西不多,都是很簡單的生活用品,房間擺放很整齊,一個巨大的淺色行李箱擺在床頭,書桌上零零散散堆了很多畫筆顏料和書籍,深色蓬松的被子也工整的鋪在床上,這叫我很吃驚,畢竟獨居的我是從來不會想到要整理被窩的——反正晚上又會躺回去。 我聽見洗手的聲音停了,才往衛(wèi)生間方向走去,忽然我發(fā)現(xiàn)背著床的小角落擺這個畫架,上面……我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確信自己沒看錯——上面是我的臉。 我愣在原地,大腦當(dāng)機,不知道什么時候就被她推到了床上,我身體陷在柔軟的被子里,淡淡的檸檬氣息包裹了我,她撐在我的頭頂,長發(fā)披散下來,懸在我的耳際:“還滿意嗎,我的畫?” “你是學(xué)美術(shù)的嗎?”我呆呆地盯著她的眼睛問。 她眼睛很漂亮,長而密的睫毛挺俏著,簇?fù)碇难矍颉?/br> 我第一次注意到她是帶著點兒淺灰色的瞳仁,一層層的光華聚在她眼里,黑色的正中央倒映出我的樣子——她正溫柔的垂著眼注視著我。 她沒有回答我。 屋子沒開燈,不算亮堂,但也不暗,正午明亮的陽光從半掩的窗簾后斜斜探進來,留了一部分在她發(fā)梢。我甚至有些緊張地揪住了我身下的軟被,有些奇奇怪怪的氛圍在蔓延。 啊,這樣就挺好,我心想,好怪的氛圍,我好喜歡。我還沒想完,她就吻了上來,柔軟的嘴唇貼著我的嘴唇,很用力地吮吸,很認(rèn)真地接吻。 “老板?!彼龎涸谖叶叄骸盀槭裁垂衽_不出售指套啊。” “因為,”我氣喘吁吁地仰起頭:“就你一個人能用得上?!?/br> 我腦子亂糟糟的,唯一能明白的就是,我都這么大了,419一次有什么不可以??上覜]辦法分清楚,自己到底是色欲上頭才搞一搞,還是分明我就喜歡這個人。不過好像這兩者也沒什么分別,有時候遵從欲望沒準(zhǔn)才是正確的。 我聽到她輕笑了,呵出來的氣息噴灑在我臉頰上:“現(xiàn)在是你用得上了?!彼龎旱土寺曇?,湊近我的耳垂:“可以嗎?” 該死,我想瘋狂點頭說我可以,但是好女孩要矜持,所以我憋了半天,最后索性閉上了眼:“把窗簾拉上。” 我后來昏昏沉沉地睡過去了,不知道幾點從她懷里醒來。她側(cè)著擁抱我,結(jié)實的手臂穿過了我的胸前,我一睜眼就看到她的肩胛。大路上機動車劃過投射來的車燈,透過窗簾霧一樣罩在她身上,在昏暗的光影里,有種朦朦朧朧的美。 就在那一瞬間,我想吻她,并且我也這么做了。 她瞇著眼自上而下看我,剛睡醒,眼神還有點迷糊,然后她笑了,問我,要不要出去走走。 我的衣服已經(jīng)被壓得皺巴巴的,所以我套著她的T恤和花里胡哨的大褲衩出門。她踩著人字拖蹲在門邊,看著我一絲不茍地系好旅游鞋的鞋帶,似乎想發(fā)表什么“拖鞋涼快”之類的高見,但是又忍住了,在我完成后很快地站起來,拖著我下樓。 已經(jīng)是深夜了,估計再過兩個小時就要日出了。我們慢悠悠并排走在小街上,晚上的溫度并不高,晚風(fēng)還是宜人的,她寬大的衣服套在我身上,被風(fēng)吹得前后晃蕩。 現(xiàn)在的每一條街都非常安靜,偶爾傳來幾聲遙遠(yuǎn)模糊的狗叫,橘黃色的燈光每隔幾米就從頭頂傾瀉下來,鋪亮了這些城市里四通八達的管道。我和她穿過街道兩邊關(guān)上的店鋪,拉下的卷閘門,下水道口深色的油污,我們大部分時間在走路,偶爾聊聊喜歡的動物,小時候的夢想,和最喜歡的食物。 然后我們在不知道哪條街的街口停下,在電線桿子下?lián)肀?,我仰頭湊過去,她低頭靠過來,我們開始接吻。 這種感覺很奇妙,兩個奇奇怪怪的人,在奇奇怪怪的地點,做奇奇怪怪的事。 我和她接吻的時候總想睜眼,閉上眼睛的親熱感覺更多是享受吧,但是睜著眼接吻,好像在用力感受一個人,希望能清醒地記住她的動作和我的感受。我怎么配享受不屬于我的東西呢。 我們還是在日出之前回到了店里,我走進了她的房間,拿上了我的衣服,又走去了旁邊我的房間。 “衣服我會洗干凈還給你的。”我離開的時候?qū)λf,眼睛卻一直在看那副畫著我的臉的畫。 “謝謝老板?!彼芨纱嗟睾雎粤宋业难凵?,然后把我請了出去。 我摟著我的衣服,習(xí)慣性地從口袋里掏鑰匙,結(jié)果從她的大褲衩里掏出了張?zhí)羌?,很簡單的勾勒,但是很容易看出上面畫著的是我,我趴在柜臺上睡覺的樣子。 我把畫捏在手心里,鑰匙往門里捅了三次才勉強把門打開。 真是一次完美的419。我回想起來,只覺得滿足,經(jīng)驗豐富就是好啊,技巧,長度,時間,都讓我覺得滿意。但是我窩在前臺,又覺得和以往不同,以前的我是百無聊賴,如今的我是裝著百無聊賴,尤其在她回來的時候,她如常地向我打招呼,我懶散地點點頭,然后假裝冷靜,對我們的那晚上毫不在意。 我們默契地選擇性忽視那晚,她照例時不時從從我的糖罐子里摸兩顆糖走,偶爾也會塞給我一兩張?zhí)羌?,只是她沒有再畫過我了,都是很簡單的畫面,有時候是街角趴著的老貓,有時候是樟樹下的石桌石椅。 過了一兩個禮拜,她又把那個女孩子帶回來了。那個女孩跟在她身后,她插著兜很快地帶著她跨過前臺上了樓,沒有給我打招呼。 我心里各種情緒在翻騰,卻也知道這應(yīng)該在我意料之中。街上孩子笑作一團,大爺大媽依舊嘰嘰喳喳,我第一次覺得,守著這樣一成不變的景色可真是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