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為了那些沒有希望的人，我們才被賜予希望?！薄狙琶鳌?/br>
    手機屏幕計時第十個小時。

    夏末的第一道晨曦來得依然早，它機敏地找到窗簾間的縫隙，透到房間里，梁悅顏的眼皮是一個絕佳的落點。她的眼皮顫了顫，睜開眼睛，她不是在自己的床上，絲絨質(zhì)感的被子貼在她身上，密不透風(fēng)地包裹住她，被單有太陽的味道和草木香味，像一個嚴絲合縫的擁抱。

    那是荊素棠身上的味道。她認知里唯一的舒適感來源。

    直覺告訴她這不可能是真的，于是梁悅顏的大腦像按下開關(guān)般瞬間回歸清醒，她猛地從床上坐起來，這個動作必然引發(fā)暈眩，連鎖反應(yīng)是從頸項到腰腿的酸痛，疼得猝不及防，梁悅顏的腦子發(fā)木，倒吸了一口冷氣。單薄的身體晃了晃，肩膀被一雙溫熱的手握住。

    她定定地看著面前的人。

    是他本人。

    這里是荊素棠家。她來過?，F(xiàn)在比上次來時更加整潔，可以說是干凈得過分。這不是她現(xiàn)在需要關(guān)注的事情。

    冷靜。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荊素棠很快把手縮回去，他站在床邊，已經(jīng)梳洗干凈做好了出門的準備。荊素棠身上的襯衫是亞麻材質(zhì)，顯得和往常一樣清雋溫潤，但又好像有哪里不一樣了。

    確實要說的話，他好像非常緊張，有一種做了錯事似的不安——梁悅顏對“不安”這種情緒有著非常敏銳的觸覺。

    梁悅顏仰著頭認真地看他。

    她甚至覺得他在害怕她。

    他輕聲對梁悅顏說：“早。”還不等梁悅顏說話，他又說：“溫老師送煬煬去上學(xué)了。她剛剛打電話告訴你，我?guī)湍憬恿恕！?/br>
    “啊。謝謝?！绷簮傤佌f，她的聲音異常嘶啞。她看到床邊鏡子里映照的自己，頭發(fā)凌亂，下唇因充血而顯得發(fā)腫，然而，鏡子里外的兩個梁悅顏正用炯炯有神的雙眼盯著對方，她一時間有些錯亂，竟覺得不知哪一個才是真正的自己。

    梁悅顏皺緊眉頭，鏡子里的她作出實時的映照。

    同時她終于留意到她身上的衣服，不是她熟悉的黑色連衣裙，而是和荊素棠身上幾乎相同風(fēng)格的襯衫，男裝的衣服在她身上顯得大一些，長度比連衣裙略短，肩線溜到手臂，袖子松松垮垮地堆在手腕，扣子扣到了最頂上的那一顆。

    她很少這么做。

    梁悅顏對自己是怎么穿上這件衣服沒有絲毫印象，正如她沒法記起前一晚林奇不情不愿地往她靜脈里打完那一針之后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大段時間里的記憶都是空白，沒法追溯造成眼下狀態(tài)的原因。

    只余留醒來那一刻奇詭的饜足感。

    藥劑的效果明顯符合最初判斷。在梁悅顏的預(yù)料之中。

    在荊素棠家里醒來卻不是。

    荊素棠把床頭柜上放著的一杯水遞給她，梁悅顏接過來，水還是溫熱的，小口喝下，第一口咽得艱難。她的目光瞥到床頭柜邊那捆束得整整齊齊的，沒有任何使用痕跡的皮繩。她最后記得的事情之一，是她從林奇拉開的抽屜里把這捆東西拿出來，以此說服她自己，也說服林奇來做這個危險的實驗。這是事實，她差點就忘了，她忘掉的事情太多了。

    她的心跳漏跳一拍，很快再次把握住節(jié)奏。

    沒等梁悅顏開口，荊素棠很快又遞過來一個檔案板，表格在她的字之外被規(guī)整的行楷寫滿，字如其人。梁悅顏接過來，她凝神細看，荊素棠知道她認真的時候基本不會分心，他小心翼翼地注視她。

    第一個小時，“昏迷”，是她的字跡。旁邊打了一個小小的勾，又加上了五個字“類似深睡眠”。

    第二個小時，“有認知能力，視力減弱（夜視差？），咬字含混不清”。荊素棠把“能”字寫成了“熊”字，梁悅顏一瞬間覺得有些可愛，他像中學(xué)里的優(yōu)等生一樣規(guī)規(guī)矩矩地用兩條斜線劃掉，重新一筆一劃地寫了正確的字。

    第三個小時，字跡筆畫開始卡頓，表達更加稱不上流暢，字句卻讓梁悅顏心驚rou跳。“情緒改變，行為失控，狂躁”。

    她捕捉到之后幾個小時里的記錄，包括“攻擊性變強”、“潛在自傷行為，已及時阻止”、“焦慮”、“注意力減弱”。

    表格的最后，她的體溫被記錄下來，37度4。她發(fā)著低燒。從字跡看出寫字的人的手在顫抖，似乎連捏緊筆的力氣都沒有了。

    梁悅顏的眼神一黯，她審視這張皺得不成樣子的表格，指腹撫過紙上的褶皺，褶皺沒有絲毫平復(fù)。

    她深吸一口氣，緩慢地把這口氣吐出來。

    梁悅顏突然有種深重的無力感，她的記憶沒法解釋眼下正發(fā)生的一切。攻擊性，確實，那是在她血液里流淌的東西。如果，一千一萬個如果。如果她醒來看見荊素棠死在自己的面前，那意味著什么？梁悅顏再也沒法維持理性思考，在把玻璃杯扔出去之前，她把這無辜的物件“啪”一聲放在床頭柜上。

    “是不想讓我問問題嗎？律師先生?！绷簮傤佂蝗婚_口。

    荊素棠的臉瞬間紅透。

    她猜中了他的心思。

    “林奇呢？”梁悅顏問。

    荊素棠的臉色一變：“他回自己家了，或者沒回，我不知道?！闭f這句話的時候，像帶著氣惱，他又說：“和他在一起，你不安全?！?/br>
    “您的嘴唇破了。”梁悅顏指了指自己頸間某一個位置，鏡像對應(yīng)荊素棠身上的相同位置，她語帶歉疚，“這里也紅了。我打您了，對嗎？藥效起作用的時候，我很難控制我自己，我也不會知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荊素棠很輕地搖搖頭。

    “告訴我，身上還有別的傷嗎？”

    荊素棠下意識地捏緊衣領(lǐng)，臉不自然地紅起來，衣服下面的痕跡更多，也更深。他避開梁悅顏近似乎光明磊落的探視目光，也避開他想注視她嘴唇的欲望——那才是“打”他的始作俑者，而他清楚地認識到自己不應(yīng)該再看下去了。他對梁悅顏說：“沒有?！?/br>
    “我有我的考量，律師先生。”梁悅顏一字一句地說，“那個時候應(yīng)該擔心的人是林奇，不是我?！?/br>
    我不管那些。荊素棠想。他的腦子里混亂一片。他本該最擅長分開情緒和理智，他現(xiàn)在卻分不開——梁悅顏只用一句話就把情緒和理智中間那塊假想的隔板輕易抽走。

    “我做得不比林奇好嗎？”

    “我不明白為什么您會這么問?！绷簮傤伒穆曇衾飵е[隱怒火。

    “你信任他，比信任我更多嗎？”荊素棠又問。

    “我……”梁悅顏只說了一個字便停住。她接著咬牙站起身，整個身體晃了一下，差點沒站穩(wěn)，在荊素棠伸手扶到她之前，她用力擋回去，憑借著自己的力量站穩(wěn)了，她把檔案板抱在胸前，“我要走了。后面的事……再說吧?！?/br>
    荊素棠還有很多問題想要問。

    都是些他永遠沒法問出口的問題。

    你會親他嗎？

    你會碰他嗎？

    你會擔心他受傷嗎？

    你會讓他抱住你嗎？

    大門傳來被“嘭”一聲關(guān)上的聲音。荊素棠追出去，已經(jīng)沒有梁悅顏的蹤影。

    “如果你對林奇做出那些事。”荊素棠喃喃地說。

    他不知道。他還是混亂的。

    他出神地盯著餐桌旁邊的椅子。紛亂的念頭突然間變成了唯一的念頭。

    他會不會想用這把椅子砸在林奇的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