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花魁
在榮國京城,有個家喻戶曉的酒樓名喚「盛樓」。 這是個供達(dá)官顯貴和富商大賈光顧的地方,這里菜式新穎、酒味醇厚,京城里的人們都以去盛樓吃飯為耀。 不過很少有人知道,在這盛樓背后還有一個鮮為人知的地界,那里幾乎云集了整個榮國所有的漂亮姑娘。 她們每人都春蘭秋菊,有的擅騎射;有的擅棋藝;有的擅音域;有的擅詩詞;有的擅投壺;有的擅馬球;有的擅歌舞;有的擅書畫;還有的擅長釀酒。 總之,不論來的客人是有什么樣的喜好,都能在此處找到興致相投的知音。 當(dāng)然了,這里也并非是隨便什么人都能來的。 此地名喚「映水居」,比盛樓還要挑客。若非是極富極貴的人,便是連它的存在都不知道,更別說進(jìn)門了。 映水居里的姑娘們具以花名為稱,個個出落得嬌艷欲滴,多年來都沒選出過一個能艷壓群芳的花魁。 可就在兩年前,突然橫空冒出來了個“梔子姑娘”,僅用了半年時間便一舉拿下了高懸多年的花魁之位。 但映水居的客人們無人不知這位花魁是個啞巴! 竟是個啞巴花魁! 煙柳之地,啞巴不會說話,狐媚功夫自然也就低人一等,而她卻反倒坐上了空席多年的花魁之位,這讓聞此奇事者無不想一睹真顏。 然而她卻不是相見就能見的。梔子姑娘每月只現(xiàn)身接客一次,每月初一的晚上,“她”都會上臺彈琴。在“她”一首曲子的時間內(nèi),看誰出的價高,誰就能和梔子姑娘合奏共飲。 “七百五十兩!” “七百五十兩!” 臺下競價的席位上,兩位公子一齊喊道。 今日是初一,兩位公子掐著點兒,在梔子姑娘彈出的最后一個音節(jié)之時同時喊價。 在喊出聲的瞬間,兩位公子望向與自己同時發(fā)出聲音的方向,彼此眼里充滿了怒意。 費(fèi)mama是映水居里的老鴇,見錢眼開簡直就是為她量身定制的詞,她可不舍得讓到嘴的肥羊溜走。 “兩位公子何不一起呢?”費(fèi)mama見他們兩個誰都不肯讓步便諂媚道,她給兩人使了眼色后,他們才發(fā)現(xiàn),方才臺上屏風(fēng)后的粉衣身影早已消失不見了。 梔子姑娘每月出面的時間本就不長,沒人愿意因為這點小事耽擱和梔子姑娘的相處時間。于是,被老鴇的手絹擾得有些不耐煩的兩人才算勉強(qiáng)應(yīng)下了。 樓角里,一襲黑裙的少女對身旁的粉衣姑娘道:“誒,聽說今兒個又有人擲錢想摘你面紗。” “哼?!?/br> 粉衣姑娘以微沉的男聲哼道。 “她”就是剛才在臺上彈琴的紅顏禍水、映水居的花魁——“梔子”。 黑衣少女將散在胸前的頭發(fā)挽起來,露出了左邊鎖骨上的玉蘭花箔。 多年前不知是誰想了個邀魅的法子,將自己代名的花制成花箔貼在身上讓客人來猜。后來姑娘們便爭相效仿,久而久之即有了個不成文的規(guī)矩,每個姑娘都會將自己代名的花的花箔貼在身上,以表身份。 而黑衣女子的代名即為“玉蘭”,是除了梔子外映水居身價最高的姑娘。 玉蘭看向梔子,“你說他們要是聽到你的聲音,會怎樣?” 被問道的人并未回頭,繼續(xù)盯著前方,冷言道:“估計得跳起來?!?/br> 在映水居的主樓邊角處有一道僅供姑娘們使用的樓梯,這樓梯被特制的琉璃封得嚴(yán)嚴(yán)實實,里面看得清外邊,但外邊卻看不到里面。 此時的玉蘭和梔子一同站在這樓梯最高的平臺處,梔子定睛看著樓里來來往往的人,仿佛是判官在監(jiān)察似的站著一動不動。 “幸好你一個月只接一次客,否則的話以你這身份怕是難搞。”說完,玉蘭拍了拍梔子的肩膀,轉(zhuǎn)身上樓了。 梔子不做聲,蔑著又掃了一眼樓下為自己而爭吵的兩個男子,扭頭也上樓了。 整個映水居凹陷于京城,三面高崖,一面臨湖。 湖中央有一小島,名字很直接,就叫「開bao房」。它僅供花魁開bao所用,不過多年來都沒選出花魁,所以自修建以來還尚未有人用過。 但這并不意味它會一直空著。 因為下個月,就要迎來梔子姑娘的開bao夜了…… 梔子抱著琴坐在隔間的屏風(fēng)后,不一會兒便等來了剛才在樓下爭吵的兩位公子。 梔子坐在屏風(fēng)后撫琴,專心致志,不容有一絲打擾。 這兩名男子同著白衣,其中一人看著屏風(fēng)后梔子的身影有些按耐不住,“梔子姑娘,要不你也過來和我們一同吃酒吧?!?/br> 另一男子和其對視了一眼隨即附和道:“對對對,梔子姑娘,你的纖纖小手要是一直在這琴弦上,我們可是會心疼的?!?/br> 梔子不管他們說了什么,只專心彈他的琴。 一曲畢,梔子才款款從屏風(fēng)后走出,回頭對候在門口的一小廝抬了抬左手。 不久,小廝抱著一壇精致的酒壺進(jìn)來,梔子順勢坐在了兩人中間。梔子接過酒壺,給自己身邊的兩位客人滿上。 “這是……”兩人疑惑地看著梔子。 小廝懂事道:“這是梔子姑娘獨(dú)釀的梔子花酒,兩位可真是好福氣啊,往常哪怕是千金也換不來‘她’的這酒啊?!?/br> 兩人驚訝了番,接過酒杯之時還順帶摸了一把梔子的手,在看到梔子并未有拒絕之意后便越發(fā)囂張了。 他們坐在梔子的兩側(cè),對梔子動手動腳的,一杯接一杯心甘情愿地灌下梔子為他們倒的酒。 他倆清楚梔子的身價,下個月的開bao肯定不是他們能夠競得上價的。原本他們還打算在梔子姑娘開bao前吃點豆腐的,結(jié)果怎么都沒料想到自己會在喝下三兩杯花酒后就醉了。 梔子看著兩個趴在自己身邊的家伙,“出來吧?!?/br> 話音剛落,側(cè)門便被人推開了。 是玉蘭。 方才玉蘭先梔子一步上樓就是為了藏匿起來。 玉蘭踹了一下癱躺在地上的兩人,在確定他們已經(jīng)不省人事后才開口:“怎么現(xiàn)在的男人都喜歡模仿太子殿下穿白衣啊?!?/br> 這原有個緣故,一年前不知從何處盛行起了一張名為“榮國公子圣顏榜”的榜單,而當(dāng)朝的太子殿下便是這榜單之首。 “我們開始行動吧?!睏d子提醒道。語氣冷漠得和剛才給地上兩人斟酒時判若兩人。 梔子原名沈芾,是個不折不扣的爺們兒,但他纖細(xì)乖巧,面如敷粉,單從容顏上來講無疑是碾壓性的絕色。 沈芾和玉蘭開始搜查地上兩人的包囊。 這兩人一人是兵部的,一人是戶部的。他們能同時競價成功,乃是沈芾安排人教授了他們的競價的“技巧”。 “找到了?!鄙蜍缽钠渲幸蝗说膽牙锬贸鲆话研螤罟之惖蔫€匙。 拿過沈芾手里的鑰匙,玉蘭立即起身翻出早就藏在角落里的工具,開始復(fù)制。 沈芾走過來,“能行嗎?” “哼?!庇裉m笑起來,“我手藝好著呢?!?/br> 做到一半,玉蘭有些不放心,“你還是去看著他們倆吧,若是醒了,那麻煩可就大了?!?/br> “不必?fù)?dān)心,我釀的酒我知道,提煉過五次的東西,他們喝上三四杯估計得明天才能起來?!?/br> “你也真夠損的?!?/br> “彼此彼此?!?/br> 做著做著,玉蘭突然嗤笑出聲來。 “怎么?”沈芾警惕起來問。 玉蘭手上沒停,小弧度地?fù)u了搖頭道:“我突然想起他們說你的手是纖纖小手,哈哈哈,他們肯定想不到纖纖小手還會顛勺吧。哈哈哈哈……” 沈芾自嘲地莞爾,沒回駁。 正如沈芾所言,直到玉蘭將鑰匙照樣復(fù)刻出來后,兩人還是不甚清醒。 做完,沈芾幫忙將工具收拾藏好,玉蘭則將鑰匙按原路塞回地上那男子的懷里。 邊塞鑰匙,玉蘭邊裝腔嘆息道:“可惜了,花了一千五百兩銀子只聽了一首曲子喝了幾杯酒?!?/br> “不過是身外之物?!鄙蜍缹|西藏好,摘下面紗。 玉蘭剛抬頭就看到這一幕,愣住了。 復(fù)雜精細(xì)的發(fā)髻上只有一支木簪,其余的青絲隨意披散下來,映著淡粉的羅裙,目似點漆的杏仁眼精致無比……怪不得像費(fèi)mama那樣閱人無數(shù)的老鴇當(dāng)初都會那么扯皮賴臉都要勸他來映水居。 即便是看了很多遍沈芾的臉,也在心里感嘆過很多次,但玉蘭還是看呆了幾刻,直到沈芾將小廝叫進(jìn)來后才緩過神。 恐怕只有他才擔(dān)得起花魁的名號吧,真是可惜了他這冷不丁的性子了。 小廝們收了沈芾不少銀子,嘴巴極其嚴(yán)實,看著他們將癱在地上的兩位男子抬到床上后沈芾便放心地離開了。 玉蘭跟著沈芾一同回到沈芾的寢閣。 沈芾將約定好的復(fù)刻鑰匙的工錢遞給玉蘭,“看我做甚?” 有錢能使鬼推磨這句話在映水居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玉蘭揣好銀票,斟酌片刻后才開口:“你要我?guī)湍阕鲨€匙,你是不是要去找東西啊……” 沒有片刻猶豫,沈芾打開窗戶,點頭道:“嗯?!?/br> “什么時候?” “今晚?!?/br> 玉蘭不解,“現(xiàn)在日子過得不好么?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br> 沈芾眼中寒芒閃動,沉默了一會兒,“此事不同?!?/br> 玉蘭知道,他是為了報仇才來這里的,但具體是為了什么她卻怎么都問不出來。 看著沈芾堅定的背影,玉蘭打心底為他感到惋惜。 好好的時光不拿來瀟灑,反倒是用在了仇怨上。哎!也是了,若不是有這等決絕的原因,像沈芾這般的相貌才學(xué)的人又怎會在映水居里呆著屈才? 沈芾像是看穿了玉蘭在想什么,“我自有考量?!?/br> 玉蘭嘆了口氣,“那你明日什么時候回來?” “明日天亮之前?!鄙蜍澜o玉蘭上了杯茶,端給玉蘭,笑著說,“老規(guī)矩,我會走小路回來,還要拜托你幫我把把風(fēng)?!?/br> 玉蘭接過茶喝了一口,優(yōu)雅地放下茶杯對沈芾翻了一個大大的白眼。 翌日。 晌午。 玉蘭剛從費(fèi)mama處得知待會兒中午姜大人將會攜朋友來這里吃飯。原本他是想點梔子的,但礙于梔子這個月已經(jīng)接過客了,于是便安排上了她。 快到飯點了,客人也快來了,玉蘭站在沈芾房間的窗口,看著外頭毒辣辣的太陽。 不是說天亮之前回來嗎?這大爺?shù)?,都中午怎么還不見人啊,難不成是出事了? 玉蘭越想越擔(dān)心。 著急間,窗口突然伸出了一只手。 只是見手,玉蘭都能分辨出,是沈芾。 在玉蘭的助力下,沈芾上來了。 沈芾的頭發(fā)有些亂,出門前整齊的黑衣被劃爛了些許,腰間又兼有一道不短卻不深的傷口。 “怎么回事?怎么還受傷了?”玉蘭壓住聲音問道。 她之前也沒少幫沈芾把風(fēng),但這還是她第一回看到沈芾掛彩。 沈芾用力抓住玉蘭的手臂,身子往后傾到墻上,喘著氣,“我被發(fā)現(xiàn)了?!?/br> 玉蘭驀然清醒過來,瞪眼看著沈芾:“追過來了?” 沈芾有些無力地點了點頭,“我是翻山走小路回來的,不過他們應(yīng)該察覺到我是映水居的了,估計很快就會找到這里了。” 映水居地理位置鮮為人知。五層樓高的盛樓連接普通街道,而盛樓的背后就是一段懸崖峭壁,通過峭壁上的回旋階梯下來才是映水居。若真追到映水居來的話,那沈芾就算是插翅也難逃了。 往窗外探了一眼,隨后玉蘭立即起身,將早就備好的粉衣裳拿出來,“快換衣服,待會兒我就說我身子不便,你替我接客?!?/br> 咬著牙,沈芾微微搖晃地站起來接過衣服,“你今日不是空閑嗎?怎還有客?” 玉蘭繞到沈芾身后幫沈芾解腰帶,“費(fèi)mama說,是……是姜大人來了?!?/br> “姜”這個姓氏在榮國并不常見,能被稱之為姜大人的更不用多說,全天下便只有一位——現(xiàn)姜家家主、姜冬。 緊接著玉蘭又道:“聽說他今天還帶了友人,應(yīng)該不是沖著你來的。你暫且忍忍,先將今日之事敷衍過去?!?/br> 也是了,只要沈芾在姜冬的席面上,不論是誰來,都不敢砸了這位姜大人的場面。 畢竟男女有別,在幫沈芾解開腰帶后玉蘭轉(zhuǎn)過了身,她看不清沈芾現(xiàn)在的表情也不知道該說什么。 她大致能從這些年來沈芾的枝詞蔓語中知道和沈芾有著潑天大仇的就是這位姜大人。 沈芾點了點頭,又反應(yīng)過來玉蘭應(yīng)該看不見自己的動作便又“嗯。”了一聲。 剛剛?cè)肭?,熱氣并未有所緩解,衣衫不必里外三層,很快,沈芾就換好了。這時,門口的小廝突然喚玉蘭,說姜大人已經(jīng)從上面盛樓下來了,要玉蘭快些出門。 玉蘭行至門前,簡單向小廝說道自己身子不爽利,讓他問姜大人,給他換“梔子姑娘”上可否。 說完,玉蘭掩好門轉(zhuǎn)過來看向沈芾。 沈芾將頭發(fā)隨意披散開,乍一眼看上去并不凌亂,還有一絲隨意在其間。 出門前,沈芾將一疊像是文書契紙一樣的東西遞給了玉蘭讓她幫忙藏好。 近兩年間,她幫沈芾把風(fēng)、配鎖、制迷煙等類似的壞事沒少做,但每次沈芾夜里出門她都不問緣由,更不會問他去了何處去做了什么。 看著手里燙手山芋似的一疊紙,她便知道,那群可能會找上門來的家伙就是為了這疊紙。 當(dāng)她正糾結(jié)于將折疊東西藏在哪里的時候,外面突然傳來了打斗的聲音。 映水居雖說只是一桃色地方,然則每個小廝的武功都不低于七品。哪怕是再壕橫再不講理的公子哥,到了這里,也只能在費(fèi)mama面前耍耍嘴皮子威風(fēng),掀不起什么風(fēng)浪。 但此時從而門外傳來的打斗聲并不小,玉蘭的心也仿佛被提到了嗓子眼。 ———————— 門內(nèi)就是姜冬了。 沈芾抱著琴站在雅間側(cè)門,深呼了一口氣,試圖讓自己冷靜下來。 在再三檢查了自己的面紗,確認(rèn)結(jié)繩系死了之后,沈芾才點頭示意門口的小廝開門。 姜冬選的是整個映水居標(biāo)價最高的一間雅間,也是沈芾常接客的地方。 按理說,沈芾因該對此處十分熟悉,即便是閉上眼發(fā)懵也能準(zhǔn)確無誤地找到自己該坐的地方彈琴才對。 但一踏進(jìn)門,沈芾便有些慌了。 隔著屏風(fēng),他看到了兩個身影。 雅間里有一個巨型的圓窗,能完整地看到映著的澄廓湖景,他們側(cè)窗相對而坐。 乍一看,還以為他們是來作詩題詞的,很難讓人聯(lián)想到他們此刻正在勾欄瓦舍。 左邊體型有些富態(tài)的便是姜冬了,而右邊…… 右邊坐著的人便是沈芾屏氣的原因。 即使是隔著屏風(fēng),沈芾都能看到右邊白衣男子修長、坐得筆直的側(cè)影。 那男子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窗外。他身邊雅致精細(xì)的木雕,他側(cè)面樓外清新恬靜的湖景色,他周圍氤氳著只有貴客來,費(fèi)mama才會舍得點的沉香的醇厚香味…… 沈芾好像忘記自己腰間的傷,并無刻意忍耐地自然坐下。 “太子殿下?” 姜冬突然一開口,把沈芾嚇了一跳,心像是一層被繃緊的鼓面似的讓他難以呼吸。 花魁的稱呼可不是白來的,即使現(xiàn)在情急,沈芾也能不用過腦子地彈出一段令人拍手叫絕的佳音。 潺潺而綿的琴音從沈芾的指尖流出,淡淡地回蕩在房間內(nèi)。 走神的男子不知是被沈芾的琴音還是姜冬的聲音喚過神,轉(zhuǎn)過頭來。 竟然是他…… 西北的風(fēng)吹走了沙礫,江南的水卷起了倒影,兩年累計成多的小小改變,扭成了兩人現(xiàn)在的百轉(zhuǎn)輪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