戶部尚書侯成器正要去中書省找穆歲秋，卻聽見有人告訴他，中書令、門下侍中、左丞、工部尚書已經兵部尚書全都不約而同的往這里來，恰好就湊一塊兒了，陣勢很大。自打聽說了西邊失守，戶部休息的官員們已自發(fā)回到太府寺加班，銀子一個勁的在用，但白州已經安定，踏星宮的修建也到了尾聲即便如此，依舊需要徹夜核算。

    侯成器沒什么可怕的，據實上奏就好，人來得那么齊，倒是省事。

    門下侍中白凱中與穆歲秋不對付，所以不是太后和皇上明確授意的詔書條款，到他那里駁回居多，總周旋于其中的右丞見每每到他，就會忍不住拉長一張臉。

    至于兩人不和的原因是因為穆歲秋向圣人指出南郊有一大塊土地，當時白家動用權利手強占來的，但畢竟天子腳下，未免太過明顯只心照不宣的由白家代管。

    穆歲秋雖未當面揭穿白家迫害原戶主的種種事情，卻在圣人要求戶部整理朝廷可用的閑置或無主的土地時，將這一大片肥田劃進去了，白凱中私下找過穆歲秋，他卻說已經呈上去了，且圣人看過后大喜，不知尚有這片絕好的土地未能收回，勸說白凱中就當報效國家了。白凱中吃了啞巴虧，自然就生了嫌隙。

    白家是長安城里數得出的富庶人家，與燕家有得一拼，只是家世多有不及，他對燕梁表面客氣，其實一直暗中嫉妒，發(fā)愿要白家在他手中興旺無比。

    雖說不是一路人，但穆歲秋認為白凱中確實有些手段，也算是個人才，憑著雄厚的財力和與八面玲瓏的處世之道，很快就升任到了門下省的長官位子，能夠穩(wěn)坐這幾年，到底有些能力的。

    侯成器如實的向眾人說了現在的情況，國庫里確實還有一部分銀子，但比起所需的巨額贖地款，簡直杯水車薪。

    穆歲秋神色凝重，再三思考后將他的決定說了出來?！斑@些銀子無論是和親的陪嫁，還是贖回土地百姓的款項，都不頂用，不如用在白州加固堤壩的工程上，這樣一來，十年之內白州百姓都不會再受水患之苦?！?/br>
    穆歲秋似是想到了什么，神色一暗?！斑€得從中余留出一部分來，圣人會親自主持周老將軍的葬禮，以國公之禮?！?/br>
    周老將軍一生為國盡忠，膝下的三個兒子全都參軍死在了戰(zhàn)場之中，他雖傷心，卻也為他們感到光榮。不料有一天，被督軍一次次迫戰(zhàn)，致使他慘死城下，失了并州。

    距說周老將軍的眼睛無論怎樣都合不上，他常說他能戰(zhàn)死沙場，能沒有后人，但絕不能失了并州，讓大唐百姓再一次遭受荼毒。所以他才會在城破之時，死不瞑目。

    三十年的對峙和攻防交替，令吐蕃的大將軍十分尊敬他，沒有冒犯周老將軍遺體，有搶奪財物女人的情況，卻沒有屠城。吐蕃王借此索要贖金，大唐若是不給，他依然只能聽命行事。

    吐蕃大軍如果從并州長驅直入，那么其余的幾位將軍將會面臨敵人更兇猛的攻擊，而現在大唐根本沒有多余的糧草和器械。這事如果有人起了頭，那么誰都想分一杯羹，所以必須以和親贖地的方式來進行。

    “若是全用在白州，那吐蕃這邊怎么辦？”白凱中話音一落就收到了穆歲秋和一眾大人的視線，畢竟白家有錢的事，大家都知道。

    現在大唐岌岌可危，房產田地都不牢靠，白凱中早就學著燕家，陸續(xù)變賣，換成黃金藏起來了，對外只說白家經營不善，生意大賠。燕家的錢去了哪里，兵部和戶部的兩位尚書心里明明白白，這白家的嘛……就真的不知道了。

    “國家危亡匹夫有責，危難之際，我們白家自當義不容辭，傾其所有！奈何各位大人也知道，我白家自兩年前就生意大虧，現在就剩白家老宅一處，鋪子也關了大半，實在是沒有銀子了！”白凱中做事自然滴水不漏，他們家田賣鋪賣房子確實也是實事，抓不到任何把柄。

    兵部尚書趙戟和戶部尚書侯成器忍不住對視一眼，如果眼神能罵人，大概全是臟話。

    柳文博的聲音冷不丁的插了進來，少年的嗓音配著懶散的語調，是特屬于他的節(jié)奏和優(yōu)雅。“白家的情況整個長安城都知道，白大人倒也不必這么著急來表忠心，要想報銷國家，永遠是銀子實際?！?/br>
    這話說得辛辣刺骨，不留情面，連穆歲秋都聽得臉色一變，白凱中卻是在短暫的錯愕之后，迅速恢復了一張笑臉?！白筘┱f的是，白家雖沒有銀子，但只要尚書省和中書省的各位大人，有法子找來銀子，不管是何來路手段，我門下省絕對大開方便之門。”

    現在自然是沒什么辦法的，幾個人將戶部的賬目看清楚之后，也都知道除了繼續(xù)修建堤壩的工部有錢之外，剩下來的人就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的狀況。

    穆歲秋將兵部和戶部兩位尚書留下，此次并州失守，引發(fā)不單單是西邊的問題，還有些東西他得私下過問，侯成器和趙戟都是官場老人了，便是穆歲秋不開口，也知道他向問什么。

    侯成器狠狠甩了甩自己的寬袖，背過身子說道：“讓趙大人說吧，我沒臉提?！?/br>
    趙戟雖怕見燕梁，前段時間在坊間路上更被他提來提去，嚇得不輕，但若是條件允許，他克扣誰都行，但絕不會克扣蒼云軍。

    “穆大人，蒼云軍的軍餉糧草我們心知肚明，好在有燕家支持尚有轉圜，但守在東南邊的劉將軍就……東南面臨海，劉將軍之前一直靠反擊搶奪，奇襲偷取敵人的糧食兵器，勉強維持戰(zhàn)線，但早已告急……若是吐蕃之事處理不善，只怕……下一次失守的就是東南了?！?/br>
    “可不是嗎？有的人提前嗅到味兒，可不就尋來了？倭國那位富可敵國的國商來長安了，我去拜訪過他?！睉舨可袝畛善鲝膩矶际莻€將大唐風范看得很重的人，不管國家如何，他都引以為傲的人，卻愿意屈尊降貴親自拜訪，就為了借銀子渡過難關。

    在座的其余二人，一看侯成器的臉色，便知道不順利，但趙戟十分不理解，“真正的商人不會錯過這個賺錢機會，咱們是給利息的，穩(wěn)賺不賠的買賣，他為什么不借？！”

    侯成器沒有回答趙戟，而是看了默不作聲的穆歲秋一眼，幾欲張口，終究是狠狠咬了唇角，將話咽下去了。

    先不說穆歲秋心細如發(fā)，光是要侯大人這樣一個雷厲風行，正直無私的人隱藏情緒實在太難?！昂畲笕?，你直接說吧?！?/br>
    眼見侯大人轉來轉去，抓得官帽都要破了，還看了趙戟好幾眼，便知他有所顧忌，于是穆歲秋輕聲安慰他道：“趙大人在官場沉浮多年，也是土生土長的長安城人，哪有什么沒見過，沒聽過的?！?/br>
    趙戟聽到穆歲秋的恭維，心里自然受用，忙對穆歲秋連連作揖，說不敢不敢。

    之后穆歲秋點出要害所在，讓戶部尚書放寬心?！艾F在三省六部就是一根繩上的螞蚱，無妨的?！?/br>
    侯成器只能照實說道：“那個倭國大商只說要見穆大人，沒見到大人就不談，還得是私下里談……”

    此言一出，趙戟臉上的笑容立馬消失了，他尷尬的和穆歲秋對視了一眼，本就干瘦的一個小老頭，現在更似能鉆土里消失一般，恨不得把自己全部藏起來。

    穆歲秋長得絕好，最妙的是無論男女都會喜歡的相貌，雖然表面上大家都說第一美人是蒔花閣的伊伊姑娘，但實際的第一美人是穆歲秋，是整個貴族圈子里心照不宣的事。想睡穆歲秋的人，根本不分男女。等著穆歲秋失勢，再將他弄到手里的人，更是不計其數。

    只要稍微了解一點這個倭國商人的底細，他發(fā)家致富的門路，以及性格愛好，就知道為什么他要穆歲秋私底下找他借貸了。

    不說大唐強盛的時候，但凡能正常運轉，像穆歲秋這樣的大國高官，豈會親自去見小國的商人，他更沒有膽子說出這樣的話。這種話便是聽聽都極具暗示和侮辱，戶部尚書之所以不講，便是不想穆歲秋來承受，長得好明明是一件好事，怎么到了穆歲秋身上，就全是中傷、謠言和錯誤了？

    比起侯成器的憤怒，趙戟的尷尬，穆歲秋反而鎮(zhèn)定得像個沒事人一般。“既如此，那就去見個面好了?！?/br>
    半天沒說話的趙戟，見侯成器是打定主意不再開口，便只能他來說，又怕穆歲秋多心，于是放輕了聲音，表情也十分誠懇的進行建議?！叭舸笕艘ヒ娔琴羾笊?，不妨帶著左丞柳大人一塊兒去?！?/br>
    不管怎么說，高家是侯爵之家，柳文博是嫡出，又協(xié)助自己兄長打理家里多年，若沒有天大的利益，誰也不想招惹他。雖然現在是他們弱勢，要找人借銀子，但有一張強力的底牌，總歸是有利的，對方也有所顧忌，不至于失了分寸。

    但凡與霸刀山莊和藏劍山莊施予援手的話壓力會小很多，但始終回不到過去了，現在關系破裂，江湖朝廷互不干涉，而且這些江湖俠士，必定愿意用銀子資助軍隊，也不愿意拿出去贖地賠款的，這件事只能朝廷自己解決，再激起民憤就更加難以收拾了。

    確實，百姓的錢得用來養(yǎng)自己的軍隊，而是不是送出去養(yǎng)別人的軍隊。

    穆歲秋去找柳文博的時候，看到門下侍中拉著他在承德門說話，見穆歲秋來了，白凱中便離開了。難得見柳文博有心事，還不等穆歲秋開口，他已經將整件事的來龍去脈勸和盤托出。

    白凱中主動和柳文博搭話，說一個小姑娘來他家的當鋪里當刀具，那天正巧他在，一眼便知那刀絕非凡品，且與柳文博日常佩戴的一模一樣，整個長安城都知道柳文博那把新亭侯，是前侯府夫人親手鑄造，更知道當年夫人是帶著身孕離開的，再看這個小姑娘的年齡、樣貌和周身的氣派，全都對得上，必然是柳文博的親meimei無疑了。

    乍一聽就是賣個人情給柳文博，告訴他自己親妹子到長安尋親來了，結果白凱中其實另有目的。

    “他……向我求娶小妹?！?/br>
    穆歲秋一時沒忍住，笑了出來。

    白凱中今年三十有二，娶得是指腹為婚的蘇州富商家里的大姑娘，一年前難產而亡，只留下了一個女兒和萬貫家財，他一直羨慕燕家，自然也想找個極高的門楣，讓白家不止有錢有權，更是長安城里，無可撼動的貴族的身份，生下貴族血統(tǒng)的繼承人。

    白凱中的執(zhí)念，真的是司馬昭之心，人盡皆知了。

    穆歲秋也不想說兩家門當戶對的問題，光是高柳兩家的恩怨糾葛，就很麻煩了。

    “柳姑娘莫約是瞞著家里偷偷來長安找你的，她少不更事，只怕被白凱中各種理由暫時留在了白家照看著，只是最近的事情太多太忙，白侍中沒時間在小姑娘身上花功夫，才暫時沒事。”

    柳文博自然知道長安城這些男人如何會哄人，討女孩兒開心的，她meimei從民風淳樸的北方而來，又不過是個十四五歲的小姑娘，哪里懂得這些。

    “高柳兩家恩怨太深，你出面不妥，不如讓葉小公子幫柳姑娘把刀贖出來，再將人接出來暫時安置到沈禾姑娘那里，她的小師侄還在，正好也有個伴兒?！?/br>
    安王府里一個是情深不移的鰥夫，一個是沒有定親的適婚男子，柳家小妹在安王府也不妥當，棲霞小筑是最好的選擇。

    “我待會便聯(lián)系葉千枝，請他幫忙?！币獜陌准野讶藥С鰜恚€真得葉千枝這尊大佛才行，畢竟身份貴重?！澳麓笕耍阏椅矣惺裁词聠?？”

    “在你們兄妹團聚之后，要請柳大人陪我去見一見酒井和衫?！?/br>
    “那個倭國大商，他到長安城了？”柳文博自然聽說過這個名字的，一聽穆歲秋要去找他，也猜到是為了銀子，當即點頭道：“我陪穆大人赴約，至于兄妹團聚……我都還沒想好，見了她該說什么，暫時不著急。”

    戶部尚書侯大人從中牽線搭橋，最后約在了東市的安邑坊，這里外族最多，人龍混雜的地方，有一家叫作倚云館的地方，就是酒井和衫的產業(yè)，在長安城內也算頗有名氣，表面上是正經的酒樓，實際有著情色交易，而且類目豐富，花樣繁多。

    酒井和衫就是買賣人口和皮rou發(fā)家致富，對于調教男倌歌姬有一套體系，不管要什么類型花樣的，都能給你弄來，甚至可以為各國的貴族皇室們從小培養(yǎng)。

    燕梁對長安城內的青樓妓館倒背如流，雖知道背后老板是個倭國人，卻還是第一次聽說全名，既然穆歲秋要去赴約，他便提前約了朋友去那里喝酒取樂，以作照應。

    “燕梁你真的有??！長安城那么多好地方不約，非要來倚云館，這地方可沒有表面上那么……太平?！惫げ可袝业耐豕幼谫F賓的包廂里，在等著姑娘們到來之前，將燕梁拉了過來，悄聲道：“這里水深得很，可不止是男歡女愛那么簡單?！?/br>
    “王大少爺，人人懼怕的惡鬼將軍你還能又打又罵的，怎么逛青樓喝酒聽曲，還得千請萬求的，難不成這里的姑娘還能吃了你？”

    王公子一聽到這句話，臉色大變，將聲音壓得很低，恨不得找根針把燕梁的嘴巴縫起來。“你要死了，別說那么大聲行不行！”

    燕梁知道自己這個發(fā)小，雖然平時沒個正行，但也不是危言聳聽之人，畢竟能讓他這么怵得慌，定然不是胡說八道的?！澳阒粫缘靡性起^的姑娘最為乖順，會吸引許多癖好特殊的客人來找樂子，人的欲望自然是越來越大……就只會有更變態(tài)的玩法和形式……越是知名的魁首，價錢越貴?！?/br>
    明明就是最普通不過的規(guī)矩，王公子卻講得連呼吸都亂了，燕梁只得安撫一般拍了拍他的肩膀，王志才能繼續(xù)往下說。

    “你還記得三年前這里最當紅的那個蝴蝶姑娘嗎，就是他們倭國本國人，一頭長長的黑發(fā)，剪得齊齊的，精致得像個娃娃似的?！?/br>
    “記得?！边@位蝴蝶姑娘確實美麗，時隔三年讓燕梁仍有印象，她的肌膚如同雪一般白皙，好似能發(fā)光一般，最關鍵的是她不陪房，多少人想要她的初夜，身價金貴。

    “她……她被拍出去的時候極為高調，我堂堂王家公子，竟連出價參與的資格都沒有，心里氣不過，便用上了你送我的那個東西，把人放倒了，扮成倭國龜公的樣子混進去的。”

    王志吸了一口自己手里的金玉煙斗，緩了神才又湊在燕梁耳邊，將事情接著說完。

    “你根本不能相信那是多少銀子，就往現在蒔花閣伊伊姑娘的身價往十倍、百倍了想……”

    這事可以說顛覆燕梁的認知了，竟然有人拿那么多錢拍一夜嗎？參與競價的只怕是眾多國家的人秘密比拼價格，不然不會這么高的價錢。

    “那哪里是初夜的錢……不，不……確實就是初夜的錢，因為蝴蝶之后……她……”王志發(fā)現他有些捏不住下滑的煙桿，因為手指上全起了汗，想起當時所見所聞，再喝多少酒，再吃多少藥，再裝得如何不在乎，他都沒辦法忘記。

    “她，她，她的陰戶被生生剜下，還切成了片，被生吃了；舌頭也……也沒了，燙熟了給那個買了她的客人吃。其他人出了錢的人可以觀看過程，之后她的嘴巴兩側被劃開，將……將整張皮都活生生的剝了下來。她就像菜市的豬狗一般，看上哪個部位就割下哪個部位，想怎么吃都行……”

    想到那個景象的王志胃部一陣翻涌，差點吐了出來。

    “倚云館的人都是從小培養(yǎng)，他們沒有父母兄弟和過去，所以要他們怎樣做，便怎樣做……我知道世道如此，也不想說自己有高尚，但我真的沒想過，還有這樣可怕的世界……”

    皮rou只是表層生意，酒井真正的大生意，在這里。難怪他可以以個人名義，借給大唐那么多銀兩。

    燕梁知道王志是鼓起了多大的勇氣告訴他這件事，也知道工部尚書一定說了國家目前的困境，王志知道燕梁來這里是為了想法子籌款的。

    王志怕自己的好朋友不知情，吃了大虧。他甚至能想象得到，那些極度變態(tài)的人，一定對惡鬼將軍的rou有著興趣?！袄贤?，謝謝你告訴我這些，讓你又想起難受的事了，我先送你回去吧?！?/br>
    王志現在真的是由身到心極度不適，燕梁不送他都沒辦法正常離開。

    “但你一會兒還是要回來的，對么？”

    “嗯?！?/br>
    “穆歲秋……在這里吧？”

    “是?！?/br>
    王志深捏住自己發(fā)白的骨節(jié)，問道：“他比夏至那晚，你身邊的林安如何？”

    “還要美上幾分?！?/br>
    王志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聲音顫抖。“那他未免也太好看了，酒井沒見過也就算了，若是見到，就……”

    燕梁并不慌亂，眼中全是信任。“我知道，但他也不是會吃虧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