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二月，偶爾還能讓人感到入骨的寒冷。若沒有太陽時而的出現(xiàn)，甚至?xí)屓藨岩勺约菏遣皇悄馨踩坏剡~進(jìn)溫暖的春天。

    周寫楓也不例外。他無法否認(rèn)近來心里時常會有的空落，隨之而來的是無所適從的茫然。但是，每當(dāng)他不想再面對自己混亂的人生的時候，那個人總會托住他，告訴他不用著急，不管他走到哪里，他都會陪著他。

    想到那副向來冷峻的面孔說這樣的話時，那樣的真誠與小心翼翼，他就覺得心里暖透了。好像不管他們兩個人之間有過什么不愉快的過去，他都能不管不顧地，拋掉一切和這個人在一起。

    就是這樣直白的，幼稚的決心。

    今天是他回國的第一天。青年因為有事要先去公司，他就先回了療養(yǎng)院。

    此時，太陽光穿過落地窗照耀了進(jìn)來，連帶著他的心情也變得特別明朗。他用了半小時整理了一番房間里懸掛著的作品，隨后又提起了筆。

    他決定畫一幅青年的畫像。

    其實這個打算很早就有了，只是他擔(dān)心自己的技術(shù)沒有辦法畫好，所以一直都沒有嘗試。而如今右手已經(jīng)治好，他也cao練過很多次了，便想在沈有赫回來之后給他一個驚喜。

    考慮了一番，他打算用黑墨主打，另外用一點紅色點綴嘴唇。在畫的時候，他的腦海里都是青年細(xì)微的表情。驕傲的，漠然的，關(guān)切的，驚慌的……

    突然，他想到了在機(jī)場落地之后他們分別的場景。

    對方生怕他著涼，抬手將他的圍巾調(diào)整了一番，隨后在他額上落下了很深的一個吻：“回去好好休息，乖乖等我回家?！?/br>
    明明已經(jīng)是三十多歲的男人，卻還像未諳世事的少年一般，會為這種話而心動。想到這里，他不禁感到有些羞恥，臉都微微發(fā)起燙來。他晃了晃頭，努力專注地去完成手中的畫。

    大概過了兩個小時，最后一筆落下前，門被敲響了。

    他還以為人那么快趕回來了，一時有些亂了陣腳，匆忙拿起了一旁的布蓋在了畫上，放下筆走到門前開了門。

    然而門口只是一個眼熟的護(hù)工，遞給了他一個包裹，道：“是周寫楓先生吧？這是剛剛快遞員送來的。”

    “……哦好，謝謝。”

    包裹不大，上面的寄件人是沈有赫。拆開包裝之后，里面躺著的便是他的手機(jī)。

    那天他的手機(jī)因為沈有赫的失常被摔壞了，第二天對方對他說會把手機(jī)送修，這件事他竟然都忘記了。

    這時，一個電話打了進(jìn)來，是沈有赫。

    “手機(jī)已經(jīng)好了吧？”那邊周圍很安靜。

    “嗯，謝謝你。”

    青年笑了笑，道：“是我摔的，你謝什么？”

    “還是謝謝你，”他抬手掀開了畫紙上的那塊布，看著那雙凌厲的眼睛，“什么時候回來？我給你準(zhǔn)備了一個驚喜?！?/br>
    “驚喜？可別是驚嚇啊?！?/br>
    “怎么會，我想你會喜歡的，”他勾起唇，拿起筆添下了最后一抹色彩，“反正快點回來吧?！?/br>
    那邊沉默了很久，久到他懷疑信號是不是出了問題。

    “喂？”

    “寫楓，”那邊終于開了口，“我跟你說過，那天我有一個可怕的想法，就是把你綁在我的身邊，哪里都不能去，但我很快就后悔了?！?/br>
    他眨了眨眼，道：“你是說過，怎么又提這個？”

    “我想說的是，我會給你你想要的自由。我力所能及的，都會給你，”那邊停頓了一下，“我會盡可能去解決我們之間的障礙。我希望，我們可以一起努力?！?/br>
    他將畫筆放在了水槽中，不假思索地道：“當(dāng)然了，只要你想，我會一直在你身邊?！?/br>
    那邊又沉默了一陣，隨后道：“周寫楓，我愛你。”

    “……”

    心像被重重地捏了一下，他腦中竟出現(xiàn)了一陣短暫的眩暈。

    這句話，曾經(jīng)的他似乎聽到過。但也許不曾有那么一次，讓他有這樣強(qiáng)烈的感覺，強(qiáng)烈到擁有令人愚信的力量，像一個魔障，將他死死地困在里面。

    困在一個快樂又癡狂的秘境里。

    他看著地板上投下的光影，道：“我也愛你，小赫?！?/br>
    掛了電話之后，他發(fā)了一會呆，隨后便開始著手給畫做簡單的裝裱。

    回想他和沈有赫之間的種種，從失憶后的初識，到現(xiàn)在如膠似漆的關(guān)系，進(jìn)展快到不可思議。但這應(yīng)該就是緣分吧，青年的態(tài)度讓他明白，他們可以達(dá)成共識，一起去用心經(jīng)營這段感情。

    這樣的認(rèn)知讓他充滿了期待，收拾桌面的時候竟還哼起了歌。

    在他擺放好了畫具，打算躺在床上休息一會的時候，門卻又響了。

    “周先生，您在嗎？”外面的一個男聲道。

    他還是走去開了門。只見門外站著一個穿著白大褂的男人，面容有些歲月的痕跡，此時正帶著笑意看著他，身邊還站著幾個同樣裝束的人。

    他環(huán)視了一遍，問：“您是？”

    “我是S整形醫(yī)院的醫(yī)生邱銘，之前我們合作過的，”對方笑容依舊，“我們可以談?wù)剢幔俊?/br>
    “整形醫(yī)院？”

    即使不知道整形醫(yī)院的人為什么會找上他，他還是退后一步讓人都進(jìn)來了。在他準(zhǔn)備去倒些茶水時，邱醫(yī)生攔住了他。

    “不用麻煩了，我們只需要一會時間?！?/br>
    他放下了手中的玻璃杯，坐在了醫(yī)生對面：“醫(yī)生來找我是為了什么事？”

    “是這樣的，之前沈先生來找過我，說想給您做個手術(shù)，整回以前的模樣?！?/br>
    他愣了下，問：“什么時候的事？”

    “就半個月前吧，”對方微微嘆了一口氣，“沈先生原本的意思是，我只需要負(fù)責(zé)將手術(shù)完成，但我認(rèn)為需要先跟您打聲招呼，如果能先得到您的同意自然是最好?！?/br>
    “……您的意思是，他本來打算繞過我的意愿，直接對我進(jìn)行手術(shù)？”他想了想，不禁笑了出來，“這也太荒唐了?！?/br>
    邱銘看著他道：“對于沈先生這樣的想法，我作為醫(yī)生也不好過多評判。只能說，他真的很在意您。”

    “在意……”

    他苦笑，感到一陣強(qiáng)烈的無力。

    在他的認(rèn)知里，沈有赫雖然霸道任性會耍小脾氣，但還是有一個度在，從來不會勉強(qiáng)他做他絕對不愿意的事。他也逐漸適應(yīng)了對方的這個尺度，但是這件事卻讓他完全無法理解了。

    不論如何都要完成，連他自己的意愿都不用考慮的事情，竟然是將他的臉整回以前的樣子？

    沈有赫的腦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醫(yī)生，您告訴我，”他微微傾身向前，“他這么做，目的到底是什么？”

    對方垂眼思考了一番，抬眼道：“我想您也已經(jīng)知道了，您現(xiàn)在的模樣和您的弟弟是一樣的。當(dāng)初您要求我將您整成他的模樣，著實也費了一番功夫?！?/br>
    對方平靜的話在他的耳朵里漸漸發(fā)酵，不知為何，他突然感到有些煩躁：“請您說重點?！?/br>
    “其實對于細(xì)節(jié)，我也不是很清楚，只是能大概感覺到，沈先生可能為您現(xiàn)在的模樣感到困擾，”男人的眼神里帶著些同情，“對他而言，也許整回以前的樣子，對你們二人而言便是種解脫?！?/br>
    “解脫……”

    他現(xiàn)在的臉讓沈有赫感到困擾？那為何他從沒有和他提起過？

    ……

    “我為什么將自己整成我弟的樣子？”

    “也許是你不滿意以前的長相吧?！?/br>
    ……

    “寫楓，你想不想變回以前的樣子？”

    ……

    “說不定，你會覺得以前的長相更順眼?！?/br>
    ……

    過去的片段在腦海里閃現(xiàn)，腦中有無數(shù)個聲音在回響，快將他壓得喘不過氣了。

    他煞白的臉色讓醫(yī)生皺起了眉，道：“您沒事吧？”

    “沒事……”他握緊了拳，在劇烈的頭痛中勉強(qiáng)地抬起了頭，“這個手術(shù)我不做，你們可以回去了?！?/br>
    “這……”邱銘看了一眼身邊的助手，勉強(qiáng)帶著笑道，“沈先生的意思是，您必須要做這個手術(shù)?！?/br>
    “他的意思重要還是我的重要？！……”

    情緒突然上涌之時，腦中襲來了一陣窒息，讓他不禁略微彎下了腰，撐著手臂努力保持著體面的姿勢。

    邱銘皺著眉看了他一會，隨后向身邊的人使了個眼色，低聲道：“抱歉，失禮了?！?/br>
    “你們？！……”

    在混亂的意識中，他感到袖子被挽了起來。在見到那個針頭的時候，他開始拼命掙扎，然而在四個成年男人面前，他的掙扎就像是笑話一樣。

    在失去意識之前，他不禁想問那個人……

    為什么？

    到底為什么?

    那一天，是一個天氣絕好的早晨。不對，是現(xiàn)在。

    他想轉(zhuǎn)動身體，想抬起手，但是奈何他動彈不得。他這才發(fā)覺，原來現(xiàn)在的他是一個旁觀者，旁觀著眼前的一切，包括寬敞整潔的房間，窗外美好的花園景色，還有房間角落里站著的一個人。

    那個人留著清爽利落的短發(fā)，身高體型和他相當(dāng)，此時正背對著他安靜地站在一幅畫前，手放在身前撐著下巴，像是在全神貫注地研究。

    是以前的他。

    還沒等他看清那畫的是什么，門就被敲響了。

    男人遲疑了一秒，隨后將畫移到了角落，上前開了門。

    進(jìn)來的人讓他的心猛地抽了一抽——是他的表弟，周畑羽。

    周畑羽一身學(xué)生的裝束，此時向房間里瞄了瞄，笑著道：“哥，窩在房間里做什么呢？”

    “關(guān)你什么事？”

    男人說話的情緒很不好，看得出很不喜歡面前的人。正當(dāng)他要關(guān)上門時，門卻被抵住了。

    周畑羽使了力氣推開門自顧自走了進(jìn)來，百無聊賴地道：“我還沒有參觀過哥的房間呢，就看看應(yīng)該沒什么關(guān)系吧?！?/br>
    男人冷笑了一聲，說：“周畑羽，你的不要臉又讓我長見識了?！?/br>
    話已經(jīng)尖銳到絲毫不給面子，而周畑羽笑容不改，環(huán)視了一遍房間里的畫：“哥的畫還是那么好啊?！?/br>
    空氣沉默著，直到青年走近那個畫架時，男人冷聲道：“別動那個。”

    這一句話似乎正好激起了周畑羽的好奇心，使得他很快伸出手將畫架扭了過來。映入眼簾的，是一個男人的畫像。

    ……是那個叫榮翎的人。

    他也為他的前男友畫過像嗎？

    “哇，翎哥的畫像，”青年清透的聲音帶著一絲嘲諷，“哥果然很愛他，但是我搞不懂，他到底哪一點值得你那么稀罕？”

    “鬧夠了嗎？”男人失去了耐性，指著門道，“滾?！?/br>
    氣氛變得異常的僵硬。

    周畑羽發(fā)出了一聲古怪的笑，道：“兩天前剛爆出他和女明星亂搞的新聞，這時候你已經(jīng)可以心平氣和地為他畫像了？我們周家的大哥，氣度果然不一般?！?/br>
    青年幾步走上前，靠近男人。

    此時周寫楓才意識到，原來真實的周畑羽比他想象中的更高一些，站在曾經(jīng)的他面前時，氣場也并不遜色許多。

    那是一種帶著一絲誘惑力的，非同一般的詭譎的氣場，怪異到他無法分辨那樣的眼神舉止之中的意味。

    “我再說一次，你再不走，我就不客氣了?！?/br>
    青年聽了這威脅笑得更放肆了，溫聲道：“那我可不會怕，因為你從沒對我客氣過?！?/br>
    他伸手撫了撫男人的衣領(lǐng)，眼神中竟有一些委屈，“大哥，我知道我來這個家來得很倉促，所以我也很愧疚。我一直在認(rèn)真地取悅你，難道你沒有感受到嗎？”

    “……”

    “我前些天不跟你說，我最近開始學(xué)畫畫了嗎？趁你難得在家，我把我畫的幾幅畫給你看吧？”

    “……”

    青年的聲音里帶著些卑微的懇求，讓他這個旁觀者都有些聽不下去了。就在他等待后續(xù)發(fā)展時，他見一直背對著他的男人微微轉(zhuǎn)過了身，像是耐心被消耗到極限一般抬手扶著額。

    那一刻，他看到了曾經(jīng)自己的模樣。只這樣一個側(cè)臉，卻讓他的心里翻起了驚濤駭浪。

    ……

    “呃！”

    睜開眼時，面前是一片雪白，周圍充斥著消毒水的味道。

    ……他在醫(yī)院？

    他想撐起身子坐起來，奈何渾身像是散了架一般毫無力量，在他努力掙扎著起來的時候，門外進(jìn)來了一個人。

    “哎呀，先生別亂動！”

    護(hù)士幾步走到他身邊將他又放平，對他溫聲道：“手術(shù)才剛結(jié)束，您不要急，還要注意休息的。”

    手術(shù)？什么手術(shù)？

    腦子里一片空白，他閉上眼努力拼湊著昏迷前的記憶。

    醫(yī)生，男人，討論，壓制，麻醉……

    ……他想起來了。

    他看了看周圍，啞聲問道：“醫(yī)生呢？醫(yī)生在哪里？！”

    “醫(yī)生他還有別的事，過一會就過來，”護(hù)士關(guān)切地看著他，“您在這好好躺著，將來修復(fù)過程中的注意事項還需要醫(yī)生給您指導(dǎo)的?！?/br>
    他喘著氣，過了一會道：“給我一面鏡子，好嗎？”

    對方意識到了他要做什么，有些慌張：“現(xiàn)在是不好拆的，您要等醫(yī)生……”

    “給我?！?/br>
    護(hù)士為難地看了他一會，隨后還是找了一面鏡子給他。

    他用有些發(fā)抖的手架起了這面鏡子，隨后便抬手開始解臉上的紗布。護(hù)士看他動作遲緩，想去幫忙但被攔下了。

    他努力平復(fù)著呼吸。但是越努力去平復(fù)，手抖得就越厲害。紗布后即將出現(xiàn)的面孔讓他緊張到了極點，他既不知道怎么去面對，又禁不住內(nèi)心極度的好奇。

    這個讓沈有赫不惜代價，以至于犧牲他對他的信任都要完成的臉，到底有怎樣的稀奇？

    在最后一圈紗布落下的那一瞬，他屏住了呼吸。

    鏡子中，是一個雖還殘留著一些術(shù)后的痕跡，但依舊英氣逼人，獨一無二的臉。硬朗的輪廓走向猶如在他心里游走鐫刻著一般，帶來一陣陣的戰(zhàn)栗。

    ……這，是以前的他？

    和他很不一樣。不……是和他的表弟很不一樣。

    瞬間，那個夢境中的側(cè)臉，和此時的這張臉完美地重合了。他的身體猛地顫了顫，只覺身上有點發(fā)熱，額上都滲出了一些汗。

    在他重新看向那張臉時，發(fā)現(xiàn)每一處都有令他發(fā)痛的力量。

    眉，鼻，眼，顴骨，人中，唇，還有下巴……

    一個塵封已久的魔盒已被悄無聲息地打開，無數(shù)的畫面被釋放了出來。

    “小楓，mama給你畫個像？”

    “不要不要，你畫得太丑了！”

    ……

    “鄭一芮你聽好了，我會讓你和你兒子付出代價?！?/br>
    ……

    “不管是什么苦衷我都不會原諒你，我媽在天上也不會原諒你?！?/br>
    “我們會恨你，直到你死也繼續(xù)恨你?！?/br>
    ……

    “你到底為什么整成周畑羽？”

    ……

    “小羽，我好愛你……”

    ……

    “我要的是你周寫楓，不是周畑羽！”

    “寫楓，別離開我好嗎？”

    ……

    意識猶如被甩入了地獄，周遭烈火的煎熬讓他幾乎快失去呼吸。

    他看見了，他那深不可測的潛意識中的那個人，那個在火中掙扎的人……

    是他的母親李凈。

    繼而，一幅幅不堪入目的畫面席卷了腦海，像是生怕他再次失去一般，不停地回放著。

    那個陰冷的倉庫里，幾聲徹骨的槍響后，倒下的人是……

    ……

    “我的寶貝兒子，當(dāng)然由我來守護(hù)。這個人，只是個冒牌貨而已?！?/br>
    “你殺了這個人，就馬上可以見到小羽。否則，你就永遠(yuǎn)別想知道他在哪里。”

    ……周燁。沒錯，那是周燁。

    緊接著，他聽到了那個更悚然的聲音。

    “那我憑什么相信你？”

    死刑宣判一般的，那根朝他緩緩抬起的槍管，抽去了他所有的力氣。

    ……他清楚了。

    一切，都明白了。

    “……您還好嗎？”

    護(hù)士微蹙著眉，關(guān)切地詢問著面前的病人。見渾身顫抖的人逐漸恢復(fù)了平靜，她想應(yīng)該是被自己新臉的完成度震驚到了。

    “手術(shù)是很成功的，您不用擔(dān)心，等醫(yī)生回來……”

    話音未落，對方扭過了頭看向她。

    那雙冷到極點的眼，讓她出了一身汗。

    “周……周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