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作兩截的細(xì)草還在掌中，商絨裹緊了身上的兩件披風(fēng)，兜帽的絨毛邊被風(fēng)吹得輕拂她的臉頰，有點(diǎn)癢癢的。

    炙牛rou已冷了許多，她咬了一口，側(cè)過臉去看身旁空空的位置，原本坐在這里的少年將一整瓶糖丸扔給她之后，便掠風(fēng)而去，隱入漆黑的夜色消失不見。

    街市上的燈籠已經(jīng)滅了大半，高高的屋頂上，商絨下巴抵在懷里的包袱上，像一只藏在夜色里，蜷縮身體的貓。

    與此同時(shí)，容州城牢獄對面昏暗不清的窄巷里，頭戴斗笠，一身粗布麻衣的少年倚靠磚墻，隨意地打量著緊閉的牢門。

    “小公子，你且放心，我必不讓你白幫我的忙，此事若能成，我必奉上五十金。”面容粗糙的男人隱在這片暗沉沉的陰影里，聲音因刻意壓低而有些啞。

    “五十金？”

    少年抬首，斗笠下，那張白皙的面容顯露分明。

    “小公子可是不滿意？”

    男人審視面前這少年，語氣頗添幾分意味，“其實(shí)價(jià)錢還可以再商量，但前提是小公子您能順利將人救出。”

    少年一縷烏發(fā)在側(cè)臉微蕩，他的眉眼清傲冷淡，聞聲也不過扯唇，“足夠了?！?/br>
    他也沒什么耐心再多說，俯身提來盛裝酒菜的籃子，邁著輕緩的步履從這黑乎乎的長巷走入一片橙黃的燈影里。

    守在牢獄大門的官差冷得來回跺腳，一人搓著手才轉(zhuǎn)過身來，便瞧見有人朝這邊走來。

    待那人走近，他們便上前將人攔下，為首的官差肅著臉問，“做什么的？”

    紛紛細(xì)雪在燈火里粒粒分明，少年擦過臉頰的手掌放下來，他原本白皙的膚色變得暗沉許多，昏暗的光線里，斗笠的陰影半遮他的面容，“我是明日午時(shí)就要行刑的死囚張勇的親弟，特來送他最后一程。”

    年輕的官差接過他遞來的條子一看，上面的確有衙門的朱砂印，他再抬頭將這說起話來怯生生的少年打量一番。

    少年像是才反應(yīng)過來似的，手忙腳亂地從懷里掏出來一枚錢袋遞給他，“還請行個(gè)方便?！?/br>
    官差掂了掂手中的錢袋，這才滿意地朝身后喊：“開門！”

    沉重的大門徐徐打開，里頭點(diǎn)綴的燈火鱗次櫛比，那光影映入斗笠下，照見少年一雙冷沉沉的眼睛。

    一名牢頭大剌剌地邁步，打著哈欠領(lǐng)著他往里走，“張勇沒媳婦兒么？怎么來的是你？”

    “改嫁了。”

    少年言語淡淡。

    越往里走，牢獄里潮濕的，腥臭的味道越發(fā)濃厚，那牢頭聽了他這話便一下回過頭來看向用手掩住口鼻的少年，隨即搖了搖頭，繼續(xù)朝前走，“人還沒死呢就急著改嫁，真是世風(fēng)日下?！?/br>
    “聽說，明日與我哥一同處斬的，還有一人？”少年?duì)钏撇唤?jīng)意地提了一句。

    “對，有個(gè)假冒道士的，”那牢頭雙手背在身后，一邊走一邊道，“你哥哥殺了一個(gè)人，他可是殺了三個(gè)呢?！?/br>
    “他就關(guān)在你哥隔壁，今早鬧過一回自殺，幸好發(fā)現(xiàn)得及時(shí)，大人讓人給他灌了碗藥，只怕要睡到明日法場上砍頭時(shí)才醒。”

    “是嗎？”

    少年的語氣平靜無波。

    “張勇，你弟弟來送你了！”

    牢頭忽然在一道牢門前停下來，朝里頭喊。

    蜷縮在干草堆里的那人乍聽這聲音，他匆忙轉(zhuǎn)過身來，在一片橙黃的燈影里，他往那牢頭身后張望著，又茫然地皺起眉，“他是誰？”

    牢頭神情一僵，他立即回頭。

    “噌”的一聲響，壁上幽暗的燈火映照薄刃閃爍點(diǎn)點(diǎn)粼光，不過一瞬，他頸間驟添冰冷的觸感，他滿臉驚懼地看向那斗笠之下，少年線條流暢的下頜。

    ——

    商絨也不知自己究竟在屋頂?shù)攘硕嗑?，她將玩兒過的草葉一點(diǎn)點(diǎn)揪掉，一會(huì)兒望月亮，一會(huì)兒數(shù)星星。

    她一刻也不敢睡著，但看底下的長街冷冷清清，也不知那少年何時(shí)才能如約歸來，她的心內(nèi)始終忐忑不安，忍不住有些不好的猜測。

    忽然間，雜亂的腳步聲傳來，遠(yuǎn)遠(yuǎn)地還有一些人的叫喊聲。

    商絨一瞬大睜起困倦的雙眼，目光越過檐下，看見燈火照出一道玄黑的身影，他身上似乎還背著一人，正朝這邊跑來。

    眼見有兩名官差追得緊了，商絨心中著急，想也不想地掀了幾片瓦一下站起身，用盡力氣拋下去。

    她的準(zhǔn)頭極好，瓦片正中兩人的腦袋。

    瓦片落地摔碎，少年抬首瞥一眼屋檐之上的她，隨即身影很快消失在濃黑夜色里。

    他……不見了？

    商絨抱著一片瓦不知所措地立在檐上，底下捂著腦袋的兩人已發(fā)現(xiàn)了屋頂?shù)乃?，不遠(yuǎn)處提燈的一眾官差也近了。

    忽的，一只手?jǐn)堊∷暮笱龂樍艘惶?，回頭卻見溶溶月輝之下，少年滿額是汗，一雙眼睛清亮又干凈。

    她還在發(fā)愣，他已將她帶入懷中，從后飛身躍下去。

    他滿身的血腥氣已遮掩了原本的積雪竹葉香，呼吸都是凜冽的，商絨雙足落了地，抬頭看見對面的馬棚下拴著兩匹馬，他方才背著的那人已被他扔到了一匹馬上。

    折竹將商絨扶上了馬，便要踩著馬鐙騎上馱著昏迷的男人的那匹馬，然而他側(cè)過臉，見那姑娘不安地抱著馬的脖子，僵著身體用一雙眼睛望著他。

    他一言不發(fā)，將面前馱著人的那匹馬的韁繩在手腕上繞了一圈，隨即走過來，十分利落地翻身上馬，在她身后道：“韁繩?！?/br>
    商絨將韁繩遞給他，回過頭，她再度注意到少年臉上涂抹不均勻的顏色。

    她愣了一瞬，不知為何總覺得有些熟悉，“你的臉……”

    “你的，檀色的那盒?！?/br>
    折竹說著，腿上用了些力道，一匹馬疾馳起來，牽動(dòng)馱著人的另一匹也被動(dòng)地跟著跑，風(fēng)更凜冽了，但因商絨臉上粘著面具，竟也吹面不寒。

    “可……那是妝粉?！?/br>
    她囁喏著說。

    還是他隨意買來，她一回也沒用過的，最可怕的檀色。

    折竹滿不在乎地應(yīng)一聲，風(fēng)聲里，他的聲音離她這樣近：

    “到了蜀青，我再多給你買幾盒?！?/br>
    ——

    知州府內(nèi)。

    之前還在容州城牢獄對面巷子里與折竹見過面的男人此時(shí)恭敬地立在書房內(nèi)，靜看著書案后的知州祁玉松在燈前提筆習(xí)字。

    “大人?！?/br>
    門外映出一道影子。

    祁玉松并未抬頭，反是那候在一旁的男人推門走了出去問來人，“如何？”

    來人滿頭大汗，氣喘吁吁地稟報(bào)，“趙管家，事成了。”

    門內(nèi)的祁玉松聽聞此事，筆尖一頓，他輕抬起眼簾來，略帶幾絲皺痕的面容上浮出一個(gè)笑來。

    適逢趙管家進(jìn)門，他開口道，“城門那兒都敲打過了吧？”

    “稟大人，他們今夜定能出城，”趙管家垂首，又繼續(xù)道，“奴才已與那小子約定好，在城外十里坡的山神廟中一手交錢一手交人。”

    “嗯?！?/br>
    祁玉松頗為滿意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若非是那孫家有晉遠(yuǎn)都轉(zhuǎn)運(yùn)使這棵大樹，我又何必出此下策?！?/br>
    “此事不能我們自己人來做，正好何義生遇見了個(gè)狠角色，這小子也算來得是時(shí)候?！逼钣袼煽谥械暮瘟x生，正是那日奉命上杏云山滅匪的捕頭。

    那日何義生故意借馬給那一對兒可疑的少年少女，便是要掌握他們的行蹤，哪知他的馬僅半個(gè)時(shí)辰就自己跑回來了。

    待他帶著人上得杏云山時(shí)，正見那土匪窩已燒成了廢墟，里頭有不少燒焦的尸骨，何義生做了多年的捕頭，也會(huì)些仵作的本事，他斷出那些山匪互毆過，也在其中一些人骨上找到了一種極細(xì)的，深刻的痕跡。

    何義生沒忘了那少年腰間躞蹀帶上纏著的軟劍，故而回到容州城后，他便向祁玉松稟明了此事。

    而祁玉松如今也正好要一個(gè)這樣的人來加以利用。

    燭火在案上搖搖曳曳，趙管家俯身拱手，沉聲道：

    “大人放心，如今我們的人已在山神廟中設(shè)下天羅地網(wǎng)，縱然那小子武功再高，也定然會(huì)在今夜死得悄無聲息。”

    “他身邊還有個(gè)姑娘？”祁玉松想起來。

    “是?！?/br>
    祁玉松負(fù)手而立，沉吟片刻：

    “那姑娘既是和他一道的，如此……也是沒有辦法的事了?！?/br>
    第16章 山神廟

    三個(gè)人兩匹馬出城竟也暢通無阻，商絨在寒夜里匆匆一眼，瞧見守城的官差一個(gè)個(gè)地站著打瞌睡，馬蹄聲聲過城門時(shí)，他們充耳不聞，連眼皮也沒掀一下。

    那道士夢石在馬上顛簸許久也沒有清醒的跡象，凜冽的風(fēng)雪被少年擋去大半，商絨在他懷中昏昏欲睡，不知何時(shí)，他忽的一拽韁繩，馬兒當(dāng)即引頸長嘶。

    緊接著，少年冰涼的手指輕戳她的耳垂，商絨一霎清醒許多，茫然回頭時(shí)，少年已翻身下馬。

    這是一片青黑的林子，月光所照之處，滿眼枝影橫斜。

    “折竹，那兒有個(gè)火堆?！?/br>
    商絨一瞬警惕起來，這樣寂靜的山林里，為何會(huì)有一堆燒得正旺的柴火？

    折竹將兩匹馬的韁繩拴在樹上，聞聲抽空抬首瞥了一眼，淡應(yīng)一聲，也沒下文，只朝她伸出手。

    他一雙手舒展，指間殘留著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血跡，溶溶月輝里，商絨在馬上看他，然后朝他伸出雙臂。

    他抱住她纖瘦的腰身，她也下意識地雙手環(huán)住他的脖頸，少年的氣息近在咫尺，她卻有點(diǎn)不敢呼吸。

    他將她抱下來放到地上便松了手，回身走到另一匹馬前，伸手一個(gè)用力，那馬背上的男人便重重地摔在雪地里。

    然而即便是如此，那男人也絲毫沒有反應(yīng)。

    商絨看著折竹從馬鞍底下取來一捆麻繩，將那男人綁在了一棵大樹上，隨即他輕蹭了一下臉頰，于是檀色的妝粉與血跡在他白皙的手背污作一團(tuán)，他嫌棄似的，輕皺了一下眉，走到底下的小溪畔。

    即便那個(gè)神秘男人已見過他的面容，但他入牢獄之前還是耍了一些小把戲。

    不論如何，看清他模樣的人總歸是越少越好。

    商絨小跑到他的身后，回頭不安地望向那燃燒的火堆，又來看他，“你把他綁在這里做什么？”

    折竹掬水洗去了臉上的顏色，水聲滴滴答答的，溪流粼波微泛，他轉(zhuǎn)過臉來，大約是山間水太寒涼，他白皙的面龐隱約透著幾分薄紅，他濃密的眼睫也沾著晶瑩的水珠。

    “我還有一件事要做?！?/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