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一生襟抱未曾開(正文完)
昧旦,守城的衙役拖著呵欠,慢條斯理地打開了城門。永平城內回蕩著洪亮悠長的定遠鐘聲,人們紛紛起床整飭,預備一天的勞作。集市尚未蘇醒,蒸餅的香味已經(jīng)溢了出來,常嬸扯開潑辣的大嗓門,吆喝十數(shù)年如一日的叫賣—— “蒸餅!剛出鍋的蒸餅!” “常嬸,我買一個蒸餅。” 銅子兒遞到跟前,常嬸卻愣是沒敢接。她心驚膽戰(zhàn)地瞄了一眼,隨即逃命似地躲回鋪子里,隔著門板嚷道:“小鐘先生,你你你你不要過來啊……冤有頭債有主,你要索命,就去找那些害你的狗官,別找我呀!我就是個賣蒸餅的寡婦,頂多喜歡嚼一點舌根,從沒干過傷天害理的事兒!快回去吧,讓閻王爺幫你投個好胎,下輩子大富大貴、長命百歲。阿彌陀佛,太上老君保佑……” 常嬸嗓門兒奇大,這一篇見鬼的話喊出來,惹得半條街的人都跑來瞧。孫石頭盯著那頎長的灰袍身影,嚇得舌頭打結?!坝H娘嘞!這這這是人還是鬼啊……” 孟純彥溫和地笑笑,正欲開口,卻見一道幼小的身影飛奔而來。六子連衣裳都沒穿好,半邊袖子還掛在身后,就急慌慌地將人攔腰抱住,邊哭邊道:“先生沒死!沒死!嗚嗚……” “乖,先把衣裳穿好,仔細著涼?!泵霞儚┒紫律?,替小六整理衣袍,又用巾帕替他擦拭眼淚鼻涕,笑道:“莫哭啦,等下變成小花貓可怎么辦?!?/br> 小六點點頭,哽咽著道:“先生……可別再……別再走了罷?!?/br> “不走了,永遠不走了?!?/br> ———————— 細雨過后,路旁杏樹上還洇著水汽,微涼的花瓣偶然觸到行人頰邊頸側,留下一抹濕潤。金烏西沉,永平城中的百姓已經(jīng)吃罷晚飯,三三兩兩地湊在街邊,閑扯家常。正聊得熱鬧,不知是誰嚷了一句:“快看唷,官差押犯人了!” 眾人循聲望去,果見幾名差役遙遙而來,身后跟著些披枷帶鎖的囚犯。那些人犯都套著粗麻罪衣,蓬頭垢面,脊背被木枷壓彎,蹣跚著向前踱步。百姓們默默地觀望了一陣,逐漸小聲議論起來:“這群人又是犯了啥子罪?”“你沒聽說嗎?他們都是跟京里原來那個何太監(jiān)混過的!是反叛!”“誒呦呦,可嚇死人!”“反叛不是都該砍頭么?大官家咋還留著他們?”“不懂了吧。大反叛要殺,小反叛罪不至死,判流刑?!薄皩Γ@群人吶,就是往榆關去做苦力的?!薄罢O!你們瞧瞧,那個是不是馮大人?”“別說,還真像?!薄熬褪撬?!”“啥子大人喲,禍害老百姓的狗玩意,呸!” 飛唾噴在臉上,馮如晦艱難地伸手一抹,雙目依舊麻木地盯著前方。當初他擬了那封遺詔,求得一線生機,卻依舊被判了流放。這千里起解,一路上不能以車馬代步,更兼鎖枷沉重,壓得人抬不起頭,將流放路途襯得無比絕望。好容易走到了永平城,老母妻兒卻都病逝在半途,馮如晦目今孑然一身,越發(fā)連絕望的滋味都感受不到了,眼底只剩下麻木。半晌,嘰嘰喳喳的議論漸遠,押解隊伍轉進一條略顯偏僻的小巷,忽聞身側傳來朗朗書聲。馮如晦不禁駐足凝望,瞧見一方簡陋卻整潔的小院,中央一株老槐,樹下則擺了飯桌并幾張板凳,男女老少挨挨擠擠地圍坐桌旁,正一字一字地高聲朗誦著孩童開蒙的讀物: 天地玄黃,宇宙洪荒。 日月盈仄,辰宿列張。 寒來暑往,秋收冬藏。 閏余成歲,律呂調陽。 …… 這群人cao著一口永平腔的官話,讀起書來參差不齊,熟練的自然是順,不熟練的則磕磕巴巴,學著旁人的讀法,更有孩童唱戲似的拖著長音,好好一篇竟讓他們念得七零八落。然而每個人又都那么認真,一雙雙渾濁或清澈的眼睛緊盯著字,還有人不時用手在桌面上劃拉,似乎這樣就能學會如何寫。桌旁立著一名灰衫男子,背影清瘦頎長,仿佛還有些熟悉。馮如晦正在回憶此人是誰,忽見一對老夫婦行至小院門口,那老翁埋怨似的道:“一大把年紀,跟豁牙的小毛孩子混在一塊,丟人不丟人!何況我又不考秀才,念書識字做什么!” 老嫗只管拽著老翁向院內走,嘟囔道:“你個倔老頭子,怎就聽不進好話呢?人家小鐘先生說了,讀書不為功名利祿,為的是做個明白人,至少不能因為不識字上當受騙么……欸,小鐘先生!我?guī)壹依项^一起來讀書,可以的吧?” 灰衫男子聞聲回眸,笑意溫文?!爱斎粴g迎。您二老稍等一下啊,我再去搬條凳子來。” 馮如晦看清了那人面容,不由得心下大驚,叫嚷出聲:“你是孟……” “杵著做甚?趕緊走!”解差不等他說完,便揮起鞭子驅趕,斥罵道:“看啥看?學堂也是你配看的嗎?也不瞅瞅自己是什么東西……” 待到孟純彥搬了板凳出來,一行人犯已經(jīng)離開。他瞥了一眼空蕩蕩的門口,懷疑是自己聽錯了,便回到槐樹旁,笑盈盈地道:“大家先不著急。我讀一句,大家跟著讀一句。咱們一個字一個字地認、一個字一個字地寫,日子還長,慢慢來?!?/br> ———————— 永晏三年,榆關失守,北境告急。數(shù)載前的皇位更迭并沒能逆轉天命,河洛一帶大旱兩年后,一場暴雨連下七天七夜,以至黃河決口,死傷無數(shù)。撥款賑災的旨意還沒送出京城,關東又遇大地震,本就不充裕的國庫徹底被掏空,朝廷疲軟,盜賊蜂起,鄂隆部趁亂進攻,大廈將傾。榆關將領曾向江寧的慎親王求援,卻被對方以“路途遙遠,搭救不及”為由斷然拒絕,此后無論胡人怎樣步步逼近京城,淮揚以南全部按兵不動,似在保存實力、修養(yǎng)生息,留待日后。 慎親王態(tài)度如此,京中權貴眼見勢頭不妙,紛紛讓家眷攜帶財產南下,京郊渡口每日車馬亂喧,一艘艘滿載金銀珠寶的貨船駛離碼頭,千帆遠去,不再回還。朝中的老狐貍們還攛掇皇帝遷都,雪片似的奏折遞上去,卻毫無回音。反復數(shù)次之后,老狐貍們明白了皇帝的意思,陸續(xù)稱病不朝,實則暗地里悄悄離京,逃命去也。來上早朝的人越來越少,皇帝并不追究,面上的笑意竟愈發(fā)淡定從容,聽到什么消息都不慌不忙,整個人如一潭死水,平靜得可怕。 入夜,北辰殿南書房仍亮著光,殷廣祺正埋首紙筆間,認真地寫著什么。顧夫人將一碗清粥擺在御案上,輕聲道:“哥兒歇歇罷。每日都熬這么晚,身子受不住?!?/br> 殷廣祺聞聲抬眸,溫和地笑了笑,鬢邊新生的華發(fā)被燭火映得刺目。顧夫人輕撫他鬢角,心疼地道:“你才多大,就累得這個樣子……唉!” “乳母先去睡吧,我還有些事沒處理完?!?/br> “不成,老婆子今日就坐在這兒看著,省得你又熬到天亮?!?/br> “那……乳母替我去瞧瞧皇嫂,可好?”殷廣祺凝望著她,眸中隱有血絲,目光卻依舊澄澈?!奥犝f皇嫂最近害頭風病,我一直掛心著,卻實在分不出精力去探望。還請乳母幫個忙?!?/br> 顧夫人嘆了口氣,道:“罷,老婆子沒什么能耐,也就這點事上還能跑個腿?!闭f著便去了。半晌過后,又有人進殿稟道:“陛下,剛傳來的消息,津門失守了。” 殷廣祺放下筆,見來人正是肖福貴,便道:“行大禮做什么?平身。赫真氏既攻下了津門,是打算乘勝追擊,還是扎寨修整?” “據(jù)說津門一役異常慘烈,我軍僅剩兩百名老弱傷兵,現(xiàn)駐扎在城郊。但賊寇也折損不少,亟需休養(yǎng)生息,尚未有所動作?!?/br> “知道了?!币髲V祺微微頷首,將某樣東西揣入袖中,對肖福貴道:“傷兵都在城郊是嗎?帶我去看看他們。” 肖福貴清楚自己攔不住他,便叫上幾名侍衛(wèi),一同護送穿著便裝的殷廣祺來到城郊。目之所及皆是一片混亂,傷兵三三兩兩地湊在火堆旁,或躺或坐,哀嚎不止。紛雜的人群中,一抹熟悉的蒼老身影從眼前閃過,殷廣祺忙追上去叫住:“柳先生?” 柳泉林回頭一瞧,驚得瞪大了眼睛,卻見殷廣祺輕輕搖頭,便改口道:“哥兒……來這做什么?” 殷廣祺正要應答,卻見一名清瘦少年跑來,啞著嗓子道:“阿翁,那邊的病人疼得厲害,您快去瞧瞧罷?!?/br> “馬上來?!绷终f著便要走,又轉身對殷廣祺道:“這里不是哥兒該來的地方,快回去吧。小肖也是,哥兒要胡鬧,你也不攔著點?” “我……”肖福貴百口莫辯,卻見殷廣祺已經(jīng)邁開了步子,邊走邊道:“我也去搭把手。” 受傷的是個少年人,看身量不過十三四歲,小臉上沾滿血污,雙目半闔,似是倦乏已極。柳泉林替他解開衣袍察看傷處,一樣東西隨即掉了出來,殷廣祺順手拾起,只見那是個寫著“鐘六”的名牌,下方用棉繩栓了件色澤艷麗的物什——竟是一枝絹制梅花。 殷廣祺雙肩劇顫,登時落下淚來。當年那個叫小六的孩子把這絹花命根子一樣地護著,殷廣祺不可能跟一個孩子搶東西,便任由小六拿了去。如今舊物尚在,可是仲徽恐怕已經(jīng)…… “還我……”六子盯著那花兒,虛弱地道:“那是我先生……留給我的……念想……你不許搶……” 殷廣祺擦干眼淚,將絹花輕輕放進六子手心里,溫聲道:“放心,不跟你搶?!?/br> -------------- 半年前,永平城內。 “咳咳咳……咳咳……” 孟純彥扶著門框勉強站立,身形微晃,咳出兩團刺目的紅。屋外暴雨傾盆,隆隆的巨響自遠處傳來,讓人分不清是雷聲還是戰(zhàn)鼓聲。內腑傳來一陣劇痛,喉中滿是血腥氣,孟純彥忍不住弓起身體,試圖減輕痛楚,手指死死地抓著門框,拗得骨節(jié)泛白。 離開京城的時候,柳先生給了他不少藥,直到現(xiàn)在都還有剩。但也正如柳泉林所言,他余下的日子不多,事到如今,已經(jīng)是藥石罔效。孟純彥緩過一口氣,將唇邊血跡擦拭干凈,重新直起支離的病體,面上多了一抹解脫的微笑。 縱使今生多遺憾,跌跌撞撞行至盡頭,還能在溫暖的人情里茍延殘喘三年,也算值了。 屋外的雨下得愈發(fā)恣意,石板路上已然漾起一層迷離的白煙。重重水幕后,小六子披蓑戴笠地跑來,嚷道:“先生先生!胡人打進城了!咱們……” “小心!” 六子話未說完,便被人撲倒在地,腦中空白了一霎。待他回過神來,卻發(fā)現(xiàn)自己被先生護在懷里,身后有個醉醺醺的胡兵,正試圖將長刀從先生肩胛中間拔出! 原來死亡本可以這樣容易啊…… 背后劇痛,眼前一陣一陣地發(fā)黑,孟純彥艱難地喘息著,感覺周身溫暖正迅速流失。小六子流著淚從他身下鉆出來,本能地抄起墻邊的鐵鍬,朝胡兵的腦袋狠狠砸過去。那胡兵不知喝了多少烈酒,五迷三道的,跟隊伍走散了,誤打誤撞地闖進來,兇性大發(fā),隨手亂砍,下刀也不甚準,利刃卡在骨縫里,竟一時拔不出來。胡兵只顧拔刀,卻沒防著后面,小六子舉起鐵鍬狠命猛砸,自己也不知砸了多少下。半晌,鐵刃落地的脆聲響起,長刀和鐵鍬都安靜地躺在大雨中,胡兵的腦袋已經(jīng)被砸成了爛西瓜。小六子如夢初醒,身體一下子軟了下來,撲到孟純彥身邊,用手去堵那可怖的傷口,哭道:“先生……先生你撐著點,我去找呂郎中……” 熱流汩汩涌出,將身后衣衫全部染成鮮紅的顏色。孟純彥拼盡最后一點力氣,握住了小六子的手,虛弱地道:“活下去……” “先生……” “活下去。”孟純彥唇角微揚,聲音卻越來越微弱?!鞍鸭摇瓓Z回來……” 雨簾中,少年跪在不斷蔓延的血水里,痛哭失聲。 --------------- “我把先生葬在大槐樹底下,就去投了軍。先生身體不好,怕冷,我替他裹了兩床被子,先生在九泉之下,至少能暖和些?!?/br> 隆冬凜冽的寒風里,小六子怔怔地注視著殷廣祺,囁嚅道:“我現(xiàn)在想想,總覺得先生閉眼的時候,笑得很開心。你說,人死的時候,怎么會開心呢?” 殷廣祺替他包好傷口,又喂了他一枚丸藥,安慰道:“別多想了,好生睡一覺,明天早上醒來,傷就不疼了?!?/br> “我好像認得你?!毙×用悦院氐溃骸澳阋埠芟矚g先生,對不對?” 殷廣祺再也忍不住,背過身去痛灑了幾行熱淚。當年仲徽離京,他暗中派了鮑勇和肖福貴遠遠跟隨護送,直至仲徽安穩(wěn)落腳,二人回來后便告訴他,仲徽最終在永平府住下。聽聞這個消息,殷廣祺恍惚了一瞬,隨即明白過來:一旦邊境失守,永平必定首當其沖,仲徽這個決定,是要陪他同生共死。于是,當榆關失守、永平淪陷的消息傳來時,殷廣祺便已知道,他的仲徽,永遠離開這人世間了。 “陛……公子,傷兵已經(jīng)全部安頓好。您看咱們是不是,該回去了?” 聞言,殷廣祺立即拭干眼淚,起身對肖福貴笑道:“好,回去吧?!?/br> 行至城門口,殷廣祺卻突然停下腳步,將肖福貴單獨拉到一邊,從袖中取出一方錦匣,低聲道:“趁敵軍還沒圍城,你帶上它立刻走。送到函谷關,交給參軍魯直,他自然知道該怎么做。” 肖福貴捧著錦匣,好似瞬間被凍住,愣愣地凝視著對方,半個字也說不出來。殷廣祺見狀便低喝道:“快走!朕命令你走!你是有才干的,等到了那兒自然有人賞識你,建功立業(yè)理所應當……走啊!” 肖福貴紅著眼眶,跪下行了大禮。“臣……拜別陛下……” ———————— 回宮后,殷廣祺又回北辰殿坐了一陣,緊接著便去了椒房殿。彼時惠春娘還沒睡,正斜斜地歪在榻邊,額角貼著治頭風的膏藥,滿面凄惻地聽顧夫人勸解。正傷心著,忽見碧桃來通報,說陛下到了。春娘還未及起身,卻見殷廣祺已經(jīng)進了寢殿,面無表情地道:“請嫂子快些收拾行裝,趁夜出城去,遲恐生變。鮑勇已帶人在殿外候著了,隨時可以走。” 惠春娘怔怔地問:“走?去哪???” “當然是江寧?!币髲V祺露出一點笑容,輕聲道:“小皇叔要名聲,一定會接納嫂子的。還有乳母,您也回去收拾些東西,一起走吧?!?/br> 顧夫人登時滾下淚來,抓著殷廣祺的衣袖道:“我不走!哥兒,讓老婆子留下來照顧你罷!你這身體越來越差,旁人伺候不明白的,還是……” “乳母,您聽我說?!币髲V祺替她拭著淚痕,笑意溫柔?!敖瓕幨莻€好去處,熱鬧繁華,您去那里安享晚年,我也放心?!?/br> “可是我不放心你?。 鳖櫡蛉穗p膝一軟,失聲痛哭。“你是我一手養(yǎng)大的孩子,要我怎么放心留你一個人……” 殷廣祺也跪坐下來,柔聲道:“乳母,我已經(jīng)不是孩子啦。何況事到如今,我也沒有更好的選擇,與其生不如死,還是了斷干凈為上。您走吧,后半生也不必再為了誰而活,就為您自己而活,這樣多好?!?/br> 言畢,他也不管顧夫人如何啼哭,只抬眸對惠春娘笑道:“我知道嫂子也不舍得離開這里,但此番遠行,我其實有要事相托?!闭f著,他從袖中取出另一個錦匣,又道:“這是退位讓賢的詔書,請皇嫂在合適的時候交與慎親王。” 惠春娘向后退了半步,哽咽道:“廣祺,你……” “請嫂子幫這個忙,其實也算順理成章。畢竟,您不僅是我阿兄的未亡人,您還是先帝的正宮、大昭的賢寧皇后,一言一行都有份量。由您來遞這個話兒,最合適不過?!?/br> 惠春娘遲疑了片刻,終究還是顫抖著接過那錦匣,半個字也說不出來。殷廣祺沖她粲然一笑,起身吩咐道:“時間緊迫,不可再耽擱。碧桃,你是掌事宮女,速速替你家娘娘收拾行裝,只揀最要緊的東西。另外,傳朕旨意,自即日起,宮中女婢內侍若想離宮,可自行從角門走,朕不追究……” 是夜,一輛不起眼的青簾馬車駛出京城,疾馳向南。幽幽的嗚咽聲撒了滿路,就連趕車的年輕人也紅著眼睛,哀傷卻被凜冽的寒風扯碎,無跡可循。 ————————— 歲末,大雪封門,天地間一片澄凈。殷廣祺穿了件單薄的月白色直裰,在雪地里慢慢地走著,身側紅梅凌寒而綻,熱烈如火、鮮紅似血。宮人幾乎全跑光了,偌大宮城空曠得可怖,遠處隱約有喊殺聲傳來,殷廣祺側耳聽了聽,旋即淡然一笑,依舊從容地向前走。 寒風刺得肺腑發(fā)痛,胸口左側更是疼得厲害,四肢疲軟打顫,甚至連呼吸都有些困難。熟悉的病痛潮水般涌來,他習慣性地掏出藥瓶,卻又瞬間遏制了本能,將護心丸丟在雪地里,邁著踉蹌的步伐緩緩離去。病勢洶洶,他逐漸連站立的力氣都不剩,便干脆靠著一株梅樹坐了下來,將半個身子埋在雪里,雙眸炯炯地望著梅花,凍僵的嘴角盡力上揚,扯出一抹燦爛的笑。 好干凈的雪,好漂亮的梅花,正如初次遇見仲徽那日,白雪紅梅,伊人無雙。 仲徽,如若你我并非生于這顛倒末世,會否有個不一樣的結果…… 殷廣祺這般想著,緩緩闔上雙眼,沒了呼吸。 永晏三年冬,京師陷,宮城破,天子殉國。鄂隆部盤踞關東,意欲西進,卻于函谷關前屢屢受阻。時人頗疑守將,言其兵強馬壯卻不肯護駕,有擁兵自重之嫌,參軍魯直出哀宗密詔,其內赫然有云:京城頹勢已不可回,卿等應盡收關西兵,死守函谷關。眾人方恍然。故胡馬雖驍,卻終未踏入關西,蓋先帝決策之明也。 國史載:賢寧皇后攜遺詔南渡,慎親王鑒接詔嗣位,謚先帝為哀宗,定都江寧,國號南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