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本要矢口否認(rèn)，但迎著他一雙烏黑清亮的眸子，違心的話竟說不出口，閉上嘴唇，只當(dāng)是默認(rèn)了。

    葉疏又問：“為何要躲？”

    我又被他問住，沉默半晌，只垂下眼道：“我不想見到你?！?/br>
    葉疏望了我片刻，緩緩道：“你曾經(jīng)找葉白駒要我的畫像，不知夢中一路盯著我看，又幻想我與你雙修，讓我叫你夫君?！?/br>
    他口吻冰冷，仿佛陳述證詞一般，無一絲高低起伏。說罷，也不顧我赤紅得幾乎滴血的臉，直接抬眼與我對視：“你從前也不識得我，所愛者不過是我的容貌。我十九歲至今容顏未改，你現(xiàn)在為何不愿見我？”

    我再不能忍，離鞍一縱而下。落地不穩(wěn)，竟而一跤摔倒，吃了一嘴沙子。我也顧不得狼狽，向他怒視道：“不錯(cuò)，我從前蒼白膚淺，色迷心竅，我勘不透你那美麗皮相，不行嗎？你說我愛的不過是你的容貌，難道容貌不是你身上一部分？我被你容貌吸引，便不配向你奉獻(xiàn)一點(diǎn)真心？照你這么說，除非世上人人都是丑人，才算是心心相印，不摻半分虛假了！”

    我本是一時(shí)氣急攻心，才口不擇言。話一出口，竟觸動心事，不由得怔了。

    葉疏在馬上看著我氣急敗壞，眼睫低垂，若有所思。許久，才伸手向我，道：“回去了。”

    我將手狠狠往腋下一夾，連看也不看他。過了片刻，只聽一道極輕的彈指聲，我身周浮現(xiàn)出一個(gè)淡白色的法陣，形如六角雪花。人在其中，只覺神清目爽，連腳底的黃沙也仿佛清涼了不少。

    葉疏的聲音在法陣外響起：“在里面等。別出來。”

    耳聽他馬蹄聲遠(yuǎn)去，不一時(shí)，裴參軍飛馬而來，見我坐在地上不動，驚道：“葉仙君讓我來接你，你怎么了？”

    我發(fā)作的氣力已過，倦道：“沒什么，走罷?！?/br>
    從此我避他更甚，連那寓所也不曾回過，成日階只和守城士卒一起，清理淤渠，修筑城防。城中民眾有時(shí)送來面餅、清水，他們追鬧吃喝時(shí)，我心中方有些安寧喜樂。這日他們又在角樓下叫我，我本不愿理會，卻聽一聲疊一聲，十分執(zhí)拗。我無奈走去，道：“我不是說過我不必飲食么？”

    一名小兵嬉皮笑臉道：“可不是曉得么？方才那位奶奶便是憐你吃不得、喝不得，特意送了這條紅頭繩來，要江仙君你系在發(fā)上，免得白白熱壞了?！?/br>
    我見那紅繩頗為陳舊，想是人家孫女兒扎小辮的物什。另外幾名士兵卻趁機(jī)起哄，要我綁上給他們看看。周二牛動作最快，一手擎了紅繩，一手便往我兜帽上抓去。

    只聽對面一聲怒喝：“你們在干什么？”

    幾人見裴參軍來到，互相擠眉弄眼一陣，各自去了。周二牛臨走卻還向我拋了個(gè)媚眼，道：“仙君，我看這紅繩與你甚是合襯，不如……”一語未畢，已被裴參軍踢了一大腳，捂著屁股連罵了幾句娘。

    我看得有趣，笑道：“如今你與他們可親密得緊啊?！?/br>
    裴參軍呸道：“誰與他們親密了？狗東西不識好歹?！蹦抗庀蛭沂种屑t繩看來，嘴上道：“是了，葉仙君讓我轉(zhuǎn)告你，雍州有急訊傳來，請你今日之內(nèi)與他一敘?！?/br>
    我心中怫然不悅，脫口道：“不去！”

    裴參軍正色道：“似與云州戰(zhàn)況有關(guān)?！?/br>
    我只得道：“知道了。”想到又要與他面對，燥惱異常，將兜帽中的頭發(fā)全撥向一旁，不斷扇動。

    裴參軍見我發(fā)間偶有細(xì)沙掉落，嘴唇一動，卻欲言又止。見我向他望去，才遲疑道：“你……可要洗浴么？”

    原來他與眾兵廝混熟了，便聽他們言道，城西了望臺附近有一條暗河，乃是黑水城雨季時(shí)蓄水所用。他們出城布防時(shí)，便常偷偷下河戲水。今年天旱得厲害，據(jù)說近日就要開閘引流，以解城中用水燃眉之急。

    我自禁制解除，周身覆蓋靈息，并未沾染許多塵埃。但成日風(fēng)沙澆灌，身上總有些不大爽利。一聽之下，不禁怦然心動。一過黃昏，便催他帶我前去。

    裴參軍也未親身來過，一路探察地形，七彎八拐，終于在一處沙丘上駐足道：“到了！”

    我往下一望，只見銀色月光照著細(xì)沙中一條彎彎的水流，卻是甚么河了？連開春化凍的小溪水，也比它豐饒些。走下去看時(shí)，只覺腳下綿軟，沉沉如墜。一腳踩空，便再也拔不起來了。說要在其中洗浴，只怕連個(gè)頭大些的魚也很難辦到。

    裴參軍長長“啊”了一聲，神情極為懊惱，挽住我道：“仙君，請回罷。我實(shí)在不知道……”

    我輕輕掙脫他，笑道：“來都來了，怎能空手而歸？”說著，便深一腳淺一腳來到溪流旁，原本只想洗手，略一遲疑，便摘了面幕，掬水洗了一把臉。見他還在沙丘上發(fā)怔，便招呼道：“快來，涼快得緊！”

    裴參軍這才回過神來，抬步走到我身邊。只是同手同腳，姿勢極為別扭。

    我近日頭發(fā)愈來愈長，一坐下來，發(fā)尾便全鋪落在細(xì)沙上。只得又沾了些水，用手將之草草梳理一遍。本想拿那段紅繩綁成一束，只是繞來繞去，總是不能成功。

    裴參軍默不作聲地接了過去，將我頭發(fā)全撥到腦后，又小心翼翼地握在手里，替我束發(fā)。

    我只覺他手法比我更為生疏，笑道：“我瞧你也不大會，倒不如叫周二牛來。他家里好歹有個(gè)女兒，一年也多扎得幾個(gè)羊角辮?！?/br>
    裴參軍咄道：“他會個(gè)屁。”伸手梳了幾下，又道：“你別理那群兵流子。他們一天到晚，便是在背后說些對你不敬的言語。”

    我好奇道：“甚么不敬的言語？說我不會施法么？”

    裴參軍道：“不是。就說些什么……你多么溫柔體貼，會照顧人，想……娶你回家什么的?！?/br>
    他說到后幾個(gè)字，聲如蚊吶。我好笑道：“他們是離家太久，多喂了幾口飯，便想媳婦了。還有什么？”

    裴參軍道：“還有便是爭論葉仙君與你誰更美了。”

    這倒是我做夢也沒想到過的奇談，不由失笑道：“這還需要爭？”

    裴參軍嗯了一聲，道：“不需要爭，當(dāng)然是你更美。”

    要不是頭發(fā)被他握住，我簡直要扭頭看他一眼，如何好好一個(gè)年輕人，卻像是瞎了。

    裴參軍雙手掌著，似要將那繩子打結(jié)。忽又在身后問：“你與葉仙君是……”

    他頓了一下，似乎有些難以啟齒：“用你們的話，是叫仙侶么？”

    我駭了一大跳，重心不穩(wěn)，幾乎跌入沙流中：“自然不是！你……怎會這樣想？”

    裴參軍忙伸手拉我，似也慌了，連聲道：“是我胡亂揣測，你莫要生氣。我……我是看你對誰都輕聲軟語，從不說半句重話。葉仙君又是那般高潔出塵的人物，若不是……若不是……實(shí)不知你們?yōu)楹慰偸浅臣軕Y氣。周二牛還在那一口咬定，說他從前打了老婆，下田回到屋里，老婆飯也不煮，衣也不晾，橫鼻子豎眼睛的，足足便是你……對葉仙君那般模樣了?！?/br>
    我萬料不到旁人竟會有此誤會，幸而沒在葉疏面前提起，否則又不知如何辯解了。當(dāng)下只道：“不是的。我和他……”

    說了這幾個(gè)字，忽然不知該從何說起，愣怔了半天，才默默搖了搖頭。

    裴參軍悻悻道：“就知道那小子靠不住。”見月上中天，伸手將我扶起。只聽一聲輕響，我滿頭長發(fā)瀑布般披散開來。原來他束得太緊，反將那紅繩崩斷了。

    裴參軍出神地望我半晌，才道：“你與葉仙君也好，其他人也罷，我永遠(yuǎn)只向著你?！?/br>
    我只覺他眼神甚是熱烈，月光下看來年輕之極，全無我這耄耋老人的暮氣。當(dāng)下苦笑道：“那可多謝你啦！”

    回城時(shí)已是深夜。我到了寓所樓下，又磨磨蹭蹭與裴參軍閑話好一陣，才不情不愿地上去了。

    我原也沒期望他入睡，但見他玉白身影端坐在銀輝之中，身下絲席亦散發(fā)出柔和光芒，屋中全無可逃避之處，還是忍不住嘆了一口氣。

    葉疏鴉羽般長長的睫毛一動，睜開雙眼，向我看來。

    我一屁股坐在地上，將行囊拖到身前，低頭道：“有事請講?！?/br>
    葉疏沉默了一瞬，卻道：“方才我聽到你與裴參軍說話?！?/br>
    我解包袱的手一頓，不耐道：“是是是，我和他出去散心，行了嗎？沒遇到邪魔，沒耽誤正事，勞您關(guān)心了?！?/br>
    葉疏墨玉般的眼瞳一動不動地看著我，忽道：“你若對他無意，便不應(yīng)該再跟他出去?！?/br>
    我如聽天方奇譚，抬頭道：“什么？”

    葉疏淡淡道：“他在追求你，你看不出么?！?/br>
    我好似被驚雷劈中，倏然跳起，只想找一句最激烈的話來反駁他，喉嚨卻啞了火，吐不出一個(gè)字。

    葉疏目光落在我身上，口吻比他白衣上的月光更清冷：“就算你對他有意，也是不成的。他是凡人，壽限太短，與你不能久長。你該從此遠(yuǎn)離他，免生憂懼?！?/br>
    我一聽凡人二字，好似被點(diǎn)著一般，厲聲道：“凡人怎么了？凡人愛仙人有什么過錯(cuò)？你覺得你高高在上，凡人對你生出一絲肖想，也該千刀萬剮是嗎？我偏要與凡人在一起！我不要天長地久，就是一夕之歡也是好的！”

    我激動之下，全身靈息無法自控，不住向外逸散。陡然之間，只聽一聲凄厲嘯鳴，從我行囊中傳出。

    我滿腔怒火悉數(shù)化為驚疑，搶上看時(shí)，只見誅邪正不斷震顫長鳴，劍上的咒文竟已赤紅如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