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喬裝入城時，確是將大師兄所贈腰帶系在了衣內(nèi)，料想這一身黑漆漆的，旁人也瞧不出來。結(jié)系之時，心中還有些不可言說的旖旎之意。但此時被他當(dāng)面揭破，簡直面紅如火，慌不擇言，結(jié)巴得幾乎咬了舌頭：“我沒有！那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從沒……”

    待要立地發(fā)誓，忽然芝蘭臺那幾年的荒唐事一股腦涌上心來，話到嘴邊，一口氣已xiele下去：“……從前當(dāng)凡人時跟人有過，后來……便再也沒有了。”

    葉疏一動不動地看著我的臉，道了一聲：“那就好?！?/br>
    他向來不愛言語，說完這三個字，便闔上了雙目。我吃夠了驚嚇，將手按在胸口，努力平復(fù)呼吸。想當(dāng)初黑水城頭，他也曾忽然問我，是否不愿與他相見。一時只想：“他從不關(guān)心旁人之事，卻三番兩次這般問我。難道那練起來實(shí)在太過無趣，偶爾也想找人說說話么？”

    轉(zhuǎn)眼魔珠亮起，我出棺時，見絲絲也已起身，一手輕輕攏著兜帽，姿態(tài)十分慵懶。燭靈卻臉紅紅地，似有些魂不守舍，落下好一段路，才如夢初醒般跟了過來。

    這糞尿泥小地獄最后一段路，其狀更為凄慘。許多鬼已經(jīng)死在池中，又被后來者割空胸口、切碎殘肢，似在試探是否有令吞噬骷髏長大之效。絲絲原本嬌嬌柔柔地跟在我身后，大概見滿目慘不忍睹，臉色已微微發(fā)白，雙手捧著肚腹，腳步也不由加快了。

    燭靈對她最關(guān)心不過，立刻也急切慌張起來，一下到第三層，便急不可耐地尋了一處空地，將那屏風(fēng)張開，護(hù)送她入內(nèi)。絲絲轉(zhuǎn)入其中，白瑩瑩的屏面瞬間轉(zhuǎn)為漆黑，聲響更是一些不聞。燭靈便捧了雙頰，一眨不眨地盯著那屏風(fēng)看。

    我見他情態(tài)甚癡，心想：“這小孩兒對他這位夫人，可心愛得緊哪！”

    一念未罷，只聽喀啦一聲，空地旁一個囊腫般的山包驟然撕開一道縫隙，底下竟布滿腥臭膿血，好似一張朱紅裂口，瞬間已將燭靈吞沒。

    我一驚之下，不及細(xì)想，短杖揮出，打出一道先天靈力。那裂口尚未來得及黏合，挨了我一杖，顯然極不好受。上上下下翻拱一陣，竟如老人弓背咳嗽一般，將一團(tuán)人形又從膿血中吐了出來。那屏風(fēng)忽明忽滅，閃爍幾回，終于褪盡顏色，瞧來與平常的屏風(fēng)別無二致。從后望去，只見絲絲纖細(xì)的雙臂高高舉起，身上卻鼓鼓囊囊，似在套穿一件臃腫之極的衣物。

    她對外面的變故猶自不知，背身喚道：“燭靈，怎么了？”

    燭靈嗆咳幾聲，微弱道：“我……咳咳……沒事，請夫人……放心?！?/br>
    我見他滿頭污血，身上衣衫幾乎腐蝕殆盡，顯然那膿血中含有劇毒，不由皺了皺眉。再看時，卻見他胸口布條散爛處，露出一對圓潤碩大的rufang，好似玉峰高聳，雪團(tuán)凝脂。

    我何曾想到她竟是一位女子，急忙移開目光，一眼也不敢多瞧。燭靈忽然暴露人前，顯然也十分無措，竟在地上對我愣愣直望了好一陣，才掩過衣襟，轉(zhuǎn)到屏風(fēng)后面去了。

    我內(nèi)心飽受沖擊，余光瞥到葉疏時，卻見他神色平靜，似乎毫不意外。我知道他向來絕頂聰明，不想連這些俗務(wù)也如此通透。對比起來，我實(shí)在蠢笨不堪。一時有些怏怏不樂，垂頭喪氣地往前行去。

    這膿血地獄雖不如上一層惡臭熏天，但陰獪狡詐遠(yuǎn)遠(yuǎn)勝之。那些膿頭血腦的小鬼都藏身地底，趁人不備，便在腳下悄悄掏開一個roudong，無聲無息地將人拖將下去。眾鬼修自然毫不客氣地給予還擊，一路將地面轟得稀爛，血水悉數(shù)濺了開來。

    我功力微淺，到了這一層，便只提杖擺個樣子，全由葉疏在旁出手。聞見滿鼻子腥氣，心想：“這里與不知夢倒有些相似。”想我出來如是之久，仍如從前一樣，只能事事受他庇護(hù)。雖知不該，還是在心中長長嘆了一口氣。

    這一層的棺木卻高懸在半空，其下垂落十幾條藤蔓，須攀援而上。我被葉疏扶住手臂，凌空一點(diǎn)，便輕輕巧巧落在藤蔓頂上。我默默無言地躺入棺中，眼望黑暗一點(diǎn)點(diǎn)將頭頂籠罩。

    靜謐之中，忽聽葉疏開口道：“你不高興？”

    我悶悶道：“沒有，我惱恨自己眼拙罷了。白白在人身旁那么久，連是男是女也分不清?！?/br>
    葉疏靜了一瞬，道：“你分得清我么。”

    我聽他說過無數(shù)非常之語，但這一句仍遠(yuǎn)遠(yuǎn)出于我的意料，一時竟傻在那里：“……什么？”

    葉疏垂眸看向自己身上紅裙，道：“自從我穿上這衣服，變成女子模樣，你看我的目光便柔和許多，不似從前冰冷抗拒了。當(dāng)年在不知夢中，我見你心中幻夢，也是將我視作妻子，對你撒嬌撒癡，全是女子情態(tài)。你從前對我十分傾倒，到你我同門之時，卻連跟我學(xué)劍也不愿意。我百思不得其解，向你請教緣故，反而惹得你更加惱怒。你親口承認(rèn)欣賞我的容貌，想必是其他地方不符你的喜好。若是別的倒也好辦，但我本是男子之身，縱覽世上一切功法……”

    他說到這里，竟還停下來想了一下，似乎在回憶他生平所閱的古籍秘卷：“……也不能變作女子，更無法成為你的妻子。”

    我聽他說出這一大片怪異之極的話來，如換在幾個月前，我早已怒不可遏，只當(dāng)他又故意以我從前愛他之心相辱。但這些日子與他朝夕相處，實(shí)知他并非糟踐真心之人，只是向來遙遙在上，看不見世間癡怨罷了。見他問得認(rèn)真，竟也莫名生出一股勇氣，顫聲道：“……不是?！?/br>
    這兩個字出口，仿佛心中長堤也豁開一個缺口般，滔滔流將下來，連平日從不敢示人的話語，也情不自禁地吐露出來：“我長相丑陋，腦子又蠢，連入門的劍式也學(xué)不會。教習(xí)先生第一課要我們立道心，人人都說要載天覆地，救濟(jì)蒼生。可是我全無本領(lǐng)，天下眾生，沒有一個人需要我。我那時在歸夢峰見你，容貌那樣綺麗，又是不世出的天才……你與我一個在天，一個在地。我……我對你……”

    我生平飽受口拙之苦，但從未如今日這般苦惱急切。夾纏了半天，才竭力吐出一口長氣，道：“……我憧憬你。我……也想在你狼狽害怕之時，抱……抱著你，安慰你，替你做些事情。我想……保護(hù)你。后來我不愿見你，也不是為你言語之故。只因為……”

    話到嘴邊，一陣莫大的心酸涌了上來，如浪潮般將我淹沒。我用力閉了閉眼，恍如看到了我昏頭昏腦那些年，好像一個傻子雙手托著一顆guntang跳動之物，傻呵呵地站在雪地里，跺著腳搓著手，使勁追問眼前一座寒冰的雕像：這是我的心，熱熱的，很暖和。你要不要摸一下？

    我睜開眼，艱難道：“因為我……”

    陡然間，一聲驚懼之極的慘叫穿破夜空。我與葉疏對視一眼，不及細(xì)想，同時破棺而出。只見絲絲身上纏著四五條藤蔓，駭?shù)媚樕┌?，將一條顫抖的手臂指向半空。我抬首望去，只見一具棺木洞開，其下垂落的藤須上緊緊纏吊著一男一女，赫然是曾在洞窟中見過的白臉老人夫婦。兩人頭臉軀體皆被蛀空，千瘡百孔，瞧來極為可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