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你看不見我,那是應(yīng)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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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園子里汗流浹背地培土,一聽見籬墻外腳步響動,立刻一頭躲進(jìn)草棚,連花鋤也嚇得扔在地下。 只見江風(fēng)吟一陣風(fēng)般地沖進(jìn)園子,徑自來到那小玫瑰花前,叫道:“喂,阿云!” 我驚魂未定,猶自在草棚中喘息,連那小玫瑰中傳出的聲音,也有些氣喘吁吁:“你怎么……這個時候就來了?” 江風(fēng)吟道:“今天我在房中打坐,忽然看見太陽照在院子里這么大,怕你在園子里曬壞了,所以就來了?!?/br> 我臉頰一下就羞得發(fā)燙,一把將頭埋進(jìn)膝蓋,聲音里卻全是歡喜:“沒事的,我……曬不壞?!?/br> 江風(fēng)吟怪道:“看你這細(xì)皮嫩rou的,只怕多曬一會就蔫了。”說著,半蹲著左顧右盼,正好瞥見我扔下的那把花鋤,順手拿了起來,替小玫瑰花松了松土,又將一旁的破桶中殘余的半桶水嘩啦一聲,盡數(shù)倒在這一叢玫瑰下。 他扔下桶,喜孜孜道:“阿云,你多喝點(diǎn)水,就沒那么熱了?!?/br> 桑葚立刻在樹上做出很渴很渴的樣子,風(fēng)滾草也吱吱笑道:“阿云阿云,我也要喝水!” 我臉更紅了,努力發(fā)出一聲吞水的咕嘟聲,小聲道:“嗯,謝謝?!?/br> 夏日午后,忽然下起了一場傾盆大雨。我在園子門口深一腳淺一腳地拉著茅草篷子,忽聽身后傳來江風(fēng)吟的聲音:“你,站住。” 我全身一僵,幾乎忘了怎么呼吸。只聽江風(fēng)吟在身后不耐煩道:“帽子給我?!?/br> 我連他的目光都不敢相對,伸手將頭上破了邊的草帽摘下來,極力低下頭,顫抖著遞給了他。 江風(fēng)吟仿佛嫌我動作太慢一般,一把奪了過去,視線未在我臉上多停留半分,立刻幾步搶到那花叢前,雙手舉起草帽,珍惜地遮在那朵小玫瑰頭上。 他自己淋得一身透濕,卻連從頭上流下的雨也不擦,瞇著眼望著那玫瑰笑:“阿云,你看我對你好不好?冒著這么大雨,特意來給你打傘?!?/br> 我滿身雨水泥濘,連滾帶爬躲進(jìn)草棚里,隔著花枝雨霧望著他金色衣袖的一角,強(qiáng)打精神道:“……好?!?/br> 江風(fēng)吟對我的失落渾然不覺,興高采烈道:“那你打算怎么報(bào)答我?” 大雨之下,只見他眉目中充滿期待,道:“昨天聽乳母給我meimei講故事,說有個書生救了一只黃鼠狼,后來黃鼠狼變成人來報(bào)恩,給了他許多金銀財(cái)寶,還讓他當(dāng)了大官。阿云阿云,你呢?你給我什么好處?” 我?guī)缀醣凰麊栥铝?,愣愣道:“……你是想要金銀財(cái)寶,還是要當(dāng)大官?” 江風(fēng)吟盯了我半天,連在草棚里的我都手足無措起來,不知他想要什么。 只見他終于繃不住,自己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我什么都不要。等你變成人,就天天在我身邊陪著我吧!” 雨停時,江風(fēng)吟從地下?lián)炱饍扇袈涞幕ò?,心疼地拂去上面的泥水,左右比劃,想把它插回去?/br> 我心跳還沒平復(fù),只羞澀地告訴他,掉了也沒關(guān)系,只要根還在,我還會長新的出來。他這才高興起來,輕輕戳了戳我的葉子,道:“那我就放心了。我的阿云這么漂亮,要是掉光了,就變成小禿子啦!” 我心頭一陣甜蜜,又是一陣酸澀,望著他花叢后白玉般的臉龐,囁嚅道:“你總說我……其實(shí)我、我長得……也不是那么漂亮的?!?/br> 江風(fēng)吟怪道:“說什么傻話?你是世上最漂亮的小玫瑰。以后變成人,一定也漂亮得不得了。我找人問了,說花妖的壽命只有短短幾十年。等我從青霄門學(xué)成回來,成了天下最強(qiáng)的修士,就幫你蘇生骨rou,鍛塑元魂,讓你永遠(yuǎn)跟我在一起!” 我在昏黃的燭光下繡著一個小小香囊,愁眉不展,半天也走不動一針。 風(fēng)滾草快扎根了,不再滾來滾去,嘴卻還是那么鬧騰,吱吱叫道:“阿云有心事!阿云不高興!” 桑葚在草棚外跟缸里的卷柏嘀嘀咕咕,連說帶笑。卷柏聽完,激動地?cái)[動著半綠不黃的葉子,嗷嗷道:“騙人,騙人!阿云怎么會不漂亮?” 它把自己的葉子咔嚓一聲張到最大:“我老卷柏活了這么多年,阿云是我見過最……第二個漂亮的人!” 風(fēng)滾草立刻豎起了身上的刺球,打聽道:“第一個是誰?誰是第一個?” 我看著它們打打鬧鬧,向茶碗里的水照了照自己的臉,長長嘆了口氣。 太陽又升起來了,園子里干得像從沒有下過雨一樣。卷柏在缸底昏昏欲睡,桑葚?zé)岬靡宦暡豢裕挥酗L(fēng)滾草在草棚外抓著自己小小的根須,忽然指著自己的肚皮,歡叫道:“阿云阿云,你看,我開花啦!” 我撅著屁股趴在它面前,使勁往刺團(tuán)里看,果然看到一抹淡紫色,也喜不自禁,輕聲道:“是啊,還那么小呢!” 只聽江風(fēng)吟聲音遠(yuǎn)遠(yuǎn)響起,又似嬌慣,又似嫌棄:“說了這里沒什么好玩的,你非要跟來。喂,你別亂摘??!” 我心中一陣悸動,向花叢中望去。只見江風(fēng)吟仍是那般高挑飛揚(yáng),身邊卻多了一個古靈精怪的少女,雙手纏滿繃帶,向園中各處都探頭探腦地翻踢幾下,哼道:“那你為什么天天偷著來,還要別人連催幾趟才回去?肯定是有什么好玩的東西,你一個人偷偷藏起來了?!?/br> 江風(fēng)吟顯然不愿與她糾纏,仗著自己腿長,一步跨到那玫瑰花叢之后,道:“阿云,你先別說話,別讓我meimei聽……” 他話語斗然停住了,嘴唇一瞬間變得煞白,直直地望著那空蕩蕩的玫瑰花枝,聲音也變了:“……阿云?你別嚇我,你、你到哪兒去了?” 江雨晴聽見異動,三步并作兩步,一把橫跳過來,得意道:“好哇,這下被本小姐抓住了!” 江風(fēng)吟完全慌了手腳,向她顫聲道:“阿云呢?阿云不見了!” 江雨晴反問道:“誰是阿云?”忽然眼睛一亮,從花枝中撿起一只香囊,怪道:“這里怎么有個香袋兒?咦,袋子上還繡了一朵花?!?/br> 江風(fēng)吟猛地抬起頭,一見香囊上繡的那朵玫瑰,眼睛一下就紅了,幾乎是吼道:“給我!” 江雨晴將香囊往后一藏,吐舌道:“我才不給呢!這是什么東西,哪個佳人小姐給你的呀?”說著,故意伸鼻去嗅那袋子,贊道:“好香,好香!” 江風(fēng)吟更不說話,一躍而起,便向她手中搶去。只聽嗤啦一聲,江雨晴手上的繃帶被他扯得稀爛,手臂上浮起長長一道血痕。 江雨晴脾氣當(dāng)日比如今更驕縱了十分,一時氣得杏眼圓睜,手向他狠狠一指,叫道:“你打傷我,我告訴母親去!” 她情緒失控之下,指尖突然火光一閃,濺出一大片火星來。那片玫瑰花叢晃了一晃,枝葉下冒出青煙火苗,竟是燒了起來。 江風(fēng)吟大驚失色,揮袖便去撲打。只聽一聲勁風(fēng)急響,一片大火頓時如雨般潑灑開來。 ——他從來都引不來的風(fēng),卻在這一刻引來了。 火落在草棚頂上,落在玫瑰叢中、大桑樹上。霎時間,幻境已成一片火海。江雨晴嚇得尖叫起來,江風(fēng)吟一把拉住她的手,向玫瑰園中拼命望了一眼,轉(zhuǎn)身向外疾奔而出,二人的背影轉(zhuǎn)眼消失在火焰之中。我在草棚中倉皇地前奔后跑,徒勞無功地想救它們所有人。直到桑葚細(xì)白胡須在火中漸漸蜷曲,風(fēng)滾草淡紫的小花化為焦黑,我才一步步拖著燒了一半葉子的卷柏,拖著那口破缸,穿過沖天的烈焰,拼死向外逃去。草棚頂燒塌了,一團(tuán)巴掌大的火,忽然掉在我臉上…… 我眼前一片模糊,再也看不清了。只見畫面一陣波動,一個人影出現(xiàn)在火海中,卻是江風(fēng)吟去而復(fù)返。只見他一次次將溝渠中的水打在破桶中,向玫瑰花叢上不斷澆灑,試圖潑滅那猙獰的紅焰。忽然之間,他目光落在焦枝后的一處,將桶向旁邊一扔,冒著滾滾濃煙沖過來,扶起地下蜷成一團(tuán)的瘦小身影,連喊了幾聲,見“我”已昏迷不醒,一咬牙抱了起來,向園外極力奔去。 一聲裂響,幻境破碎。大雨澆漓,盡灑在我和呆若木雞的江風(fēng)吟之間。 他極力吞咽一聲,做夢一般看著我:“你……你就是阿云。我找管事的人……問園子里花妖的事,他們說園子里只有你。……后來……后來你……” 他忽然全身一震,緊緊盯著我的喉嚨:“你的聲音,為什么不一樣了?” 我猶自震驚于方才最后一幕,并不與他對視,只道:“……嗓子燒傷了?!?/br> 江風(fēng)吟一張俊臉血色全無,喃喃道:“怪不得,怪不得。我讓你來我身邊,讓你多說點(diǎn)園子里的事,你總對我不理不睬。你……你還把那玫瑰香囊剪碎了。我怎么問你,你都不說一個字。我……我還……” 他聲音嘶啞,也如被火灼燒過一般:“我罰你跪了三天三夜,任你受人欺凌,我……我在青霄門……那樣對你,全因此而起。可是阿云,我不知道……不知道那是你。我……找了你好久!你就在我身邊,我卻傻子一樣看不見你?!?/br> 我搖了搖頭,只覺無力再多看他一眼,只道:“你心中只有那個漂漂亮亮的玫瑰花妖,我不過是個任你大少爺打罵泄憤的丑陋下人罷了。你看不見我,那是應(yīng)該的。對了,我還不知道我的命是你救的,謝謝你。” 江風(fēng)吟不敢再動手拉我,眼睜睜看著我穿過花叢向外走去,在我身后顫聲道:“不對!我在青霄門……是嫌你長得丑,嫌你拿不出手,時常對別人貶低你??伞晌以缇驮谝饽懔?,你在雪地里一晚上,我一晚上都沒合眼!我看你穿得那么少,特意叫人做了衣服給你。我怕你不收,才故意說得那么賤。宋清瀾他們嘲笑你,后來我發(fā)了好大一頓火,他們就再也不敢說了。你問我要黃金那一天,我先醒過來,看著你睡夢中愁眉苦臉的樣子,想等你考核沒過,再告訴你師父答允我的事,你該有多么高興。等以后到了流云峰,你就會聽我的話,再也不會惹我生氣了。可是那天……親耳聽見你承認(rèn)喜歡葉疏,才知道我在你心里,什么都不是!” 我頭也不回地走向我的院落,不知為何,眼中酸澀難言,雨水順著面頰流個不停。 只聽身后江風(fēng)吟的聲音仍不斷傳來,不知是不是雨勢太大,竟也似帶著淚意:“江隨云,你裝花妖也好,又丑又倔也好,我這輩子就跟你干上了,一次又一次把心掏給你。我做了錯事,是我對不起你。可我除了你沒喜歡過別人,我也不知道怎么辦??!……” 我渾身透濕地回到房中,只覺頭痛欲裂。想到大火中死去的花精草怪朋友,想到他替玫瑰花遮陽擋雨的傻相,只覺陰差陽錯,仿佛老天故意捉弄,竟不知與誰訴說。一時又想到蕭越,想到葉疏,只覺人間漫漫其苦,不如當(dāng)日一并燒死在玫瑰花園中,只怕還多些快活。想到恍惚處,不知不覺伏在床邊睡著了。醒來時,面上盡是淚痕。 再去園中時,卻見花徑上落了許多新土。再舉目一望,只見一樹青青,原先的草棚旁邊,竟已多了一株幾乎一模一樣的桑樹。 我只覺呼吸一窒,一步步朝那樹下走去。那桑樹腳下都是翻新的泥土,顯然是近日移植而成。地下郁郁蔥蔥,種了半畦刺球般的野草。連卷柏當(dāng)日愛沉睡的水缸,也原樣立在一邊。 我情知一切無法更改,仍難以自抑,走到那桑樹下,望著稀疏葉中淡綠色的果實(shí)出神。 江風(fēng)吟離我遠(yuǎn)遠(yuǎn)的,似乎生怕惹惱了我,一步也不敢向我靠近,只低聲道:“……書上說,花草受天地靈秀,易成造化。你……你是天靈之體,有你日夜相伴,它們……會回來的?!?/br> 他一見我有離開之意,又急忙趕上一步,道:“……它們可能已經(jīng)不是你認(rèn)識的樣子了,可是……再認(rèn)識你一次,它們也會很高興的?!?/br> 我腳步一頓,本想對他說些什么,卻又無話可說。只到花籬旁撿了簸箕,重新回到那片玫瑰前,將竹扦和麻繩取了下來?;罡闪税胩?,原以為他早已經(jīng)走了,抬頭一看,卻還直愣愣地站在原地。 從此江風(fēng)吟便天天來園子里站樁,我也不去管他,任他來來去去,只當(dāng)沒這個人。江風(fēng)吟來了幾天,見我眼角也不向他瞥一眼,以他大少爺?shù)囊簧戆翚?,竟然也忍受得住。后來更是找到了一道法門:我鋤土?xí)r,他便替我打水。我在樹上剪枝,他便在樹下扶著梯腳。連我搗弄臭得要命的土肥時,他居然也拿鏟子來鏟,雖然一開始掩袖不迭,但見我目不斜視,也放下了他金燦燦的衣袖,笨手笨腳干起活來。我在葡萄架下歇息時,他自然也不敢過來,只在外面日頭下一聲不吭地呆著。轉(zhuǎn)眼已是六月伏天,我已向管事的送過七八次鮮花,這天送去時卻說有幾朵蔫了,不要了。我原封不動抱了回來,見牽?;ㄒ雅罎M葡萄架,遂也將一大束薔薇月季都擺在陰涼之地,拿了江雨晴上次沒來得及叫人收走的茶具,給自己煮了一壺涼茶喝。見江風(fēng)吟背對我蹲坐在葡萄架前,正望著遠(yuǎn)處玫瑰花叢發(fā)呆。他上次在釋迦寺同受愿力加持,如今也已是元嬰境,自然早已寒暑不侵。但不知為何,看他一個人坐在在白晃晃的太陽下暴曬,總有些于心不忍。一時恍神,已替他多倒了一杯茶。但如何給他,卻煞是傷腦筋。我生平不愛給人擺臉色,但對他又實(shí)在不愿溫言細(xì)語,躊躇半天,這才一把端起那茶盞,往他身后重重一站。 江風(fēng)吟聽見響動,耳朵先動了一下,這才轉(zhuǎn)過身來。見了我手中的茶,整個人先是一怔,這才從下往上仰臉向我望來。 我本來要說幾句刺人的話,見他滿臉狂喜,竟覺胸口一滯,只粗聲道:“泡壞了的,你愛要不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