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徒番外二落河
看,太宰的輕佻和幽默似乎已經(jīng)成為了這個人的標志,甚至能夠被稱作清新爽朗。 但是不管怎么樣,那究竟是他偽裝的面具,面具戴久了不至于反感,但有時也難免疲憊。 他像個不相干的旅客一樣,旁觀著眾生之相。 但是自從和青鶴一起生活,那些陰翳似乎也漸漸從他的人生中褪去,他漸漸可以看到太陽透過云彩的光,欣賞彩虹橫跨濕漉漉的雨后天空,也能感慨窗臺石縫里野草的生命力。 津島青鶴是太宰治生平罕見的溫柔之人。 人類的愛意里總是難免摻雜各種欲望索求,但是津島青鶴給人的愛意就僅僅只是愛意,若有回饋自然感激,若被忽視,也不會怨懟。 他偶爾會覺得這樣的日子不怎么真實。 像是從沒嘗過甜味的孩子不懂得怎樣握緊手里的糖果。 幸福走的時候和來時一樣沒有征兆。 在啟明星被套飛云遮蔽時,津島青鶴年輕的生命悄寂地消逝在太宰治的懷里。 冬日彼此依偎的被褥溫暖,他就在人生末端那迷蒙柔軟的夢境中離開了。 到了差不多天亮?xí)r分,被褥里的余溫再也無法掩蓋尸體的冰涼,太宰治才被驚醒。 黎明前是黑暗的,人的視覺什么也看不清。 但是某種直覺在不停地提醒曾經(jīng)刀尖舔血的mafia干部,有什么他萬萬不愿意看到的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了。 在暗淡的深藍色天光里,他急切又安靜地撫摸著懷里孩子小小的臉龐,少年光滑細膩的臉頰帶著冬季深夜的寒涼,這砭骨的冷意一路沿著指尖的血管向上,麻痹了太宰的的心臟。 他的動作僵在了那里,像是年久失修的球關(guān)節(jié)木偶。 過了很久,那沒有纏上繃帶的手指才抽搐般地動彈了一下,緩緩地按上津島青鶴纖細的脖頸動脈。 但是這一次,沒有像小溪一樣的血流在那薄如宣紙的肌膚下歌唱了。 溫柔的靈魂已經(jīng)離開,在他懷里的只有飽經(jīng)世故磋磨的單薄身體,青鶴闔眼沉睡的模樣像白玉天使,可惜他再也不會睜開眼,對太宰露出一個沾露雛菊一樣的笑容。 冬季好冷啊。 太宰治空茫地在黑暗中睜大眼睛,下意識箍緊胸前冰涼的柔軟。 兩人的公寓死寂得只聽得見男人狼狽的喘息,像是一頭受了傷的野獸,潦草地獨自舔舐自己的傷口。 他的嗓子干涸,心臟抽痛,腦子里似乎什么都沒有想,又像是不敢回望,記憶的碎片帶來刻骨的傷痕,他如同害怕受傷的孩子,無助地蜷縮在黎明前最黑暗的一刻。 太陽快要出來了。 可是他永遠留在了這個冬天的黑夜里。 (二)沉湎者不語 信雅和普通孩子不一樣。 如同之前青鶴君在自白里所說,太宰信雅是太宰治的翻版,雖然還達不到百分之百cos,但是還原度高到會令人不適。 有對天才的雙親對于聰明小孩來說是種不堪重負的甜蜜煩惱。 津島青鶴是個溫柔體貼到悲哀的人,并不怎么給人帶來壓迫感。 他美麗的容顏和病弱的身體,使得這個和信雅相差不大的年輕“爸爸”有著令人憐惜的氣質(zhì),如同折翼的天使,又或是雨中的白薔薇,是一切易逝美好的代名詞。 每當青鶴站在種了玫瑰的陽臺上,被陽光沐浴,都像是一副宗教寓意深刻的雋永油畫。 信雅很愛他。 大家都說男孩子親近母親,女孩子親近父親,這是性別上的天然互補。太宰信雅的生命中,女性角色相當稀缺,相對來說,在日本這個對女性相當苛刻的社會里,就連武裝偵探社這種不那么看重學(xué)歷和性別的地方,唯一的核心女性成員與謝野晶子身上的男性荷爾蒙都十分濃郁。 至于太宰治,老實說比起父親這么溫情的角色,他更多充當了老師的作用,當然,太宰治的教學(xué),以芥川龍之介為例,總歸是和溫柔無緣的。 不僅太宰治會對一個和自己高度相似的存在心生排異,信雅也對這個多智近妖卻不干人事的父親沒啥好感,頂多敷衍地在青鶴面前維持表面和平。 在這種情況下,太宰信雅與生俱來的對嬌弱純潔女性的憐惜與保護欲,不免無意識地轉(zhuǎn)嫁到了名義上的兄長津島青鶴身上。 當然,他并沒有絲毫要貶低青鶴的意思,即使后來瞳孔地震地得知青鶴能夠像女孩子一樣懷孕,并且還是他的“母親”。 只不過在橫濱這個剽悍的大環(huán)境里,因為身體緣故常年呆在家里,和文書為伍的津島青鶴是凈土般的存在,信雅可以不必戴任何遷就金魚的面具,也不必掩飾自己性格的缺陷和情緒的黑泥,他無論做什么,都能夠從青鶴這里得到包容和諒解。 信雅深切地愛著青鶴。 這不是男人對戀人的愛,也不是弟弟對兄長的愛,更不僅僅是孩子對父母的愛。他對青鶴充滿了憐惜,同時也充滿了尊重和崇拜,因為青鶴能夠觸及到他的靈魂,信雅在他身邊獲得的是難以言喻的安寧和自由。 宰科生物都過于早熟,集兩個聰明人之所長的信雅更是其中翹楚。 或許近親繁殖和體外孕育的原因,太宰信雅對津島青鶴的情感濃郁地近乎扭曲。 愛無法作假,他看青鶴的眼神幾乎不加掩飾,曾一度引來冷眼旁觀的太宰的警告。 “你和我不一樣?!?/br> 太宰瞇起眼睛,他的眼神沒有一絲溫度,像是早有遠見的狼王在打量不自量力的年輕競爭者,又像是過來人對步后塵者的憐憫和提醒。 “如果小鶴知道你對他的想法,他會極度痛苦的,我當初好不容易讓他過上普通人的生活,你可不要,把我的努力毀了呀。” “小鬼?!?/br> 信雅在這一刻幾乎是恨太宰治的。 無疑,太宰在他生命里的存在感很高,人設(shè)也時髦,即使不再自殺搭訕,他那令人恐懼的洞察力也足以成為自詡高人一等的中二小孩的噩夢。 或許若干年后,太宰信雅能夠超越他的父親,成為更加恐怖的心cao師,但是此時此刻,充當權(quán)威的太宰治,是他無法逾越的大山。 他不喜歡熟人長輩在他面前提起太宰,因為信雅永遠是大名鼎鼎的父親的附屬品。 “太宰治的兒子”這個稱呼,像是否定了他自己的存在價值——信雅極其重視存在價值,和尋求死亡的父親不同,他不畏懼寂寞,卻不能忍受自己庸碌無為,泯然眾人。 太宰治身上沒落華族落魄的斜陽味道,那得過且過的生活態(tài)度,都是同信雅的價值觀格格不入的,叫他反感鄙夷。 他更喜歡中原中也那樣的人,即使是挑釁,也像是另一種形式的表達喜歡——宰科生物總是十分別扭的。 可惜太宰治之所以是太宰治,就是因為他幾乎是不可能被超越的。 畢竟他從來就是不世出的天才,織田作的死打碎了他最后的天真和傲慢,從此圓滑的偽裝如同無隙的堅硬盔甲,豈能被信雅輕易打碎? 更何況,他無法反駁太宰治。 乍一看都是具備血親關(guān)系的愛慕者,甚至太宰治還曾叫青鶴一度痛不欲生,但是津島青鶴終歸愛的是太宰治,而不是太宰信雅。 信雅在他心里會是被永遠愧怍以待,從不會長大、需要關(guān)懷愛護的孩子,卻不可能是相濡以沫、抵死纏綿的愛人。 太宰信雅無法扭轉(zhuǎn)時空和命運的魔法,也就無法讓忠貞的青鶴愛上他。 這也是太宰治能夠氣定神閑穩(wěn)坐釣魚臺的根本原因了。 “你有什么好得意的?”被太宰治的嘴毒氣得仰倒,他反而冷靜了下來,“就算你現(xiàn)在是贏家,但是我比你年輕那么多,總有一天你會死,陪伴他的終究還是我?!?/br> 現(xiàn)在得到有什么用呢? 要一直得到才可以。 更何況太宰治追求死亡的心并沒有真正消失,他不再自殺更像是為了青鶴所做的某種妥協(xié)。 誰知道這種妥協(xié)能維持多久呢? 信雅滿懷惡意地想。 若有一日太宰治真的自殺成功,不就是為他人做嫁衣裳? 太宰治愣了愣,隨即他露出一個像是嘲諷又像是憐憫的笑。 太宰信雅為這種成分復(fù)雜如同調(diào)色盤的笑而感到不適,為那笑里的了然,像是看見一個怎么也掙扎不出手心的提線木偶。 “你說的很有道理,”男人維持著微笑道,“那你要真的留住他才好。” “我也會,感激你的?!?/br> 太宰信雅想到了開頭,卻沒能料到這樣的結(jié)尾。 青鶴的死太過輕飄飄了,他能夠接受父親慢慢病重,纏綿病榻不治死去,卻不能接受昨日晚餐還在給他分蛋糕的人,今早就變得冰涼冰涼人事不知。 這太荒唐了,也太兒戲了。 可惜世事往往如此無常,即使他再怎么發(fā)瘋,再怎么不能接受,到底結(jié)局還是這樣。 那份薄薄的尸檢報告他從頭到尾,翻來覆去地看了無數(shù)遍,羅列出的陳年舊傷和慢性疾病像是菜單一樣整齊地羅列著,叫信雅知道,這個年輕早逝的人生前受了多少的苦,又像是一個飄渺虛弱的安撫,告訴他,青鶴雖然因為病痛而死,可他終于不用在人世間受折磨,脫體的靈魂去了沒有痛苦,沒有災(zāi)厄的天國。 像青鶴這樣善良的好人,死后是會去天國的。 他抱著青鶴給他織的羊絨圍巾,綿軟無力的布料像是信雅被酸楚浸泡的心,終于簌簌落下眼淚。 (三)窺探命運者多舛 太宰治被信雅遷怒了,因為作為青鶴名義上的父親,實際的愛人,得到了青鶴全心全意愛意的人,他并沒有在葬禮上落下一滴眼淚。 即便是早對他涼薄心性有所了解的信雅,也不免感到無比心冷。 要知道,那可不是隨便搭訕的露水情緣啊。 津島青鶴和太宰治同床共枕六七年,如此性情溫柔百依百順的病弱小美人,加上父子的血緣關(guān)系,即使是還沒過自我中心年齡的太宰信雅,他也想不出不去深愛青鶴的理由。 雖說人死如燈滅,信雅也不贊成為了死者忽視正常生活,但是人剛剛離開就說不在意就不在意了,難道不是太過分了嗎? 原本就微末的父子情感,在信雅偏執(zhí)的誤會和太宰治的刻意不解釋中迅速消逝。 但從不了解真相的外人看來,太宰家的父子關(guān)系似乎詭異地好了一點,不懂事的大人和叛逆的小孩間沒有了拌嘴和爭吵,彼此像是相敬如賓。 “你不去和那個小鬼解釋一下嗎?”江戶川亂步無趣地在轉(zhuǎn)椅上轉(zhuǎn)圈,作為經(jīng)常被青鶴手作甜品投喂的貓咪,他這幾天心情十分低落,“這樣對小孩子的身心健康不好吧?畢竟也是小鶴的孩子?!?/br> “沒有關(guān)系,這也是對他好?!碧字蔚谋砬榭床怀鰝模挥兴约汉蛯γ娴慕瓚舸▉y步知道,短短幾天時間,太宰治就消瘦了許多,“信雅還是太嫩了。早點面對真實世界的風(fēng)吹雨打更好?!?/br> 江戶川亂步皺起眉頭,罕見地露出不贊同的擔憂神情:“青鶴不會高興你這樣做的?!?/br> “凡是得到的東西,總有一天會失去,亂步先生,我早就知道會有這一天了。”太宰治輕笑,眉眼透露出一絲遮掩不住的疲憊,“青鶴也知道,但是他比我勇敢的多?!?/br> 江戶川亂步瞪著他:“既然知道,你就打起精神來啊笨蛋太宰!嗚哇,真是氣死亂步大人了,難道你要不負責任地把信雅那小鬼丟下嗎?” 那樣的話,未免也太混蛋了!亂步大人絕不會再理會這個負心漢! “不,我只是在想,”太宰治閉上眼,“明明醫(yī)院開的證明說,如果小心保養(yǎng),小鶴還能再活十多年,到底為什么,他會這么早離開?” 離開得,他沒有一點準備。 太宰治并不是完人啊,他的心也是柔軟的血rou,他也會疼痛。 青鶴死了,他怎么可能不難過? 再也沒有人能夠如青鶴那樣愛他了,他的生命從此空缺了一塊,再也填不滿。 橫濱冬季的風(fēng)那么冷,空洞洞地從心口的裂隙吹過,砭骨的刺痛冰涼。 只是他善于掩藏,用貓科動物豐厚華美的皮毛遮掩住鮮血淋漓的傷口,以疼痛來支持麻木的生命茍延殘喘罷了。 只有兩個人的武偵辦公室安靜了好一會。 “偶爾,只是偶爾,”太宰治輕聲說,“我會覺得青鶴不應(yīng)該在此時死去,他還在世界上的某個角落等待我找到他,帶他回家?!?/br> 太宰治不會忘記,在橫濱蕭瑟的寒冬里,他從破舊的安全屋里,找到了奶貓崽崽一樣的小青鶴。 那是一生淪陷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