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章(完結(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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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深夜,我停在一家小酒館門口。 酒館門洞上方牌匾上鐫刻著“桃夭”兩字,右下角是一枝斜斜逸出的桃花,想到春桃,我一陣難過。 我走進(jìn)去,除了墻角那一桌,店里沒有其他的客人。說是一桌,其實(shí)只有一個男子坐在那里自斟自飲。見我進(jìn)來,他點(diǎn)點(diǎn)頭,當(dāng)作打招呼。 也是個孤獨(dú)人。 我也對著他點(diǎn)點(diǎn)頭,然后擇一個靠窗的位置坐下。窗外下著小雨,窗戶上是一層模糊的水汽,我把水汽涂抹開,看到五彩街燈照射在濕漉漉的地面上,流轉(zhuǎn)著斑斕的光。 對著窗外單調(diào)的街景,我自斟自飲。酒是清酒,味道淡泊,類似米酒,但是一杯一杯地喝下去,我還是醉了,漸漸倒酒的動作都不太靈光,幾次把酒水灑在桌面上。我干脆放下酒壺,用指尖蘸著酒水,在桌面上劃動著,我寫不完一整句詩,每當(dāng)寫到最后三個字,前面的字跡就干了,只余一些斑駁的水跡,剛寫成的“獨(dú)自歸”三個字掛在那條水跡下面,像一條突兀的尾巴。我胡亂用手涂抹掉,又開始飲起酒。 眼前忽然一暗,又一亮,他坐在我對面,勸道:“這酒入口雖然綿軟,但是后勁很足,喝多了,明日一早醒來,頭會很疼?!甭曇魷販剀涇?。 我立刻就崩潰了,一邊搖晃著酒杯,一邊大著舌頭問:“我背詩你聽好不好?” 他點(diǎn)點(diǎn)頭。 那詩在我心里早已百轉(zhuǎn)千回,甚至不用過腦子,我都能把那五十六個字倒著念出來。 >悵臥新春白袷衣,白門寥落意多違。 >紅樓隔雨相望冷,珠箔飄燈獨(dú)自歸。 >遠(yuǎn)路應(yīng)悲春晼晚,殘宵猶得夢依稀。 >玉珰緘札何由達(dá),萬里云羅一雁飛。 念完后,我看著他,他笑笑:“李商隱的。” 我很意外:“你知道?” “嗯?!?/br> 對著這個知道李商隱詩歌的人,我恨不得把所有的情緒都對他傾吐出來。 我和春桃是在高中認(rèn)識的,一起上了同一所大學(xué)。我和她在一起九年了。她喜歡詩詞,于是我也選擇了中文系。她最喜歡的詩人是李商隱,最喜歡的詩是這首,她喜歡把頭枕在我的腿上,聽我給她背這首詩。可是今天,她不愿意聽我背詩了。 “為什么?”他問。 “因?yàn)槲覀兎质至?。?/br> 我又絮絮叨叨說了很多。我想挽回這段關(guān)系,于是今夜去她住的地方,可是她連門也沒讓我進(jìn),我一直等在樓下,春寒料峭,風(fēng)片雨絲,我以為她會心軟。她故意開著燈,不睡覺,也不讓我上去。我看著那小樓一角,她的影子時時搖晃,隔著雨,仿佛近在眼前,卻又遠(yuǎn)在天邊。 ”這可真是‘紅樓隔雨相望冷’,到了凌晨兩點(diǎn)鐘,她房間的燈光還是亮的,我知道她已經(jīng)下定了決心,只有黯然離開,一個人在街道上晃,看到了這家店,店名有個‘桃’字,我想起了她,挪不開腿,就進(jìn)來了?!?/br> 他拍拍我的肩膀,看著我,眼睛里是溫和的光,又握住我的手,無聲地安慰。 后來,他結(jié)了賬,扶著我一起走進(jìn)春雨霏霏的夜晚。 第二天早上醒來,我頭疼欲裂。他喊我過去吃早餐,我才知道昨天他把我?guī)У搅怂?。我恍惚記得,我一直哭一直鬧,好像還吐了一身,是他給我清理的,之后我躺在沙發(fā)上,模模糊糊中看到一個人影在打水拖地。拖過來,拖過去,在這種重復(fù)的單調(diào)動作中,我睡著了。 早餐是他煮的白粥,盤子里還有幾根油條和幾個包子。白粥軟糯剔透,油條金黃酥脆,包子色白面柔,勾起了我的食欲。我吃了一根油條、一個包子和一碗粥,有了八分飽,就不好意思再吃下去。 “昨天給你添麻煩了?!蔽也缓靡馑嫉匦π?。 “沒事,誰都有傷心難過的時候。你再吃一點(diǎn)吧?!?/br> 我擺擺手。想起昨天是他結(jié)的賬,便抽出幾張票子,遞給他,他沒收,我偷偷塞進(jìn)了抽屜。然后遞給他一張名片,說:“昨天真的謝謝你,下次你有什么事的話,可以打上面的電話?!?/br> 告別的時候,我問出了盤旋在心中已久的問題:“對了,你怎么敢在深夜把一個陌生的醉鬼帶回家?” “因?yàn)橛腥嗽谏钜拱盐規(guī)Щ亓思摇!彼f。 他送我出門,從明亮的地方來到暗處,我有一瞬間的恍惚之感。他的房間收拾得干凈、整潔、明亮,出了門,我才知道這是一個破舊的居民樓,沒有電梯,樓道很黑,樓梯上是經(jīng)年的污垢,黝黑滑膩,走在上面,讓人擔(dān)心一腳會踩空。樓道旁邊的白墻,看不出原本的顏色,上面充斥著大大小小的廣告和劃痕,時不時看見幾個粗壯笨拙的大字,“婊子”、“傻X”之類。 【2】 兩個月后,我再一次遇到了他。 周末下午閑來無事,我去了市圖書館。圖書館門口墻壁上張貼了巨幅宣傳海報,大意是說著名的李商隱研究專家將在我市圖書館開展講座,我看了看海報下方的講座時間,正是今天,現(xiàn)在這個點(diǎn),講座剛剛開始。我來到了報告廳,未曾想到,卻看見了他。 他坐在我前面兩排側(cè)右方的地方,平視前方,一直在很專心地聽著講座。我卻覺得哪里有些奇怪。半晌,才反應(yīng)過來,講座已經(jīng)進(jìn)行了一段時間,大家的姿勢變得隨意,他卻還是坐得端正,上身筆直,頗有幾分正襟危坐的味道,在烏壓壓的人群中,很顯眼。 講座我沒聽進(jìn)去多少,倒是大多時間都在看他,猜想他的身份,回憶我們的初遇,以及他所說的那句“因?yàn)橛腥嗽谏钜拱盐規(guī)Щ亓思摇薄?/br> 講座結(jié)束,已經(jīng)是華燈初上,細(xì)雨霏微,攏成一張暗網(wǎng),來來往往的人影,魚兒一樣溜進(jìn)網(wǎng)中,只余一個個黝黑的剪影。 我追上他。他今天穿一件寬松的白色襯衣和米色的休閑褲,清爽的打扮配合著行動間的慢條斯理,有一種閑庭信步的風(fēng)韻。 他見了我,很開心地笑著,眼睛微微瞇起來,露出幾顆潔白整齊的牙齒。 “是你啊。” 我和他一起來到“桃夭”酒館。 大概是周末,酒館不復(fù)上次的冷清,坐滿了人。這次我才有機(jī)會好好打量起這家酒館來,面積不小,中庭里是微縮的小橋流水景觀。室內(nèi)裝飾了許多桃花,有樹上的,有插在瓶里的,還有繪在白墻上的,深紅淺白,一片妍麗明媚。古琴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響起,泠泠如流水,讓桃花的熱鬧恰到好處冷清了幾分。 我給他倒了一杯酒:“你也喜歡李商隱???” 他笑笑:“是不是又讓你想起了前女友?” “哪呢,只是見你上次能夠一口說出詩題,這次又來看李商隱專家的講座,才這樣認(rèn)為?!毕氲角芭眩倚睦镆廊挥幸恍┛酀?。 他和我碰杯,正色道:“我喜歡詩歌,總歸是繞不開李商隱的,但是我最喜歡的詩人,是杜甫。” “哦哦?!蔽液鷣y地應(yīng)一聲,喜歡杜詩的人占了半壁江山,喜歡他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聊到喜歡的詩人,他似乎很動情:“杜甫詩中的亂離之感,字字泣血?!?/br> 我點(diǎn)點(diǎn)頭,同意他的話。大學(xué)畢業(yè)后,我工作了幾年,生活開始對我敞開它并不友好的一面,房子、車子、金錢,理想和現(xiàn)實(shí)的差距,讓人透不過氣來的人際關(guān)系,這些不愉快的經(jīng)歷,反而讓我對杜詩多了一層理解。 “我最喜歡那首?!?/br> “為什么?”我飲了一杯,順著他的話問。 他卻沒有回答我,只是喃喃念著“夜雨剪春韭,新炊間黃粱”,眼神迷離,似乎是望著我,又像是望著某個虛空。 他的眼神感染了我,我也跟著他念起來,一個字一個字從唇齒間滑出去,似乎能夠遙想那一千年前的雨夜,剛剛剪下猶帶著水珠的韭菜,新鮮米飯散發(fā)著誘人的香氣,兩人就著昏黃的燈光,一杯接著一杯對酌。 這首詩是杜甫流落時期的作品。那時,杜甫飽受戰(zhàn)亂憂思之苦,卻偶然遇到了年少時候的朋友,朋友家的燈光和飯菜溫暖了詩人,他留下了這樣一首動人的作品。 “我曾經(jīng)走投無路,也是這么一個雨夜,有人收留了我,給我吃了一頓飽飯,讓我洗了一個熱水澡。我就在想,杜甫在那一夜重逢了摯友,那夜的韭菜必定是清香的,那夜的米飯必定是香甜的,那夜的氛圍,讓我向往不已?!?/br> 我對他的經(jīng)歷好奇起來,我從未有過連飯都吃不飽的落魄時候。 他卻未肯多說,只是重復(fù)念著這句詩。 我也就按捺下自己的好奇。他大概就像上次的我一樣,因?yàn)槟臣履硞€人,所以對某句詩的理解格外痛切,白日工作,午夜夢回,再也忘不掉。 【3】 又是一個深夜,我接到他的電話。 “喂,是白寥嗎?” 他的聲音嘶啞,一時之間,我沒反應(yīng)過來。 “你好,請問你是?” 電話那頭,他的聲音沉默了一陣,猶豫地問道:“你……可以來接我嗎?”隔著電波,他的聲音低徊渺遠(yuǎn),像是春天的一陣小雨,被風(fēng)一吹,就散了。 我問過他的地址,他發(fā)了一個定位給我,顯示是一個酒店。 我微微有些疑惑,還是將車開得飛快,趕到了那里。他面色蒼白地躺在床上,被子蓋到了胸口,露出光滑的肩膀??諝庵衅≈嵝鹊奈兜?,我是一個男人,對這種味道再熟悉不過。我不知道他找我來一家酒店做什么,有些不悅。 他小心翼翼地覷著我的臉色,咬咬唇,艱難地開口:“我找不到其他的人,只能找你。” 虛弱的語氣讓我心一軟,我坐在床上,問道:“說吧,找我什么事。” “勞煩你搭把手,待會送我回家?!?/br> 我點(diǎn)點(diǎn)頭,看他躺在床上,半天也沒動,這才發(fā)現(xiàn)不對勁,他臉上都是汗水。 “你扶我一把,我起不來?!彼÷曊f。 我托住他的肩膀,他呻吟了一聲,順勢撐起身子。被子滑下去,我看到他胸膛,一道一道的紅痕,有些已經(jīng)破皮發(fā)紫,干涸的血跡掛在上面,顯得格外猙獰。 “啊——”我驚呼出聲。 他不好意思地笑笑,說:“對不起,嚇到你了吧?!?/br> 白色被子的反面,是大片的血跡,恍如盛開的紅花。我一把掀開被子,被那紅色刺痛了眼睛。 他的兩條腿無力地張著,偶爾顫動一下,雙腿交匯之處,紅色泅濕了一大塊,在酒店曖昧的燈光下,血跡呈現(xiàn)暗黑的色澤,看起來像燒破的一個洞。 我慌張地站起來,踩到一個東西,差點(diǎn)滑倒,側(cè)過身子一看,是一個用過的保險套,紅色的血液和白色的jingye黏在一起。我捂住嘴,下意識地干嘔。 他靠在床上,垂著眼睛,久久沒有說話。 大千世界,同性戀沒什么特別的,有特殊的zuoai嗜好也正常,我只是怪他眼瞎,他這么一個清風(fēng)朗月般的人,卻選了這么一個人作男友,還把自己弄得受傷。本想訓(xùn)斥他一句,看他那低垂的眉目,我什么也說不出來。坐在他旁邊,撫了撫他的肩膀,低聲說:“我不歧視同性戀的?!?/br> 他搖了搖頭,綻開的笑容一抹即逝,像一朵凋零的花。 他要回家,考慮到他的身體狀況,我還是堅持把他帶到了我家。我給他身上的傷口涂了藥,后面的傷口他不讓我碰,自己掙扎著上了藥,歪在沙發(fā)上,不住地喘氣。 我餓了,打開冰箱,里面空蕩蕩的,只有一把干癟的韭菜和幾個雞蛋,還好又翻出了一袋速凍餃子。我把餃子煮好,煮了一些粥,炒了個韭菜雞蛋,端到茶幾上。 我給他盛了一碗粥,又用小碟子蘸了醋,擺在他面前。他沒動。 “我不餓?!彼f。 我把筷子塞進(jìn)他手里,“只有一把韭菜,放冰箱久了,都蔫了,肯定沒有杜甫吃的那頓韭菜新鮮,你將就著吃一下唄,雖然不是剛剪的韭菜,但是今夜下雨,也算應(yīng)景。” 他笑了笑,搛了一筷子韭菜送進(jìn)嘴里,嚼了嚼,然后吞咽下去,道:“好吃。” 晚上鬧得太晚,我睡得很沉,第二天連他什么時候離開的也不知道。打電話過去,他說自己到家了,我叮囑了幾句,想勸他和暴力男友分手,又想到我和春桃分手后那黯然銷魂的模樣,最終還是把勸分的話咽下去。 【4】 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沒有再見到他。我和他初次見面,是在晚上,后來的幾次相遇,也都是在夜雨飄零的晚上,這讓我給他打電話,多了一種儀式感,每次必挑下雨的夜晚。有時候我們閑聊幾句,匆匆掛斷,邀請他去小酒館喝一杯,他也推說沒空。偶爾,我還聽到了電話里其他男人的聲音。掛斷之后,我握著電話,看著飄在窗戶上的雨絲,覺得很不真切。久而久之,我識趣了,不再給他打電話。 國慶節(jié)我回了老家一趟。來的時候,裝著大包小包,都是母親讓我?guī)У囊恍┩廉a(chǎn)品,什么茶籽油啊、野山菌啊,還有一種餅,是用本地的一種野菜碾碎了做餡,苦冽中帶有一絲甘甜,讓人唇齒留香。那野菜九至十月間最是繁茂,鮮嫩多汁,于是母親剪來做餅,再三叮囑我說:“你哥哥小時候最喜歡吃這種餅了,你留下一半,剩下的一半,給你哥哥送去?!?/br> 我看著母親頭上的白發(fā),想,這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現(xiàn)在她老了,我們長大了,哥哥也不喜歡吃這種餅了,在母親的印象中,還是牢牢記著我們小時候喜歡吃的東西。我說:“哥哥不喜歡吃這個,去年我?guī)Ыo他的餅,過了幾個月,還在冰箱里放著,他根本就沒吃。 母親有一瞬間的沮喪,嘆了口氣,說:“你帶給他吧,他吃慣了山珍海味大魚大rou,或許有時候想吃點(diǎn)粗糙爽口的東西呢?!?/br> 我不忍見母親失望,就以輕松的口吻說:“好吧好吧,我?guī)Ыo他,盯著他吃下去,行吧?總之是不能辜負(fù)母親的一番心意?!蹦赣H這才開心起來,又在房間里四處走動,高興地給我收拾東西。 到了家,我把所有的東西分成兩半,把哥哥的那份裝好。自己的那份放在廚房,拿出幾個餅子,放在冰箱冷凍那一層,如果他再來我家,我可以讓他嘗嘗這個,他對食物最是懷舊,也許喜歡,到時候我就問他,到底是韭菜好吃還是這個餅好吃。 我來到哥哥的別墅,哥哥看到我,似乎很意外,問道:“你怎么來了?” 我有些難過,把東西推過去:“這是媽讓我?guī)淼?,里面那個餅,媽特意為你做的,你小時候最愛吃?!?/br> 哥哥喚來一個傭人,把東西接過去,開始抽煙。他光著上身,只著一條短褲,大喇喇坐在沙發(fā)上,像個rou墩子。我想起記憶中那個精瘦的哥哥,他行動敏捷,大家都說他是個猴兒精。小時候遇到事情,他一直擋在我的前面。后來我們各自進(jìn)城拼搏,有了自己的生活,漸漸疏遠(yuǎn)了。 我心里一陣難過,人事變遷,不過如此。香煙繚繞中,哥哥巍然不動,像是一尊袒胸露乳的大佛。 他抽了一會,才想到還有一個弟弟,把煙盒推過來,我看到他手指上沾有血跡。 他的工作,有時候會見血。我一陣緊張,抓起他的手,又把他全身細(xì)細(xì)地查看了一遍,見沒有明顯的傷口,才放下心來。 哥哥見我這么緊張,表情軟下來,露出幾分笑意說:“不是我的血,是別人的,我沒事?!?/br> 我點(diǎn)點(diǎn)頭,沒有多問。我知道他的工作有不可說的地方。 離開的時候,哥哥說:“過年把咱媽接到這里來吧,她一個人,也挺寂寞的。” 【5】 元旦將至,我打算回老家一趟,順便邀請哥哥同我一道回去。 我打電話給哥哥的時候,他口氣很不好。 我聽到他那邊嘈雜的聲響,心里一緊,問道:“你在哪里?” “醫(yī)院。”哥哥說。 我喚了一聲“哥”,問道:“發(fā)生了什么事嗎?” 電話那頭,哥哥罵罵咧咧的:”cao,平時玩的一個鴨子,檢測出HIV病毒,我他媽他這次是陰溝里翻船?!?/br> 我兩眼發(fā)黑,勉強(qiáng)鎮(zhèn)定下來,問道:“你們平時做的時候,有沒有戴套?” “送到我床上的人,哪一個不是調(diào)查得門兒清,體檢報告、身份證……他媽的,還是出了這種事?!?/br> 我有些急了:“那你到底戴套沒有?” “戴了戴了,”哥哥不耐煩地說,“到我了,我檢查去了?!?/br> 掛電話前,我聽到哥哥惡狠狠地說,如果檢查出什么,他要弄死那只鴨子。 那種像是要把人挫骨揚(yáng)灰的語氣,讓我身上一寒。當(dāng)我想到他口中的鴨子,是個和我們一樣的人,我就對哥哥畏懼起來。 我一直不敢給哥哥打電話,他也一直沒給我電話,過了兩天,我實(shí)在忍不住了,還是撥通了他的電話。 “是陰性,媽的?!备绺缢坪跛闪艘豢跉狻?/br> “那就好。”我也放下心來。 “這狗娘養(yǎng)的,我要教訓(xùn)他一頓,知道自己感染了艾滋病毒,還往我床上爬,哪來的狗膽?” “哥,人家也許不知道,你也沒事,這次就算了吧。” “不能算,我提心吊膽了這么幾天,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著,就這么算了,門都沒有?!?/br> 我還欲再勸,哥哥不耐煩了:“我的事你別管!” 【6】 我把從老家?guī)淼囊吧骄鸁趿藴?,香氣撲鼻,我喝了一口。湯汁滑過喉道,一直暖到了我的胃。 “對不起,又打擾你。” 是他。 我握住電話,問:“你這段時間到底忙什么,找你總是沒空?!?/br> 他只是自顧自地說:“我本來想就這樣死在外面,到底是不甘心?!?/br> 這話越說越離譜,弄得我一頭霧水,語氣沖了幾分:“什么死不死的,你現(xiàn)在在哪里?我過去找你?!?/br> 他報出了一個地方,是某個酒店后面的小樹林。 我抓住一把傘,穿上外套,出門前,把盛在湯碗里的湯又倒進(jìn)紫砂鍋。 那個小樹林很偏僻,車子沒法開進(jìn)去,又沒有路燈,我只有打著手機(jī)的燈光,在半人高的雜草和樹木之間穿行。雨滴不時落在我的脖子上,又滑下去,冰涼徹骨。 我想出聲喊他,張開口,才反應(yīng)過來,我不知道他的名字。撥通了電話,見到不遠(yuǎn)處有小片的閃光,我以為是他手機(jī)屏幕的亮光,走過去才知道是一個小水洼。 “我到了小樹林,你叫幾聲,我也好找你?!?/br> 他沉默了一會,輕輕地笑了,聲音有氣無力,還夾雜著喘息:“我叫不出來?!?/br> “那你把手機(jī)聲音調(diào)最大,放音樂。” “行?!闭f完,他就掛了電話。 循著音樂,我順利地找到了他。見到他的時候,我大吃一驚,他在地上蜷成一團(tuán),差點(diǎn)睡過去,我扶著他的腦袋,手機(jī)一照,他臉上現(xiàn)出五彩斑斕的顏色,整個臉輪,足足大了一圈,已經(jīng)看不出原來的五官。 我氣得在地上蹬了幾腳,在手機(jī)上按了幾按。 他微弱的聲音傳來:“不要報警?!?/br> 電話那頭,一個聲音傳來:“你好,110?!蔽铱戳丝此诘厣隙冻梢粓F(tuán),想到他哀求的神情,掛斷了電話。我把他抱起來,才驚覺他作為一個男人,實(shí)在是太瘦了。 到家后,我打開了所有的燈,欲檢查他身上的傷口,他沒讓。見他身上沒有血跡,我也就放下一半的心,隨他去了。他的衣服已經(jīng)濕透了,我找來自己的衣服,想幫他換上,遭到了拒絕。我干脆把衣服扔在沙發(fā)上,去廚房準(zhǔn)備晚飯。湯在紫砂鍋,還是熱騰騰的,我又架起了鍋,開始蒸上次我母親帶來的餅。 十幾分鐘后,廚房里就滿溢著這種餅的清香,甚至蓋過了野山菌雞湯的味道。 我挑了一只瓷白的盤子,將餅擺在上面。這餅比月餅稍大,圓形,但只有月餅三分之一的厚度。餅身是碧綠如翡翠一般的顏色,還浮著一絲絲的筋絡(luò)。白色的盤子映著綠色的餅,非常清新可喜。 我夾了一塊餅到他碗里,他推到一旁,說要一次性的碗筷。我覺得這太過疏離,但是拗不過他。家里向來只有我一個人住,翻箱倒柜找了半天,也只有我日常用的杯碟。 “那就下樓去買?!彼軋詻Q。 外面還在下雨,天氣又冷,我有些煩躁,看著他腫成一團(tuán)的五官,到底不忍拂逆他,還是出門了?;貋淼臅r候,他正坐在沙發(fā)上發(fā)呆,目光怔怔的,連我進(jìn)來也沒發(fā)覺。 我把一次性碗筷推到他面前,“想什么呢?” “我在想,我來你家,每次都是雨夜,每次都是一身的傷,實(shí)在是給你造成了麻煩,好在這是最后一次,以后不會了?!彼麖澠鹱旖?,想像之前那樣笑一笑,卻牽動了臉上的傷口,一時齜牙咧嘴,很是滑稽。 “最好是最后一次?!蔽艺f。 他聽聞,停下了手中的動作,他的眼睛擠在一起,變成了一條縫,我無法看出是什么神色。 我才想起這句話的歧義,笑了笑,故作輕松地說:“我希望你帶傷來我家是最后一次,你下次來,必須是健康完好的?!?/br> “我又沒缺胳膊少腿?!彼棺h道。 我見他不似剛才那么緊張,就說:“這是我從老家?guī)淼娘?,我母親做的,平時吃不到。里面是用我們家鄉(xiāng)特產(chǎn)的野菜做餡,很好吃的,你嘗嘗。” 他小心地咬了一口,仿佛那個餅子燙到了他的唇。 “怎樣?” “好吃。我好久沒吃過母親做的東西了?!彼麪科鹱齑?,想笑,牽動臉上的肌rou,卻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表情。 我暗暗猜想著他的年紀(jì),大概,他的母親已經(jīng)不在了。 “那就多吃點(diǎn)。這餅,還是新鮮的好吃。這次放在冰箱里太久了,就像上次的韭菜,不那么新鮮,味道總是差點(diǎn)。下次我從家里帶餅過來,打電話給你,你可不許推辭了?!?/br> 他咬了一口餅,不說話。 我盛了一碗湯,推給他:“這湯里面的菌菇,也是我母親去山上采的,然后曬干保存,味道最是香滑細(xì)膩?!?/br> 他啜了一口,然后閉著眼睛,我以為他是回味這湯的味道,卻看到從他眼睛里涌出兩道淚水。這兩道淚水從他臉上直直滑下來,就像兩道刀子刻下的傷痕,看著就一陣疼痛,我的身子一顫。 我羞于見到成年男人的淚水,覺得那是會令本人難堪的東西,于是低著頭,一口一口喝湯。 窸窸窣窣,我聽到他一張一張抽出紙巾。料想他已經(jīng)收拾好了,我才抬起頭,沒想到正對著他的眼睛,我又倉皇地別開。 我還是忍不住開口:“你這次的傷,是怎么弄的?是上次那個人嗎?” 他搖搖頭,開始說起自己的父母:“我父母已經(jīng)過世了十幾年,剛剛你提到伯母,我想起了她們,所以……掉下淚來。” 我一瞬不瞬地看著他。 “我父親從小患有一種軟骨病,做不得重活,不得家里人喜愛。后來遇到了我母親,我母親算是大戶人家的小姐吧,不知怎么的,看上了我父親。我父親入贅到母親家,兩人生活倒也和美。后來就有了我,我遺傳了我父親的疾病,但是比他幸福,因?yàn)樗麄兌己軔畚摇N覠o憂無慮地長到十幾歲。” 一段不長的話,省略了很多或悲或喜的細(xì)節(jié),他斷斷續(xù)續(xù)講了很久,幾度哽咽,“后來,我家出了意外……” “我父母都死了。我到處漂泊,來到了這個城市,因?yàn)椴荒茏鲋鼗睿矝]有文憑,所以我什么都做不了。我拾過荒,乞過討,很多時候,飯也吃不飽。偶爾會遇到好人,收留了我。之后,那人給我介紹了一份工作……” “那人可真是一個好人啊?!?/br> “不……”他嘆息一聲:“他不是好人,你才是?!?/br> 話題就此打住,我想著今日太晚,他又受過傷,就沒追問下去。 那夜,我讓他睡在床上和我擠一擠,他怎么也不愿意,只是拿了一床被子,睡在沙發(fā)上。第二日醒來,他依舊是不辭而別,他穿過的衣服,蓋過的被子,吃過的一次性碗筷,都消失不見了,我感受到他的決絕之意,他要把他整個人留下的痕跡都剜去。我打開抽屜,看到里面放得整整齊齊的一疊票子。 冰冷的空氣中依然殘留著餅的清香,若隱若現(xiàn),像是一根要斷掉的線。我腦海里不知怎么浮現(xiàn)他最喜歡的那首,開始一句一句在心里默念起來。 他身遭離亂,難怪喜歡這首詩。我希望他在我這里住過的兩晚,也能留下一些美好的記憶,就像杜甫對那個雨夜念念不忘一樣,到底是有溫暖的燈光,有朋友,雖然沒有春韭,但有菌湯和餅。 “明日隔山岳,世事兩茫茫?!?/br> 念到最后兩句,我的心突然咯噔一下,像是被茫茫的大水淹沒,一片空虛茫然。 【7】 之后,我再也沒有見過他。打電話過去,就是關(guān)機(jī)。再打,就是停機(jī)。我循著記憶找上門,他家已是人去樓空。 第二年春節(jié)將至的時候,我把母親接到哥哥的別墅,一家三口一起過年。這是我們在哥哥家過的第二個年。母親堅決要求傭人回家,她的理由是不習(xí)慣在家里還有外人,哥哥只能同意。照著以往的慣例,我們要把房子的角角落落都打掃一遍,沒有其他人幫忙,我們只有自己動手。擦?xí)艿臅r候,我不小心撞到了一本書,書掉下來,從里面飛出了許多照片,紛紛揚(yáng)揚(yáng)。我一張一張地?fù)炱?,直到看到一張熟悉的面孔?/br> 短發(fā),白襯衣,藍(lán)色牛仔褲,靜靜地倚欄而立,在一眾搔首弄姿的照片中,像畫上的假人一樣不真實(shí)。 照片下方,有他的名字。 簡春雨。 除夕那晚,吃過年夜飯,我們一起看電視。母親年紀(jì)大了,不能守歲,早早就去睡了。我和哥哥一起坐在三樓落地窗前,窗外是大片湖水,天空不時爆出一些閃亮的煙火。 我問起簡春雨。 這是我第一次念這個名字,明明是很簡單日常的字,唇齒之間,我只覺得拗口,念不分明。 哥哥不在意地說:“哦,他啊,他就是我之前在電話里跟你提到的那個鴨子?!?/br> 我想起哥哥在電話里惡狠狠的口氣。 “該死的,自己得了病,還拉著老子虛擔(dān)心一場。后來我讓人打了他一頓,怕鬧出人命,沒下重手……你問他的消息?我也不知道,他好像因?yàn)樯眢w不好,找不到工作,只能賣屁股,后來又感染了艾滋,可能死在某個地方了吧?!?/br> “砰”的一聲響,天上突然綻放一朵煙花,我嚇得跳了起來。 “你怎么啦,以前放爆竹就你最敢了,現(xiàn)在連煙花的聲音都聽不了?”哥哥嗤笑一聲。 我沒有說話。 “倒是有點(diǎn)可惜,我再也沒有見過氣質(zhì)那么好的鴨子。”哥哥咂咂嘴,回味道:“身體的滋味也不錯……” 接近十二點(diǎn)的光景,開始有一朵一朵的煙花在天上炸開,把天空照得透亮。我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那些煙花里最璀璨的一朵,看著它瞬間綻放,倏忽熄滅,收攏起所有的光。 天空下起了小雨,被風(fēng)一吹,撲到窗上,留下一道道晶亮的痕跡。 我在心里念叨著,春雨,春雨,簡春雨,簡春雨……直到他的名字在我心中變得清晰、流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