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宴從醫(yī)院出來的時候，整個人的精神都有點(diǎn)恍惚，他用力的捏緊手里的卡，心里的不安在不斷的放大，轉(zhuǎn)過頭來看看醫(yī)院的大門，他卻只能將這份不安強(qiáng)行壓下。

    醫(yī)生的話還在他耳邊縈繞。

    ——你爺爺?shù)那闆r我就不多說了，現(xiàn)在只能用藥吊著命，我知道這些話對于你來說很殘酷。但是孩子，即使你爺爺能用這些藥活一天是一天，但是病痛折磨著他，依我看，還是算了吧。放棄治療吧。

    莊宴的家庭并不美滿，是人間悲劇。

    他母親是被人拐賣來的，身份至今不明，而他的父親是個殘疾人，正因?yàn)闅埣菜圆刨I了媳婦，但是他父親很有擔(dān)當(dāng)。

    這或許是不滿之中唯一的美滿。

    聽爺爺說最初母親來到這個家的時候幾次想逃跑，為了防止她逃走，奶奶就狠了心用鐵鏈子把她給栓了起來。

    長大之后，很多細(xì)節(jié)是從他媽口中得知的。

    這不滿之中唯一的美滿就是最后母親愛上父親，母親說那時候她很怕，很恐懼，她總是被老婆子打，也就是莊宴未曾見過的奶奶。

    打的很慘，最嚴(yán)重的一次打到了腦子，送到醫(yī)院，醒來的時候，她失憶了。

    也從那時候開始才不再用鐵鏈子拴著她，莊宴那時候小，所以追問mama最后怎么知道自己是拐賣來的呢？

    mama抱著他，笑得很溫柔，她說因?yàn)檫@都是你爸爸告訴我的，在我被你奶奶囚禁的期間，奶奶強(qiáng)迫他們同房，你爸爸每次都假裝和我同房。

    你爸爸很愛我，雖然他是個殘疾人，但是他總是把他認(rèn)為最好的東西都給我；他會偷偷給我買初冬上的草莓，很貴，他自己一顆都舍不得吃，都夜里偷偷拿給我吃，說快點(diǎn)吃，不能讓他媽發(fā)現(xiàn)了，不然得被打。

    時間久了，就愛上了。

    在這個世界上能遇到一心一意對待自己的人真的不多，mama說曾經(jīng)爸爸偷偷帶她逃跑過，給她買了車票，為了避免父母不能做人，讓她逃到別的城市然后報警。

    但是mama沒走。

    也就是那一夜，他們相擁滾到了稻草田里，mama之所以那么相信爸爸的話，是因?yàn)榈谝淮嗡娂t了，她的身體一直都很干凈，爸爸如果真的碰了她，沒道理兩年了都不懷孕。

    后來，mama順利的懷上了莊宴。

    莊宴問過mama恨不恨奶奶，mama說不恨，如果不是奶奶，她可能就死了，莊宴也不可能來到這個世界。

    mama臨產(chǎn)時，難產(chǎn)。

    那一夜大雨傾盆，路滑不好走，奶奶知道女人生孩子的不容易，堅持要把人先送到醫(yī)院再說，不等產(chǎn)婆。

    就這樣奶奶和爺爺推著木板三輪車拖著mama去醫(yī)院，那一路上，奶奶緊緊的牽著mama的手，給mama撐著傘，說：“丫兒，撐住，沒事的，你和娃兒都沒事的。就算有事，娃兒有事，你不能有事??！”或許也就是這么一句話，讓mama放下了對奶奶心底的仇恨。

    奶奶是喜歡mama的吧！mama回憶的時候說，奶奶雖然刀子嘴，但是是個豆腐心，她有一天在隔壁家吃喜酒，喝了點(diǎn)酒，大概是醉了，回來之后跪在了mama的面前，一邊打自己耳光一邊痛哭流涕的說：“老莊家不能沒后??！我知道我不地道，但是丫兒求求你，算我求求你了。欠你的，來輩子我當(dāng)牛做馬的還給你?！?/br>
    那時候固有的思想害過多少人，男兒金貴，女兒賠錢，若不是這樣的思想，或許也不會有這么一場悲劇。

    爸爸殘疾在腿上，他只能坐輪椅，所以沒辦法跟去，在家里，他哭的像個淚人，跪在了家中的佛前一遍遍的磕頭，一遍遍的祈求。

    最后還是出事了，奶奶因?yàn)樘?，路邊?qiáng)行攔車被撞死了。

    當(dāng)場死亡。

    司機(jī)很有擔(dān)當(dāng)，莊宴想那時候真的是好人多，又或者是上天的眷顧，司機(jī)沒有逃逸，直接報警，然后上報情況帶著mama上了車直接送到醫(yī)院，而爺爺留在了現(xiàn)場。

    最后經(jīng)過判定，司機(jī)不承擔(dān)刑事責(zé)任給予錢賠償。

    奶奶走了，喜喪同辦。

    再之后爸爸因?yàn)樯眢w殘疾的原因患了病，一年拖一年，最終病故，家中所有的負(fù)擔(dān)都壓在了mama的肩頭。

    為了給莊宴一個好的生活，mama出去打工。

    村里的人說莊宴的mama不學(xué)好，是個婊子；不然怎么能賺那么多的錢？每次回來都不一樣，最后甚至開了一輛車車回來……

    那時候村里還共用一輛拖拉機(jī)，都是了不得的事情。

    更何況一輛小汽車呢？

    最后一次mama回來的時候臉色難看極了，臉上都長滿了膿瘡，莊宴那時候已經(jīng)十七歲，他即使再不懂也能明白了。

    mama最后連一個擁抱都沒敢給莊宴，她帶著口罩，聲音嘶啞的說：“mama把固定資產(chǎn)都變現(xiàn)了，錢你收好，以后讀書用。莊莊，mama愛你?！?/br>
    最后，mama的聲音顫抖著，哽咽著，一雙眼里充滿了母愛，她癡癡的看著莊宴，想伸手擁抱他，卻最后還是放下了雙手，第二天，mama在村里的河壩里被發(fā)現(xiàn)，她自殺了。

    警察來了，當(dāng)他們知道m(xù)ama患病，而且還是HIV的時候，一個個臉色難看到了極點(diǎn)，其中一名警察背地里罵著說：“死了都要他媽要害人！”

    那時候的信息不流通，科技不發(fā)達(dá)。

    他們以為HIV隨隨便便就能傳染上，其實(shí)不然，但是mama到最后就算死，名聲也是臭的，臭到村里的人看見莊宴一個個和避瘟疫一般躲著，身怕不小心被染上病。

    從那以后，莊宴在村子里總是被人指著脊梁背說他是婊子生的雜種。

    他全部置若罔聞。

    爺爺承受不了打擊，終于還是倒下了，為了給爺爺治病，莊宴把mama給的錢全部用在了醫(yī)院，醫(yī)院這個地方花錢就和流水一樣，一眨眼的功夫說沒了就沒了，mama留下的二十多萬全部用光，后來他直接輟學(xué)到玉海務(wù)工。

    記得那時候，老師急的滿頭大汗，甚至紅了眼，他拍著桌子問莊宴為什么不讀了，他的成績這么好，如果保持下去，報送一線的重點(diǎn)大學(xué)根本不在話下。

    但是莊宴不說。

    他不想讓家里這點(diǎn)事弄的人盡皆知，最后老師只能作罷，說如果還想讀的話，就回去找他，他會安排好一切。

    玉海的錢最好賺，因?yàn)檫@里是灰色地帶。

    管制不嚴(yán)。

    這里還有合法的黑幫存在，但是莊宴聽從了爺爺?shù)慕淮?，不要為了錢誤入歧途，就和他媽一樣；所以即使再著急需要錢，他都不會進(jìn)入黑幫。

    他能打。

    特別的能打。

    而且打起架來下的都是狠手，這一代就沒人敢單獨(dú)和他硬著來，圈子里都說：要想搞莊宴，少了他媽的二十個人都別想搞他。

    爺爺?shù)牟⊥狭藘赡炅?，已?jīng)沒救。

    當(dāng)初發(fā)現(xiàn)的時候已經(jīng)是晚期，能拖兩年已經(jīng)是奇跡，醫(yī)生讓他回去準(zhǔn)備老人的后事。

    莊宴把之前醫(yī)院拖欠的費(fèi)用全部給上。

    心里算算，他已經(jīng)欠溫別有六萬塊錢了。

    之前溫別幫他給了三萬，把事情擺平；醫(yī)院這邊三萬，合計六萬。

    爺爺?shù)暮笫卤仨氁k，老家沒什么墓地收費(fèi)的說法，按祖輩的地去葬，但是需要修墓，還需要買棺材，還有火葬費(fèi)，車勞費(fèi)，以及花圈費(fèi)。

    莊家人口多，但是愿意掏錢的卻沒有。

    因?yàn)樗麄冇X得老莊給他們丟臉了，找了個媳婦卻是婊子，搞得他們走哪都被說。

    莊宴他爸排行老大，當(dāng)年老二分家就沒分到什么東西，因?yàn)槔洗髿埣?，這些東西都要留給老大，老二可以自己賺。

    所以老二心底不平，不平到莊宴奶奶走的時候，他甚至都沒掏一分錢，來的時候更是沒掉一滴淚。

    老三是個姑娘，莊宴的姑姑，雖然性格隨和些，卻也是個摳門的，不說錢什么話都好說，一旦提錢她就和變了個人似的，站在門口指天罵地，聲音比嗩吶還尖銳。

    一想到家里的那些人，那些事兒。

    莊宴就煩透了。

    這段時間二叔還打了他電話，問老爺子的情況，如果他知道老爺子一個月可能都撐不住了，只怕就要?dú)⒒丶依餇帄Z家里那一畝二分地。

    莊宴其實(shí)無所謂那些，他擱哪都能活。

    如果不是爺爺?shù)牟?，他賺得錢足夠養(yǎng)活自己甚至還能余出一部分存起來。

    －

    溫別晚上有個飯局，是一塊地要開拓，地皮剛剛競標(biāo)拿下，晚上他需要和工頭吃飯聊聊細(xì)節(jié)上面的事情。

    其實(shí)這些事根本不需要他出面，交給收下的部門經(jīng)理來談就可以了。

    但是他比較看重，雖然這塊地的位置比較偏僻，但是奈何靠在玉海護(hù)城邊，護(hù)城經(jīng)過真兩年的改動建立了很大的綠林園。

    包工見溫別進(jìn)門，立刻站起身，一臉蒼老，皮子黝黑，大概是常年跑工地的原因，手心里都是老繭，伸出手，“溫總，溫總，您好?！?/br>
    溫別禮貌的上前同對方握了握手，“坐吧?！?/br>
    推杯換盞間，溫別淡淡道：“工期敲定之后記得拜一拜，畢竟這塊地‘不干凈’。”

    包工立刻點(diǎn)頭。

    “那是那是，溫總，我這人性子就這樣，有話直說，我這手上目前有三處活，為了您這邊，我另外兩處的活暫時停了，把工人都給調(diào)過來了，這錢不能結(jié)算。您看，這么多工人要等著吃喝……”

    話沒說完，溫別就知道了對方的想法。

    其實(shí)按合同上看，工人入場需要先支付百分之二十的費(fèi)用，倒是這包工倒是挺會說話，壓著話的說自己可是為了這塊地得罪了別的地的老板。

    他也不為難，回答道：“按合同來，三天后會把費(fèi)用錢給你轉(zhuǎn)過去。開工前一天先祭拜，到時候打我電話?！?/br>
    包工愣了一下，“您也要去??？”

    溫別點(diǎn)了點(diǎn)頭，“死者為大，信則有不信則無，信與不信，還是信一下為好。拜一拜，不壞事?！?/br>
    包工立刻端起酒杯說行。

    －

    日子一天天的往后推。

    莊宴面無表情的坐在車?yán)锟粗鵂敔數(shù)纳w上了白布，人說尸守七日，但是爺爺最后一口氣交代了自己的后事辦理方式，他要莊宴不要辦酒，不請喪，不守尸，也不要辦什么頭七。

    那都是做給活人看的，他要莊宴直接火化了他，然后把他安置在奶奶的墓旁就行了。

    其他的規(guī)矩都不要了。

    莊宴聽話的點(diǎn)了點(diǎn)頭，他依著爺爺?shù)慕淮鷣怼?/br>
    其實(shí)爺爺還有很多話想對他說，想告訴他不要和他二叔硬著來，家里的東西他二叔想要就給了，爺爺顫顫巍巍的把手里的存折塞給莊宴說里面有兩萬多塊錢，是他這些年省吃儉用存出來的，讓他留著。

    爺爺還想說，奶奶以前活著時候帶的一對金耳環(huán)在家里他房間的大箱子里面，讓他回去拿著賣了，換點(diǎn)錢，以后留著用。

    但是爺爺最后什么話都沒能說出口，只是把存折塞給了莊宴，說沒了就沒了。

    －

    溫別從車?yán)锵聛淼臅r候，包工拿著煙遞過來，溫別沒拒。

    拒人不拒煙。

    這是規(guī)矩。

    人給面子，再不留，那就是打別人的臉。

    更何況溫別還指望這包工能把事做好，兩人同步走進(jìn)火葬場，按理說火葬場早該之前就停了，但是當(dāng)他們走到火葬場大門的時候，看見火葬場的專用車拖著一具白布蓋得尸體下來時，包工面色大驚，暗暗的看向溫別，立刻解釋：“我，我也不知道什么情況。之前就通知了，我沒想到會這樣，溫總，您別生氣，我去問問怎么回事?！?/br>
    溫別沉默不言，他原本不想多說什么，當(dāng)他看到從喪車上慢慢下來的小孩時，目光一頓。

    他單手?jǐn)r下包工，“不用，你讓工人們都在外面等著。”

    包工不解，卻也不敢多問，只能納納的看著溫別快步走上前。

    莊宴手里抱著爺爺?shù)倪z像跟在火葬場的員工人身后，其中一人看見溫別，立刻停下手里的活，怕染了溫別的晦氣，站在的很遠(yuǎn)的說：“溫總，這……是有原因的，實(shí)在是這個孩子太可憐，他爺爺死了，咱們這是玉海最近的火葬場，小孩可憐，老人走的也匆忙，所以……”

    溫別不言，走向目光震驚不已的莊宴的面前，抬起手揉了揉的他的腦袋，“節(jié)哀?！?/br>
    莊宴不知為什么，這些時日來心底所有的憋屈和心酸都在這一刻傾瀉而出，瞬間酸了鼻，紅了眼。

    他流著淚說：“溫別，我爺爺死了，我沒親人了?！?/br>
    溫別眼底閃動著憐憫，他抱住了莊宴，無聲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