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異光明
祁少英以為自己已經死了。 這兩天他無數次以為自己死了。從被那個人綁到這個廢棄廠房開始,他就一直在痛苦中掙扎。他不知道自己在這個廠房里已經呆了多久,他只知道自己好像快要瘋了,或者,也許他已經死了;當然也有可能這只是一場夢—— 絕對不可能會是夢!那些強jian、毆打、折磨,還有那片讓他窒息的黑暗! 祁少英想哭都沒有眼淚可以流。 他寧可這就是一場荒誕無稽的夢——他發(fā)誓自己以后一定好好做人,再也不做那些荒廢時間、浪費時間的破事。什么party,什么會所,什么找樂子,都他媽給我滾。cao你媽的,誰叫我出去玩,我他媽就把誰打死。所有叫人出去的邀約都他媽的滾!他再也不去那些地方了,他會聽父親母親、還有大哥的話,好好讀書,好好過日子,再也不他媽的隨便出去玩了! 放他走吧……他會死的!他會死的! 還是說……他已經死了?或許他已經死了! 祁少英什么也看不見,他只是覺得自己被無盡的黑暗碾壓成了小小的扁扁一團。他已經快到極限了,卻仍舊被黑暗深深地往下、按壓、擠扁,直到變成一塊干裂的面餅…… 祁少英尖叫、哀嚎,渾身上下都在痛,嗓子眼里都冒出血腥味。 他像是被火烤,又像是被切割,他變得虛弱,但還是繼續(xù)被黑暗擠扁!擠扁! 他什么都看不到,但他知道黑暗正在把他擠扁! 為什么! 祁少英幾乎想自己尋死,但他很快就基本無法思考了。事實上他連自己是不是正在清醒著也不清楚。 反正都是黑暗,而那些若有若無的痛感、觸感也在漸漸離他遠去。他似乎什么也感覺不到了。 是的……一開始他還能感覺到那些血和汗從他的皮膚上劃過;那些烏青一抽一抽地疼,渾身上下的肌rou都在隱隱作痛,擦傷也火辣辣的。但是后來,他也不知道是什么時候、怎么回事,那些痛感就好像從他的世界中抽離出去了。 他嘗試著拍打地板、墻壁,用盡全身力氣撞到什么東西上,但是卻并不是很疼,他的肌膚、肌rou沒有給出一點反饋。 黑暗包裹著他,他的意識在并不清醒地混沌地掙扎。他不知道過去了多少時間,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曾經昏迷過,因為不管他努力張大眼皮還是閉上眼睛,直到最后都是只有一片黑暗! 他覺得自己一直醒著,又覺得自己昏睡了很久。 而至始至終陪伴他的,只有讓他幾乎窒息的碾壓般的黑暗。 他張開眼,黑暗;閉上眼,黑暗。 甚至,他后來都懶得再扭動掙扎了。 因為,終于,在無盡的黑暗中—— 他找到了寧靜。 · 咕嚕咕嚕冒泡的聲音。 咕嘟。 咕嘟。 咕嘟。 唰—— 祁少英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出現幻聽了。但他很快又聽到—— 咕嚕。 咕嚕。 咕嚕,啵。 祁少英不知道為什么突然很想哭。 他慢慢把眼睛睜開,眼睛又酸又澀。他的腦袋仍舊是混沌的,但就是有一種不知道從哪里生出來的情緒讓他心中酸澀又委屈。他想哭,但是干巴巴的眼眶里什么東西都流不出來。他愣愣地看著面前的場景。 廠房的灰色天花板。 他沒有被救出來……他被救出來了。 廠房的光線昏暗,但終于有光了。小小的黃色的昏暗燈光,非常暗,但是非常溫暖又溫柔。淺淺的一層黃色涂在天花板上,讓灰色的天花板都變得柔軟,像是所有溫柔的詞匯都傾斜在這片昏黃的溫暖燈光里。 祁少英定定地看了這片天花板很久很久。從墻角菱形的轉角,到天花板一側微微的黑點,到灰色發(fā)黃的墻壁顏色,祁少英從來沒有這么認真打量過自己周邊的景色。 他靜靜地呼吸著,然后在很久之后,輕輕轉了轉頭。 “醒了?!币粋€人說。 那個人的聲音非常好聽,祁少英愣愣地看著自己所遭遇的一切的源頭在他的視野中出現。那個人看起來還是很好看,眉目俊朗、脊背筆挺,此時沐浴在暖黃色的燈光里,對方連最后的那點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清都似乎消失了,只余下幾乎要將人融化掉的溫柔。他的側顏裹著一層金邊,轉過頭來的時候簡直全身都在發(fā)光。那個人就沐浴在光里面,就好像是他帶著光走進這片黑暗里一樣,甚至還散發(fā)著一種讓人只想蜷縮進他懷里的溫柔的熱度。 讓人覺得像包裹在冬天里的太陽里。 很溫暖、很舒服。 祁少英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對方。即使對方什么都沒做,但他這一刻突然就產生了一種非常微妙的安全感。即使自己身上發(fā)生的一切似乎都是拜對方所賜,但是,現在,就僅僅是看著對方沐浴在金色燈光里的樣子,他就覺得自己從未覺得如此安心過。 廠房內的燈光幽幽地亮。祁少英像是冬天落入冰水的人,卻被人救上來,洗了熱水澡、開了熱空調,又被塞進暖烘烘的被窩。而被子蓬松又柔軟,環(huán)境安全又舒適,坐在面前的人則溫暖又溫柔—— “現在你還不能吃東西。”狄暖樹站到他面前,靜靜地說,“先把這個喝了?!?/br> 祁少英這時候才突然回過神來。他看了看自己,從冰涼的地板上被移到了床上。他的身上雖然是光溜溜的,但是卻蓋著一層被子。被子不是那種很好的布料,但還是很舒服很舒服。 他脖子、腳上的鐐銬都被取下來了,只有左手被拷著。右手則扎著針,祁少英看到有什么東西正流進自己的血管里。 祁少英又轉頭去看面前的男人。 對方穿了一件黑色T恤,然后還有一條黑色的籃球褲,腳上則穿著一雙球鞋。就像那種大學里的運動系男孩,手里拿著一杯東西。在離床稍有一段距離的地方放著之前見到過的藍色的桶、鍋子,還有鍋子前的小板凳。 那個人剛剛在煮東西…… 祁少英沒說話,對方見到他似乎在望向正在咕嘟嘟冒泡的鍋子,于是便補充了一句:“那是我在煮吃的,但你吃不了?,F在你把這個喝了,等到可以吃東西了,我煮別的東西給你?!彼咽掷锏谋佑滞斑f了遞。 然而祁少英只是怔怔地看著對方,也不接杯子,也不說話。 過了很久,祁少英才說:“我要把你……把你殺了。” 他的聲音像是生了銹。 然而對方卻像是沒聽到似的,只是靜靜把杯子又往前一遞。 祁少英連一絲坐起來的意思都沒有。 于是男人便不說話了。他把杯子往床頭柜一放,然后便轉身離開。祁少英看著他的背影,那個男人走了幾步,站到那個藍色的桶前面,然后蹲下來,扭了一下一個什么東西,“啪”的一聲關了火。 然后他站起來,走回來,也不管祁少英一直狠狠盯著自己。而是掀開一點被子,兩只手穿過祁少英的腋下,直接將人往上一提。接著,他的一只手穿過祁少英的背,把他扶住,另一只手則撈起枕頭豎起來,抵著墻墊在床頭;然后又把祁少英撈起來往枕頭上一靠,祁少英便變成了半坐著的姿勢。 “你自己喝?”男人說,“還是我讓你喝?” 他一邊說一邊把祁少英的被子蓋好。 祁少英抿著自己干干的嘴,說:“你媽逼……” 狄暖樹的表情一點變化也沒有。 祁少英說:“我他媽殺了你……” 然而狄暖樹仍舊毫無反應,而是一聲不吭地把床頭柜的水杯遞給了祁少英,一直看著他。 遠處鍋子里沸騰的水聲漸漸歇了。 于是祁少英也不說話了,他似乎知道自己根本就別無選擇。祁少英的手臂還是酸痛,所以他簡直是用了畢生的力氣伸出手接過水杯。兩個人都注意到了祁少英伸出來的那條胳膊在微微發(fā)抖,但沒人提這件事。 狄暖樹確認了祁少英已經握住水杯之后就立馬松了手,祁少英不得不用發(fā)著抖的兩只手去捧著水杯,然后把嘴湊上去。 水……鹽水。 就在嘴唇接觸到水的那一剎那,祁少英只覺得自己對水的渴望忽然之間就完完全全爆發(fā)出來了! 他從來沒有覺得自己這么口渴過,也從來沒有這么狼狽地喝過水。這一刻,他真的恨不得把杯子內壁都舔一遍,太渴了,太渴了!他覺得自己的一生都要被這杯水給滋潤了! 他簡直就是痛飲著解決了一大搪瓷杯的水,大腦里傳來的那種舒爽感讓他連手指尖都在發(fā)麻。好喝,好喝! 面前的罪魁禍首都好像在閃著光一樣,而且是水淋淋的光。 “現在最多只能喝三杯,不能喝太多?!比欢驹诖差^的男人卻話語無情。他接過了空空杯子,卻是走到了不遠處的鍋子面前,往里面加了點什么東西,然后攪拌一番,把鍋子里的液體倒進了杯子,拿過來。 祁少英抖著手,一聲不吭開始喝。 ……不是鹽水了,是……米湯? 米湯的味道很清爽。加了鹽,又有一股米的香氣。祁少英沒說話,飛速喝完了米湯。然后看著男人把杯子拿走,把鍋里最后的一點米湯也倒進去。 祁少英又咕嘟咕嘟喝完了。 但男人便真的不再給他水了。對方接過杯子,站在床邊,籠罩在溫柔的暖光里,卻居高臨下地告訴他:“你可以睡覺。等你睡醒了沒準就可以吃東西了?!?/br> 祁少英說:“我沒準睡醒了把你殺了……” 狄暖樹瞥了他一眼,話都懶得說。 于是祁少英便看著對方安靜地走回鍋子面前,又從附近的柜子里掏出一個不銹鋼碗,把鍋里剩下的軟塌塌的白色米粒全部倒進去。接著再從柜子里拿出一包咸菜,取出筷子,便坐在板凳上一聲不吭地吃起晚餐來。 祁少英開口想說什么。但又沒說。他看著對方坐在暖黃色的燈光里一聲不吭地吃著可以稱得上是非常爛的晚餐,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過了一會兒,他便把枕頭默默放了回去,然后躺下了。 是因為太口渴了吧,所以不是很想講話。他想。 廠房里很安靜,對方吃飯的時候發(fā)出很輕微的聲音,但卻讓人覺得很有安全感。祁少英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什么,于是他一邊對自己說“遲早殺了他、遲早殺了他”,一邊又在溫暖的黃光里,在急需休息的身體的催促下,慢慢睡著了。